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聽說你被一個哨兵嚇吐了，怎么回事，對方長得很丑？”

    長笠托腮，半笑不笑問道。

    羽涉伸向飯盒的筷子僵在半空中，他長嘆氣，答道：“這不是……丑不丑的問題。他真的是那種……很少見的……他的精神世界像原油泄露的海面……”

    浮生的情況，他簽了保密條款，不能泄露細(xì)節(jié)。事實上，不論是對方糟糕的意識海，還是那讓人反胃的覬覦心，羽涉都不愿與他人道說，盡管煩悶，卻只能咬緊牙關(guān)，苦都往肚子里咽。

    他想一筆帶過，長笠卻不愿意放過他。

    女性向?qū)统鍪謾C：“你看這個表情包，我朋友給我發(fā)的，現(xiàn)在是她們?nèi)豪镒盍餍械牧?。?/br>
    屏幕顯示著一張拇指蓋方正的圖片，上面是羽涉自己的臉，張口，閉眼，絢爛的彩虹瀑布正源源不斷地自嘴里傾瀉。下方是閃光加粗配字：我TM蝦兔。

    還是張動圖。

    “她們把你叫‘蝦兔先生’，挺可愛的，還有衍生同人圖?！?/br>
    羽涉嘴角抽搐：“這就是太閑，建議加班?！?/br>
    此時離午飯時間已經(jīng)過去很久，偌大的食堂空蕩如包場，落地窗外，慘白的日光斜射，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反出冰冷的光暈。羽涉和長笠坐在靠角落的位置，影子長長地投下，像是玻璃板上流下的兩道水痕。

    在場的兩人黑發(fā)黑眼，身著白衣，背影規(guī)版如模具倒出。唯一的暖色，是桌上紅燒rou的焦黃。

    這是難得的菜肴。

    “塔”的一切都是冷淡的。裝修，制服，規(guī)則，伙食也很清淡。比寺廟好一點，比餐館差得遠(yuǎn)。調(diào)味重的辛辣油葷也很少。這是因為哨兵的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多于向?qū)В蟛糠稚诒茈y接受重口味。

    羽涉咀嚼著紅燒rou，感受那肥而不膩的甜美口感：油脂略顯焦酥，瘦rou卻仿佛融化一樣，牙齒咬下去，仿佛切割熱黃油，略顯粘黏，舌頭掃過齒面，很容易就將余味舔舐……他想象不出哨兵那種為了保持身體機能的完美而遠(yuǎn)離高油脂的生活。

    “喜歡？”

    “你手藝真好，米其林三星也不過如此吧。”

    見他吃的一臉享受，長笠有點好笑：“你又沒去過米其林三星?！?/br>
    羽涉專心于咀嚼。一會兒，他才神色平靜道：“以后總有機會?！?/br>
    “以后啊……”

    長笠看向窗外，食堂在二十五樓，不算很高，淺薄的霧氣下方，城市像一片擺滿積木的地毯，擁擁擠擠地往天際蔓延。花市不大，有一百多萬常駐人口，按照哨向占總?cè)丝诘谋壤齺砜?，整個花市只能出一個人。

    ……他們是絕對的少數(shù)，是精英也是“白象”，是同類也是異類，他們有超能力，有政府的特權(quán)，有天賦使命，有靈魂伴侶的吸引，有專用通道，有影視劇里備受追捧的形象。

    唯一沒有的，是對自己未來的掌握。

    “其實也不用以后?！遍L笠收回視線，看向自己新做的指甲，“如果你愿意與那些貴族哨兵結(jié)婚，明天就能去。若是喜歡，你甚至可以把那里的臺座當(dāng)自家餐桌，一日三餐吃到膩味?！?/br>
    “……我對男人不感興趣?！?/br>
    “說的好像你對女人就有興趣一樣……女性哨兵少，但男性向?qū)Р皇歉賳?，換個借口吧，哨向選擇大于性別選擇，你找個變性人都行。”

    長笠半勾著嘴角，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米其林不做紅燒rou，但你結(jié)婚了，對方會給你組一個排的廚師——甚至讓哨兵親自給你做也未嘗不可，他會樂意學(xué)的。哨兵聰明，上手也快，和你思維共通，對口味的把握很絕?！?/br>
    羽涉無奈道：“我是找廚子嗎？”

    長笠攤手：“司機，保姆，助手，園丁，信用卡，保險，床上用品，你可以一次性配齊。”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當(dāng)蝦兔先生，你就樂意了？”

    咱能放過這個話題嗎。

    一提到浮生，羽涉就覺得頭疼，連帶著胃部也有些翻涌。他可能吃太快了，羽涉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用喝酒的氣勢一口悶下。涼水混合油脂，后果是痙攣更嚴(yán)重了。

    長笠說：“你的心亂了。”

