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襯衫一下子便被淋的濕透了，誰能想到這天方才還睛空萬里的這時候雷雨大作，烏泱泱的一群行人跑到醫(yī)院大堂入口的門檐下避雨。

    這就是首都九月份的陰晴不定啊。

    他也在這群避雨的人群中，目光穿過雨簾定格在醫(yī)院小地圖心理部上關于抑郁癥的標語：敞開天窗說亮話，相似心靈棲息處。

    突然sao動的人群將他的思緒打斷，他回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是因為有老人在大堂內(nèi)中風昏倒了。他自己不是醫(yī)生，所以只是略帶惋惜地讓了個道，讓有能力的人去幫忙。

    醫(yī)院急診部的醫(yī)生很快下來了，把老人抬起送到了急診室。

    經(jīng)過此遭，身邊的人被換了一波。有個女人不小心被人推到他身上，他好心的扶了一把，欲脫口而出的沒事兒吧在看到她的臉時被掐滅在咽喉。

    “…姐？！你怎么在這兒？”

    這個身材瘦小面色泛青的女人正是凌康寧，這才幾個星期沒見，凌康寧又把自己折騰的變成了這樣。

    “小遠…”凌康寧站穩(wěn)身子，略帶擔憂的看了他一眼，“怎么淋濕了呀，會感冒的?！?/br>
    這脫口而出不加掩飾的關心瞬間把他拉回了十八年前。他眼前的jiejie竟逐漸和十八年前的她融合，他一時間快要分不清到底是她變了還是時間變了一切。

    他竭力控制住心中泛濫的情緒，把凌康寧拉進醫(yī)院大堂的椅子上坐著，“沒事，倒是你，怎么來醫(yī)院了？生病了？”

    凌康寧無意識地雙手揉搓一張什么紙，說：“沒有，我來看他…”

    因為這句話他剛才所有的情緒一下子煙消云散，他無奈地嘆氣，不知道該怎么說凌康寧。他盡力控制自己的語氣平淡，“姐，謝少琛已經(jīng)死了，十五年前c市皖江路車禍時他就死了不是么？你自己說的啊，你能不能清醒一點？”

    女人使勁搖頭，眼里噙著淚，嘴里還念念有詞：“我也希望，我也希望…”

    凌負遠根本沒聽清這些混著哭聲的話說了什么，他抓著座椅的手指不禁又收緊了些，“謝少琛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不就是一個體育生嗎，你懷孕后毅然決然地拋棄你去參加比賽了三年，他有沒有把你考慮進未來你自己不清楚嗎？”

    他要做這個惡人，這個狠心撕開十八年前就已經(jīng)牢固不可摧的疤痕的惡人。憑什么你謝少琛追求夢想要讓凌康寧自己生孩子，憑什么你謝少琛一死了之要讓凌康寧一輩子為你贖罪？

    女人還在低聲喃喃，神經(jīng)質(zhì)地揉搓著手上的單子。期間兩個人什么話也沒說，凌負遠無力地閉上眼睛，復又睜開，“算了…姐你那個朋友靠譜嗎？怎么瘦成這樣了？”

    凌康寧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她輕聲說了句：“嗯，是我自己沒什么胃口?！?/br>
    這時候一個阿姨經(jīng)過他們，阿姨瞇著眼瞧了瞧凌康寧，認出人來后又折返回來，“唉？康寧??？怎么不上住院部去？正好碰到你了，你陪我一起上去吧，我那個老頭子一直念叨你呢，說起來康寧你太客氣啦，每次來都給我那個老頭送吃的，真是的…”

    “崔姨，先別說了…”

    阿姨還在念叨著，凌負遠卻逐漸皺起眉頭，看向低著頭不敢說話的凌康寧。

    什么意思？凌康寧有朋友住院了？凌負遠一瞬間便把這個假說否定了，他姐在a市無親無故，工作還被辭退了，難不成是那個青川區(qū)的朋友？可看凌康寧這副心虛的模樣，他竟然有點懷疑這個青川區(qū)的朋友的真實性了。

    “崔姨，我是她的弟弟。我姐最近都不回我信息，今天好不容易逮住她了，您能說說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嗎？”凌負遠笑著說。

    崔姨不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在見到姐弟倆極為相似的眉眼后打消了疑慮，爽朗地笑道，“康寧她不是有個朋友好幾年前出了車禍腿腳落下了后遺癥嘛，去年就來這里治療啦。其實依我看這完全沒必要治了，都這么久了不是？我家那位也是，真是受罪哦，年紀一大把了還出車禍，幸好沒什么大事兒，能活下來就是萬幸啦！”

    崔姨每說一個字，他的心就下沉一尺。他無言地與凌康寧對視，凌康寧轉(zhuǎn)過臉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

    他沙啞著嗓子，幾乎不可聞地說：“是不是謝少琛…”

    崔姨絲毫沒注意到姐弟倆奇怪的氣氛，啊呀一聲說：“那個人名字挺好聽的…好像是叫謝什么的?！?/br>
    他終于控制不住地抓著凌康寧的肩膀，雙眼可怖的泛紅，“謝少琛他沒死？！你為什么不和我說！”

