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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郁禾介入的時機實在巧妙,而聶斐然大方祝福的姿態(tài)過于直白,那頓表面敷衍的午餐過后,陸郡徹底收起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好像到達某個臨界點,終于接受聶斐然沒有回頭意愿的事實。 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其實答案一直在那里,只是他不愿相信。 再多的激情也不夠現(xiàn)實消耗,有的感情越吵越親近,但對他們兩個,只是連生氣的沖動也被磨得一干二凈。 說到底,他可以不在乎顏饒那幾句尖刻的挑撥,卻無法忽略聶斐然的意愿。 其實對陸郡而言,決裂后的相逢本身已經(jīng)像個可望不可及的夢,不談女兒的出世。 好不容易可以離得近一些,是他太貪心了。 比起復(fù)合無望,他最怕的其實是聶斐然真的厭煩他,也怕女兒長大以后對他感到失望,要是聶斐然再躲,或者選擇帶著女兒離開,那對他來說會是無可挽回的致命打擊。 不知出于什么樣的考量,也可能是真的對感情生活感到絕望,面對郁禾的主動,聶斐然的遠離,陸郡第一次猶豫,也對一直信奉的自由婚戀觀產(chǎn)生了懷疑。 畢竟只有在這件事上,他好像沒有任何經(jīng)營天賦,總是一意孤行地做一些匪夷所思的糊涂事,處理問題方式比想象中還要愚蠢。 最諷刺的是,從以前到現(xiàn)在,聶斐然竟然是唯一自愿的頭號受害者,不管怎么看,都算對他仁至義盡。 所以就是在這個時間點,他承認,往前一步也許是萬丈深淵,但要是能維持現(xiàn)在的樣子,他可以忍耐,甚至可以遵照旁人的意愿去做新的嘗試,壓抑自己原本的沖動,再多一些沉默又算得了什么。 跟郁禾見面后的幾天,他一直在想: 換一個陸家覺得"正確的人",一切就會變得"正常"嗎? 如果門當戶對就是"正確",那怎樣的標準才稱得上"正常"呢? 而這就這么放手的話,聶斐然應(yīng)該會徹底松一口氣吧。 聶斐然希望他能過自己的生活,他何嘗不是,可感情的事,要真正做到八風(fēng)不動,談何容易。 - 接下去的日子,一切都在往前,除了他們這段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 雖然對聶斐然來說,并沒有松了一口氣這回事,他知道女兒的存在讓他永遠不能跨過和陸郡的過去,而面對感情的紛紛擾擾,他只是直接認輸——理不好干脆就不理了。 逃避和忽略,拖泥帶水地處事,向來不是他的性格會做的事,但捱不過回憶給的深刻教訓(xùn)。 理清了又怎么樣? 忘不掉,只是因為分開的時間還不夠長。 計較太多,痛苦也太多,其實人生不就這樣,糊涂一點,沒心沒肺一點,反倒過得舒暢,對大家都好。 某種程度上,兩個人在做的,只不過是以愛為名的自我欺騙,但一夜之間,像加速進入了毫無結(jié)果的冷靜期,兩人開始真正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拿下面具和戴上面具都是同一張臉,無論哪一方,都牢守作為前夫的本分,盡量不給對方的生活帶去困擾—— 不試圖破壞原本的平衡與和諧空間,沒有一絲不體面,是聶斐然從前會覺得完美的相處方式。 也是成年人不堪一擊的脆弱感情。 而周末接送孩子時,避不開短暫碰面的話,也只是態(tài)度溫和地互相問好,語氣不尷尬不生硬,放下了那些缺乏支撐力的情緒,也再沒有糾結(jié)之前的爭吵,甚至對彼此的私人生活表現(xiàn)出了絕對的理解和尊重。 換言之,無論是顏饒和聶斐然進行到哪一步,或者陸郡和那個看上去門當戶對的男孩是否順利,諸如此類的問題,在雙方小心地退回安全區(qū)域后,似乎都失去了解釋的意義。 只有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又好像什么都懂。 - 五歲半的時候,聶筠真正習(xí)慣了陸郡的存在,也慢慢學(xué)會了鉆空子:爸爸不給買的東西問陸叔叔要,爸爸不讓吃的東西借周六探視時偷偷吃。 這大概是所有分居家庭都會遇到的教育難題。 對于離婚到底意味著什么,聶筠并不真的明白,但又完全拿捏住了雙方互相回避的心理,一度讓聶斐然拿這個小機靈鬼毫無辦法。 陸郡固然有考慮不周到的地方,但聶斐然最討厭的一種關(guān)系,是離婚以后,雙方各自在孩子面前詆毀,揭露,抱怨,說盡對方壞話,或者明里暗里強迫不諳世事的孩子在父母之間進行非黑即白的"站隊"。 這太丑了。 想要做一個好的家長,就不能把自己都沒有挖掘到的意義轉(zhuǎn)嫁給世界觀尚未成形的幼童。 