    可能吧。畢竟那個家伙生來就是讓我的心臟供血不足的。

    羽涉自問不是一個暴戾的人，但不知為何，那家伙總能輕而易舉地挑起自己的怒火。對方從不忤逆自己的話，心里再如何浪蕩，舉止總是克制有禮、挑不出毛病的。見人論跡不論心，他沒必要如此苛刻。只能說有的人就是天生氣場不合，沒有道理可言。

    羽涉規(guī)劃力和行動力都很好，很少有這種自暴自棄的情緒。長笠閉眼，感受了一下對方的意識波動，輕聲說：“看來那位神秘先生確實很難搞。你說他的精神海像被石油覆蓋……共鳴的影響是相互的，過重的污濁也會反向影響你。”

    心理醫(yī)生也需要心理醫(yī)生，情緒和能量一樣，不會消失，只會在人與人之間流動。

    有人快樂就有人要不快樂。

    “我的確……被他影響的很嚴(yán)重?！庇鹕娣畔卤樱骸八粫p易放我走——我早就知道他們會給我一個棘手的活，我也做了心理準(zhǔn)備。但顯然，這準(zhǔn)備還是不太夠。”

    “所以你打算怎么辦？放棄嗎？”

    羽涉點頭：“我放棄了。我無法治愈他?！?/br>
    這次心亂了的換成長笠了，女人猛地抬頭，盯緊羽涉的臉，對方表情嚴(yán)肅，并不像是開玩笑。長笠有點不可思議：“你當(dāng)初拒絕結(jié)婚，把事情鬧的那么大，還拿自己的命和塔打賭，才獲得了這樣一個機會……現(xiàn)在放棄……倒也不是反對你……唉……”

    不過很快，長笠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向?qū)Э刂魄榫w的能力都很好——她略微傾斜身子，舒展一樣向后靠去：

    “這樣也好……‘獲得自由’，聽起來不錯，但自由本來就是一個相對概念，和哨兵結(jié)婚未必就是一種束縛……再說，就算你不想當(dāng)‘向?qū)А?，想成為普通人，普通人難道就沒有束縛嗎？指不定比向?qū)Ц鼞K……至少你會衣食無憂，經(jīng)濟條件肯定是寬容的，就算不是靈魂伴侶，思維共鳴也會讓哨兵與向?qū)Ьo密相連……你那個神秘先生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向?qū)Ш退纳诒P(guān)系都很好?！?/br>
    說著，長笠美艷而冷淡的臉上竟然浮現(xiàn)幾分老父親的欣慰。

    長笠和羽涉認(rèn)識有二十年了。他們甚至用過同一個學(xué)步車。屬于標(biāo)準(zhǔn)的青梅竹馬。任何需要合作的項目，他們都是綁定搭檔，在向?qū)W(xué)校就是著名的“雙子星”。

    可惜的是，按照韋斯特馬克效應(yīng)，孩子們從小生活在一起，彼此間就會產(chǎn)生一種“消極性性銘記”，導(dǎo)致他們之間性吸引力下降，甚至互相厭惡。因此兩人一直保持著親人關(guān)系，不可能，也從未想過更近一步。

    ……有時候羽涉會想，這是否就是“塔”的計劃：將年幼的向?qū)兎旁谝粔K兒培養(yǎng)，互相看過對方甩鼻涕、尿床、撒謊、被打屁股、嚎啕大哭的模樣，于是成年后就不會“內(nèi)部消化”，浪費稀少的向?qū)зY源。

    竹馬打不過天降，是有道理的。

    羽涉有點同情地看向長笠，對方的快樂太過明顯，他有點不好意思打破，于是抓緊又吃了兩塊rou，順帶扒米飯，將肚子填飽，讓對方的愉悅保持到一頓飯結(jié)束，才慢慢補充道：

    “我也沒準(zhǔn)備結(jié)婚?！?/br>
    長笠不意外：“那就是繼續(xù)留在塔工作？也還行吧，畢竟塔的青菜豆腐味道不錯?！?/br>
    哨兵對蛋白質(zhì)的攝入需求很高，又不能吃重油，煎魚，雞胸與豆腐是常見的配菜。再好吃的東西，吃個二十年也妥妥的生理厭棄了。這是一句反諷。

    “我打算去神龍架?！庇鹕嬲f，“那里的野味據(jù)說真的很野……”

    長笠愣了一下，有點困惑：“旅行？神龍架挺好的。你請假多久？”

    “三年?！?/br>
    長笠：“……”

    女性向?qū)У谋砬樽兞?，她想到一個不好的可能，而羽涉很坦然地交代出一切，畢竟等他走后，這事也瞞不住：

    “我和塔做了第二次交易，我去神龍頂隔離區(qū)哨所服役三年，三年后，塔放我自由?！?/br>
    “隔離區(qū)哨所……”