    這聲怒吼在空曠的大堂內(nèi)激起一陣又一陣的回音，方才還各忙各的眾人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頭看向他們，天空適時地打了一道雷，雨下的又更加大了。眾生百態(tài)各有各的悲傷煩惱，尤其是在醫(yī)院這樣與地府通路的地方，這點插曲并不能吸引太久的目光，眾人又開始了自己手頭上的事，還時不時加雜幾句對老天爺?shù)谋г埂?/br>
    崔姨被他嚇了一跳，他平復下情緒轉(zhuǎn)頭說：“崔姨謝謝你了，我和我姐有點事要說，您先走吧?！?/br>
    “好吧…”崔姨看了凌康寧一眼，慈祥一笑，“那我先上去啦。”

    凌康寧回以一個微笑，點點頭。待崔姨身影消失在電梯里時，她的笑容瞬間瓦解，不敢看他。

    他頭疼地捏了捏鼻梁，內(nèi)心迅速梳理一切，不得不推翻十五年來一直堅信的事實。這實在是太魔幻了，記憶深處已經(jīng)死了的人突然有一天活了過來。他有太多太多想問的了，可這個檔口不知道最先需要問什么。

    “你最近住在哪里？別騙我。”他語氣冷硬地說。

    “…我在醫(yī)院住?！?/br>
    他抿了抿唇，坐在她邊上，“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姐，我會處理好一切的，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家？”

    凌康寧苦笑一聲，“我怕飛弈不習慣，我是對他太殘忍了一些，他不喜歡我是應該的?！?/br>
    凌負遠不知道怎么回她，只好說，“我會和凌飛弈好好談談的，你住我家，不準拒絕?！?/br>
    他摸透了他姐性子，只要用這種語氣說這種強制性的話，她總是不擅長拒絕的。果然，凌康寧吸了吸鼻子，帶著鼻音嗯了一聲。

    “那…關于謝少琛的事，你能和我好好解釋一下嗎？”凌負遠知道謝少琛在他姐心里一直是個梗，怎么也過不去。

    他一直都這么認為，他以為她對年少時的情人念念不忘至今，可現(xiàn)在告訴他那個人還活的好好的，而且他們至今還有聯(lián)系，那為什么凌康寧會過成這樣？里面一定有地方出了錯，不然這個命題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矛盾。

    直到大堂鐘的時針指向了七，凌康寧才小聲說：“十五年前，他在游泳錦標賽獲得了不錯的成績，我那時候?qū)λ幕乙饫?，在一天晚上七點四十四分打了電話過去，想和他提分手?！?/br>
    凌負遠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凌康寧自己也想的明明白白，可為什么后來會發(fā)展成這樣…所以那一天到底是有多么深刻，就連打電話的時刻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沒有想到因為我的一通電話，他出了車禍?！绷杩祵幪痤^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表情一頓，大腦瞬間宕機。所以這段糾纏不清痛苦絕望的十八年關系，由頭是因為凌康寧？他深吸一口氣，“車禍的原因不可能只是因為這個的，如果電話是直接原因，那你早就進去了?！?/br>
    “我知道的…”她想到了什么一般，語氣帶著點愉悅，可是眼圈卻紅的異常，“我也以為他死了啊，可是他一個星期后醒了過來，對我說，他原本那天在回c市的路上，他原本打算拿著獎牌和獎金回來補償我，他原本打算帶著我和飛弈去a市定居…就連房子都選好了…”

    凌負遠聞言心中被猛地一錘，他對謝少琛那些惡毒的臆測被推翻了不少。他此時才真真切切的感知謝少琛是個運動員，是個游泳運動員，接下來的事情他已經(jīng)可以猜到了。

    凌康寧哽咽著，可嘴角卻帶著笑，參雜著復雜的情緒，“車禍后他變了一個人，對我時冷時熱。他經(jīng)常撫摸那塊獎牌，說，康寧，這是我最后一枚獎牌了嗎？”

    一個游泳運動員，腿腳落了后遺癥，剛參加完一場比賽就無奈宣布退役，家里還有弟弟meimei靠著謝少琛養(yǎng)活，凌康寧就算清楚自己不是導致車禍的主要原因，但還是不免自責。那個肇事司機家里條件也不好，得知要賠天價醫(yī)藥費時直接跳樓自殺了，所以謝少琛的醫(yī)藥費只能由她來湊。

    自十五年那天的七點四十四分后，一個游泳新星迅速隕落，一個a大才女負債累累。

    他們的人生，同樣可憐，交錯糾纏一輩子也要理不清了。

    凌負遠無力地閉眼，控制住眼淚不要流下。

    凌康寧卻還在回憶，一遍一遍說著那些話，一遍一遍加深自己內(nèi)心的悔恨。

    “他說…他一輩子的遺憾就是沒有陪我生下飛弈?！?/br>
    “他說…他的夢想是參加奧運會，捧回一枚金牌回村里，讓弟弟meimei為他感到驕傲?！?/br>
    “他還問我…為什么車禍沒有讓他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