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城主府赴宴/殺手的身世之謎/上
“吁——” 夏日的天暗得晚,申時之末天色依舊明亮,天際盡頭卻已隱隱約約蔓延開火燒云的影子。祁逍騎著馬在城東最恢宏奢麗的宅邸門前停下,牌匾上“城主府”三個金粉大字閃閃發(fā)光。 接到侍從通報的程渚匆匆而出,詫異地看著自己過去三邀四請仍未曾登門的黑衣青年出現(xiàn)在大門口,朝自己抱拳一禮: “程渚大人,冒昧到訪,您不會不歡迎吧?” 兩個時辰前。 慕尋跪在人群中央,自述與主人相識的過往。慕家見祁逍身旁沒人伺候,便指使自己的性奴過去,是個漂亮柔順的雙兒。 祁逍不愛讓別人使用過的玩物碰他,揮揮手示意雙兒回去,沒想到對方卻不依不饒往上貼,男人愈發(fā)不虞,正要將人推開,那雙兒卻忽地挨近他耳邊,語速飛快: “若慕少爺待會兒跟您講了什么不好聽的話,還請祁公子莫要介懷。您今日只管享樂便好,旁事無需插手,主子自有安排。” 祁逍下意識當對方口中的“主子”是慕達,前后一順語意卻覺得不對。正不明所以,皮膚上卻傳來柔軟的觸感,那雙兒的指尖在他手心畫了個潦草的叉。 與支離接觸深了,祁逍現(xiàn)在對這個符號極其敏感,心頭霎時掀起駭浪。我cao,所以這個“主子”指的是…… 他還欲追問,來自止殺的小探子卻怎么都不肯多說了,回到了普通的yin奴模樣,捧著白嫩的奶子,嬌軀柔若無骨地貼著男人的身體磨蹭。 祁逍還沉浸在對止殺情報網(wǎng)覆蓋面的震撼中,一時沒在意對方動作的放肆。直到慕尋撲過來,氣勢洶洶將人扯開。 此時祁逍還不知道所謂慕達“不好聽的話”是指什么,以為是對方背著止殺討好城主一系的事。直到慕達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詞…… 如果沒有探子的預防針,無法無天慣了的祁公子今天非把慕家給拆了不可。但對方既然這么說了,男人也只能先壓一壓怒火,免得出氣一時爽,卻回頭給老婆添麻煩。 慕達出言不遜,祁逍盡管沒有當場發(fā)作,卻也沒興致繼續(xù)在慕家聚會yin樂。他回屋后又與眾人敷衍地聊了會兒場面話,便找借口告辭了。 牽著慕尋踏出慕家的大門,祁逍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直到登上馬車,慕家的牌匾已經(jīng)被遠遠甩在身后,男人仍然一語不發(fā)。 慕達的話在他心頭揮之不去,縈縈繞繞,讓人如鯁在喉。 那種扯淡的污蔑,祁逍當然沒有相信,更不會因此與支離生隙。他是心疼。 祁逍直到此時才深入認識到,支離究竟身處于怎樣險惡的環(huán)境里。哪怕有了第一殺手的實力,有了組織首領(lǐng)的權(quán)力,也仍舊無法阻止世人肆無忌憚傾注于他的惡意。 難怪支離不信真心——當面奉承巴結(jié)的皮囊,背地里卻不憚將齷齪思想盡數(shù)施加在他身上。殺得完明槍,除不盡暗箭,日復一日與那些吃人的漩渦暗流搏斗斡旋。 但支離不曾對祁逍訴過半句苦楚,是以直到今日,祁逍才知道原來看似大權(quán)在握的支離,過得遠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暢快恣意。 不堪的臆測,下流的意yin,惡毒的詛咒。這還是支離已經(jīng)強大如斯的今天,那些人只敢在背后逞口舌之快。過去呢?在遇到自己之前,在成為“支離大人”之前——他的寶貝到底是怎么一個人走過來的呢? 雙兒天性yin賤,多數(shù)選擇自甘墮落,少數(shù)反抗失敗被碾入塵埃。