這是聶斐然背后給自己設(shè)立的規(guī)矩之一。 所以他從未在女兒面前多嘴過一句陸郡不是,也不評價陸郡的過度溺愛,提起對方,永遠只有好話,回憶也只挑最溫柔的一面,更不會通過孩子之口打聽陸郡的動向,除非聶筠主動提起。 而陸郡也一樣。 聶筠對陸郡,從叫陸叔叔,到叔叔爸爸,爸爸叔叔,衍生詞一大串,最后卻乘了火箭似的,咻的一下,突然學(xué)會且理解了各種親屬稱呼的含義。 某周下了學(xué)前啟蒙課,小家伙玩得一頭汗,被陸郡接出來以后,牽著他的手,一邊有些臭屁地給他展示了一遍自己最新擴充的詞匯庫,一邊問以后叫他“Daddy”可不可以。 盡管在此之前,聶斐然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教過很多次,但小朋友的知識樹就是這樣,除了零食和玩具名稱過目不忘,其他則需要家庭和學(xué)校兩處一起用心澆灌,不積累到某個階段就不會展開枝芽。 而面對女兒稚氣的詢問,陸郡求之不得,哪有說不可以的道理。 當然,五分鐘后,當聶筠搖晃他的手臂,嘟嘟囔囔地磨著要求吃Geto時,他知道了女兒的小心思。 但相關(guān)話題,聶斐然沒有再提醒過陸郡,只是單方面引導(dǎo)聶筠。 不過還好,幾次下來,陸郡總算沒有被小朋友親熱的撒嬌徹底沖昏頭,有所察覺后,開始慢慢收斂,自覺不去認領(lǐng)孩子教育中紅臉白臉的角色,目的是不讓聶斐然夾在中間為難。 可能時間真的能讓人成長,有多痛就會有多怕失去。那一年,陸郡明顯變得更加克制與理性,他只敢偶爾回想曾經(jīng)的甜蜜記憶,此外只剩工作聊作寄托,也開始嘗以以實驗式的心態(tài)自救,去進入一段新的關(guān)系。 不溫不火,沒有過得很好,但他以為那就是結(jié)束。 . . . 時間一晃而過。 第六年,實在是發(fā)生了很多事。 原本對聶斐然來說,最重要的一件,是聶銜華終于重新融入社會—— 離經(jīng)叛道的人如今腳踏實地地做起了普通工作,只是因為有案底,所以只能從門檻低一些的銷售起步。但他腦筋活,做了一段時間,很受器重,家里長輩們看在眼里,不能說開懷,至少是欣慰。 算是平淡生活中難得的一點舒心事,聶斐然負責(zé)定期敲打,每一次跟聶銜華通電話后,心中背負的壓力都在緩慢釋放。 而其余的事則復(fù)雜得多,甚至有些戲劇性,讓人懷疑冥冥之中,合該他和陸郡的緣分無法畫上句號。 所以,無論陸郡還是聶斐然都從沒想過,聶筠上小學(xué)以后,原本歸于一潭死水的平靜生活會再次被打破。 也許因為不圓滿,因為仍然留有缺憾。 - 露營結(jié)束后的幾周,工作間隙,聶斐然總?cè)滩蛔∠肫痍懣ひ粋€人靠坐在帳篷外的孤獨模樣,人心都是rou長的,當然還是會心疼。 走出校園后的幾年,他的角色換了又換,而每次遇到事時,他也習(xí)慣了自己死扛。 而不知為什么,那個郊外生病的夜晚,陸郡披星戴月地出現(xiàn)在面前,先是帶給他很多慚愧,然后是如釋重負,直到最后,他違心地說出再也回不去時,突然明白了,其實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 他只是抑制不住地想念,想念那些流金歲月。 盡管他嘴上不敢承認。 露營這件事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他很多回憶,他不知道陸郡是否還記得,沒結(jié)婚前,數(shù)不清多少次,那些流動在異國的浪漫—— 只有彼此的旅途,一年間,幾乎走遍那個國家的東部。 白天行路看風(fēng)景,興致好的時候敢裸泳,潛進水底后先默契地親吻,然后各自游開。 因為太過親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是夜晚也一點也不感到害怕,伴著樹葉被風(fēng)吹動的窸窣聲,兩個人正好躲在閉燈的帳篷中癡纏。 所以那樣的日子里,時刻被一種飽滿而原始的生命力包圍,好似擁有發(fā)泄不完的精力,以及講不完的情話,而對未知的人生,只有滿得裝不下的期待,且每一個期待里都有對方參與。 但幾年后的那天,同樣的場景,陸郡連帳篷都不愿意進,他們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手臂不小心碰到對方也要連忙說一聲抱歉。 聶斐然不怪其他,只怪那時的局面實在太難了—— 對于一個獨身且有交往對象的男人來講,分給前夫和孩子的時間不應(yīng)該是排在首位的。 畢竟一天的探視是正常,但三天兩夜的外宿,換位思考,任何人都會感到為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