    “就是和變異生物打架的那個?！币妼Ψ奖砬椴惶?，羽涉開始慶幸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不然現(xiàn)在這氣氛，可不太適合動筷子，“當(dāng)然，打架的是哨兵，向?qū)е挥米谏谒镳B(yǎng)養(yǎng)花，曬曬太陽就好?！?/br>
    就算得了阿茲海默，長笠也不會信這種鬼話：“變異生物的隔離區(qū)，你還養(yǎng)花？不被花吃掉就算命大了……羽涉！你他媽——想都別想！我告訴你，想都別想！我明天就押著你去結(jié)婚，就算對方是只蚊子你也給我把證領(lǐng)了！什么鬼自由，能比命重要嗎？你怕是魔怔了——”

    “我已經(jīng)簽好協(xié)議，就在上午。全程錄像，七重保密，公證人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上高鐵了?！庇鹕嫫届o地說。

    長笠快氣死了，冷聲道：“炸他娘的！高鐵？就算是火箭我也要把它搞下來——”

    ……

    他們聊了很久。幾乎吵起來，但最終也沒有真正的吵架。過于熟悉，就連吵架也會變的困難，他們早就知道如何避開對方真正的弱點了。

    誰也沒能說服誰。不過，直到公證人到達(dá)目的地，長笠也沒能把高鐵炸掉，所以羽涉略勝一籌。

    在此之前，羽涉一直以為長笠是女人中最為爽快利落的。有點矯情，但他一度確認(rèn)她是塔中唯一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人，當(dāng)所有人都不理解羽涉為什么對“恢復(fù)自由身”這么堅持時，只有長笠說，我懂你的感受。

    塔是一個工廠，一條流水線，一個稍顯溫柔的集中營：嬌嫩柔軟的嬰兒送進(jìn)來，強健冷硬的特種兵送出去。哨兵是消耗品，而向?qū)锹燥@昂貴的消耗品。羽涉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哨向認(rèn)為自己“高人一等”：你們還不懂嗎，這些特權(quán)，是強者對弱者的憐憫，他們可以給你，也隨時可以收回去。

    數(shù)量才是絕對的。生物學(xué)上，成功進(jìn)化的本質(zhì)就是更多的繁衍，更多，更多，更多，遍布整片大地，啃噬山脈，吮吸海洋，將地球也整個兒吞下也不會滿足?！皾M足”并沒有寫在基因序列之中，基因唯一的目標(biāo)只有“復(fù)制自己”。在數(shù)量上不占優(yōu)勢的哨向，若和“普通人”對立，只會輸?shù)靡粩⊥康亍Ｎㄒ坏纳娣绞绞侨诤?。融合的第一步，是進(jìn)入對方的群體。

    創(chuàng)造歷史的，延續(xù)文明的，互相廝殺的，互相愛撫的，不斷思考的，陷入絕望的，回顧生活的，擁抱希望的，是人，而不是人類。羽涉渴望“人”的活法。哨向是人類，是塔的工具。不是人。還不是人。這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

    羽涉曾經(jīng)以為長笠是明白這一點的。他不要求對方作出和自己一樣選擇——人有安逸生活的權(quán)利——只要她能對羽涉說一句“我理解”，就已經(jīng)足夠了?？墒墙裉?，羽涉一次也沒有這么說。

    她變了。羽涉有點傷感。結(jié)婚之后，哨兵與物質(zhì)填滿了她的心，她感到了幸福，從此便沒有了“改變”的欲望。女人總是很容易滿足于現(xiàn)實……不，和性別沒關(guān)系……大家都是這樣的，只要心被填滿，就會失去追尋的目標(biāo)。只有心中有空洞的人才會像個偏執(zhí)狂一樣，沿著破敗的軌道走啊走啊走啊走啊，雙腿斷掉也不停息。

    哪一邊更好，羽涉也不知道。空洞已然存在，他別無選擇。

    塔在十點熄燈，走廊上只留下微弱的公共照明。羽涉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胃管一樣的甬道兩側(cè)，是無數(shù)緊閉的房門。這一層已經(jīng)住滿，每一扇門都有溫暖的黃色燈光，只要羽涉大喊一聲，就會有無數(shù)溫柔的家伙伸出援手。但羽涉卻依舊感覺很孤獨。房門和墻壁如同一層玻璃，他在一側(cè)，人群在另一側(cè)，無數(shù)眼睛看著他溺水，無數(shù)聲音關(guān)心著他的處境，可沒有一只手能穿過玻璃，把他從水里拉出來。

    突然，向?qū)У闹庇X翕動了一下，像是一只飛蟲自耳邊一晃而過。

    有人在身后。

    羽涉停下腳步。塔里戒備森嚴(yán)，外來者入侵幾乎是不可能的，一般哨向也無法躲過他的精神感應(yīng)，能做到這一點的，除了少數(shù)幾個向?qū)?dǎo)師，只有一人。

    胃痛也許會遲到，但永遠(yuǎn)不會缺席。

    羽涉太陽xue狂跳：“浮生先生。夜深人靜……有何貴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