唯獨支離自始至終沒有屈服于命運的鋒刃,折刀為翼,遍體鱗傷也要為自己掙出一片立足之地。 然而他拼盡全力,世界依然不愿施與他半分善待,只因為他無法擺脫雙性之身,人們便可以自然而然抹殺他一切成就,曖昧笑談間,輕飄飄將他受過的苦難披上桃色的包裝。 祁逍心頭忽然涌上一股強烈的沖動,瘋了似的想見到支離,想擁抱他,吻他,立刻,馬上,告訴對方自己會永遠愛他信任他,永遠堅定地與他站在一起。 在慕家的時候,祁逍也喝了點果酒。不過他酒量比慕尋好得多,喝得又少,所以并沒有什么酒后的反應。 但此刻,那幾口沒什么存在感的果酒卻沖破了理智的藩籬,讓男人迫切想將心頭沖動化為實質(zhì),嘴巴快過腦子地冷喝一聲: “停車——!” 祁逍讓車夫駕車帶慕尋先回汀蘭坊,在拉車的兩匹馬中挑了模樣更神駿的一匹,自己策馬揚鞭,果斷地直奔城東城主府。 騎馬比坐車快得多,天色未暗,祁逍就已經(jīng)到了城主府門前,還順路買了點禮品,以免空手上門顯得唐突無禮。 程渚作為燕城的“土皇帝”,府邸修得氣派又華麗,獨自占了一小片街區(qū),隔著高砌的院墻,所窺見的雕梁畫棟翹角飛檐的一隅,猶如皇帝的宮殿一般。 策馬奔行一路,風一吹,果酒本來就沒多少的后勁徹底散干凈了,祁逍驀然為自己的沖動之舉生出些悔意。 倒不是怯于面見城主,而是他知道今天是城主府和止殺兩大勢力首領(lǐng)會面,聚在一起談正事的,自己不打招呼就跑過來,萬一給支離帶來麻煩可就糟了。 他可還沒忘記,自己與支離尚是不能在程渚面前公開的,“暗通款曲”的關(guān)系。畢竟程渚把汀蘭坊送給自己,卻被自己用來給止殺搜集情報,被人知道了只怕會引起勢力間的矛盾。 但有句話怎么說的,來都來了。祁逍想,難得大老遠過來一趟,就此打道回府未免太虧,不如露個面打聲招呼,今晚與止殺首領(lǐng)會面,程渚應該不會留客,到時候自己再走也不遲。 于是祁逍不再遲疑,上前叩響了城主府的大門。 沒有等待太久,程渚便急匆匆跟著通報的下人迎了出來。人到中年的程渚保養(yǎng)得不錯,濃眉大眼,不笑時自有股上位者的威嚴,笑起來時卻又顯得分外慈祥和善。 祁逍將路上買的禮品遞上,程渚樂呵呵地示意侍從接過,態(tài)度親切又熱情,對祁逍的到來表現(xiàn)出了莫大的驚喜,似乎完全不介意自己多次盛情相邀,對方卻今日才遲遲來訪。 祁公子出身顯赫,平日無需說好聽話應酬,但好歹望族出身,怎么可能不會交際,到了該長嘴的時候并不含糊,場面話說得舌燦蓮花又不卑不亢,氣氛一時其樂融融。 寒暄得差不多了,祁逍琢磨著自己也該識趣地告辭,免得耽誤對方晚上的事。然而只聽程渚道: “時辰也不早了,祁公子既然來了,不如在府中用個飯再走?” 祁逍以為對方是客套,禮節(jié)性挽留一下而已,連忙推辭:“不了不了……” “祁公子可是有什么急事?”程渚卻不輕易放人,“一頓飯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夫人和犬子一直很想見見祁公子,還請上個光,不然老夫可沒法跟夫人交代呀。” 祁逍很納悶,努力暗示對方:“在下一個外人留下吃飯……不會不方便嗎?” “怎么會呢?!背啼拘θ菟剩皩こ<已缌T了,添雙筷子的事,席上都是自己人,祁公子不用不自在,就當是出門交個友嘛?!?/br> 家宴?祁逍覺得自己頭頂此刻一定掛滿了問號,不是首領(lǐng)會面嗎,怎么成家宴了?還是說會面只是會面,支離談完就走,其實并不留下來吃飯? 如果不是對枕邊人有十足的信任,祁逍準保得懷疑支離騙了自己,對方今天根本不是要來城主府,而是瞞著自己做別的事去了。 稀里糊涂地,祁逍莫名其妙就被程渚忽悠著同意了,留下參加這勞什子的“家宴”。 程渚剛才提到了“夫人”和“犬子”,說明其妻兒也會參加。說來祁逍與程渚的緣分,與這兩人倒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 當初程渚將被支離殺死的山路刺客認作祁逍所為,誤打誤撞讓祁逍得了對方青眼。這事祁逍后來跟支離坦白了,支離表示無所謂,并不介意枕邊人用自己的功勞借花獻佛。 但有件事兩人都很奇怪,那就是程渚對祁逍的熱情,未免持續(xù)得也太久了些。 刺客一事至今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了,程渚仍然隔三差五送些禮物到汀蘭坊,帶話邀祁公子去府上做客。而祁逍每次只讓人從庫房里尋找同等價值的禮物回禮,并不應約,但程渚的熱情卻一直不見冷卻。 那些原本持觀望態(tài)度的大家族,也正是因此才徹底相信祁公子確實是城主大人頗為青睞和重視的座上賓,對他愈發(fā)恭敬客氣。 不知情的外人或許覺得程渚必然承了祁逍天大的人情,或者祁公子本領(lǐng)通天,但對于深知他們因何相識的祁逍自己來說,這很不正常。 確實,那些刺客在埋伏支離的時日里如山匪一般屢次劫道,對燕城的百姓來說是禍害,祁逍是為民除害的少俠,獲得嘉獎理所應當。 但以祁逍對程渚的了解,對方恐怕并沒有愛民如子到如此程度,否則也不會允許止殺這樣的組織在燕城地下發(fā)展壯大。 那點為民除害的功勞,想換來程渚如今的熱情以待,其實是有些不太夠看的。祁逍將疑惑對支離講了,銀發(fā)美人想了想,告訴了他一件事。 程渚此人,愛子如命,視獨子為掌上明珠。而祁逍記得,程渚當初確實說過,那些“山匪”打劫了其妻兒探親的馬車,幸好性命無礙,但也實在令人后怕。 這是祁逍和支離能找到的,對程渚的青睞唯一勉強合理的解釋,祁逍不止是為百姓“除了害”,更間接替對方的妻兒報了仇,不但是燕城的俠客,更是城主府的恩人。 對待恩人,特別是其中還涉及到寶貝兒子,再怎么大手筆地報恩就都不為過了。 這樣說來,若程渚的妻兒想親眼見一見自己,當面道謝,倒也合理。祁逍于是不再糾結(jié),放心接受了程渚的邀請。 他快速低頭打量一番,確認身上并沒有不妥帖的地方,安心了。從頭到腳都很完美,想必與支離很是相配,若寶貝今天也穿黑,兩人沒準還能湊個情侶裝。 既然要留下做客,便沒有一直站在大門口說話的道理。程渚正要帶祁逍往里走,長街盡頭忽然傳來了震雷驟雨般的馬蹄聲。 高大的駿馬皮毛烏黑油亮,唯獨四蹄是踏雪般的白,奔跑起來如驚風疾電,幾乎眨眼就到了城主府門前。 馬背上的人一頭銀發(fā)猶如星河月華,束成高高的馬尾,隨風向后揚起,襯得美人清冷精致的面容愈發(fā)欺霜賽雪,宛如落入塵寰的雪之妖精。 支離到了。 …… 銀發(fā)美人翻身下馬,他隔著很遠就看見城主府門前圍了一堆人,正心煩不是說了別再搞這么大陣仗相迎,從馬上下來才發(fā)現(xiàn)程渚身邊分外眼熟的男人。 豐神俊朗的黑衣公子周身縈著矜貴,然而在見到支離的一瞬間,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意倏然從眉目間竄上來,趁著程渚沒注意,囂張而曖昧地朝美人眨了眨眼。 支離:“……” 雖然在不相熟的人看來,美人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已經(jīng)將支離所有細微神情都吃透的祁逍,當然看得出對方心頭一霎翻涌的震驚,仗著美人無法立刻上前質(zhì)問,男人得意又狡黠地挑了下眉。 不過祁逍心中其實并不像他表現(xiàn)出來的一般游刃有余。幾乎是支離現(xiàn)身的一刻,他的目光就牢牢黏在了美人身上,耳畔是自己鼓噪的心跳,失控一般在胸腔里橫沖直撞。 都說小別勝新婚,當多日來只能信箋傳情的意中人活色生香地站在面前,祁逍方知此言非虛。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沖動,想讓他過去封住那張幾日未嘗早已經(jīng)想瘋了的櫻唇。 更重要的是——支離作為殺手,平日里幾乎只穿便于行動的緊身衣,而且深色居多,這是祁逍第一次,見對方穿這種衣袂飄飄宛如謫仙的寬袖長袍。 如水般的銀色布料作底,深深淺淺的紫色繡紋好似活過來一般,寬敞的袖口行動間仿佛帶著風,輕盈的衣擺像一朵飄逸的云,甚至束發(fā)的也不是發(fā)帶,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銀質(zhì)發(fā)冠。對支離來說,這堪稱是“盛裝打扮”了。 如果說平日里的支離是暗夜中低調(diào)蟄伏的鋒刃,那此刻的他就是一柄嵌滿珠玉的寶劍,華光璀璨,熠熠生輝。繁復的華服將勢力首領(lǐng)的派頭氣場擺得十足。 銀發(fā)美人難得一見的模樣幾乎讓祁逍看癡了,他站在臺階上,視線與階下的支離膠著地對望,熾熱的目光里仿佛能扯出粘稠的情絲,讓他忘記了這是城主府,險些—— “城主大人?!?/br> 支離將目光從祁逍身上收回,足尖一點躍上臺階,向程渚頷首算作見禮。這一舉動也讓祁逍猛然驚醒,收回了已經(jīng)邁出去半步的左腳。 驚艷完了,祁逍心中便開始泛酸。男人不爽地撇了下嘴,開個會穿這么好看做什么!這身衣服寶貝兒都沒穿給自己看過呢! 不過,想到程渚只能看見支離華服盛裝的模樣,自己過后卻能一件件將這一身剝下,祁逍就又平衡了。只要自己想,支離以后天天穿給他看也不是難事。 于是祁逍規(guī)規(guī)矩矩收斂視線,打算陪支離好好演完這場裝陌生人的戲,相思情話等回家再說。畢竟難得有機會,近距離圍觀兩大勢力的爾虞我詐唇槍舌劍—— “哎喲,我這日盼夜盼的,可算等到阿離你登我的門?!背啼久鎸χщx,笑得像朵盛開的太陽花,“怎么這個點才來,就這么不愿意在府上多待?” 支離的神色在聽到阿離二字后變得更冷了,因見到祁逍而略微回暖的面孔重新覆上了不化的霜,每根發(fā)絲都透著抗拒和不悅: “莫喚我阿離。我與城主大人并未親近至此,來城主府不過是遵守約定。” “你這孩子……唉?!?/br> 程渚抱怨似地嘆了口氣,仍舊笑容滿面的臉上卻不見分毫怒意: “好吧好吧,算我說錯話,支離公子是重諾之人,百忙之中仍肯賞光赴宴,已經(jīng)夠讓我們夫婦倆高興了——不,現(xiàn)在不應該叫支離公子,該稱支離首領(lǐng)了,是吧?” 首領(lǐng)商談,三月一會,止殺那邊一直是支離出面。上次會面時支離僅僅是殺手部老大,頭頂還有個首領(lǐng)凌狩,時隔數(shù)月,今日再見,他的身份卻已不同往日。 凌狩身故,盡管支離手中使喚得了的只有半個止殺,但唯一與他平起平坐的破碎無意爭權(quán),無論在組織內(nèi)還是外面的勢力看來,支離下一任首領(lǐng)的身份都已板上釘釘,這樣稱呼倒也沒錯。 一聲“首領(lǐng)”讓支離的面色緩和了些,要說他最喜歡什么稱呼,不談某人花樣百出的情話,那必然是象征著大權(quán)獨攬的首領(lǐng)二字。 見支離顏色稍霽,程渚便又開始暗戳戳試探他的底線: “當上首領(lǐng)是大喜事,得好好慶祝慶祝,是吧?夫人大早上就開始張羅了,說要備你愛吃的,我們父子倆可沒這個福分讓她親自下廚,都是蹭你的光——” 不知是那個詞又戳中了支離,美人的神情重新被冰雪籠罩。他實在膩煩透了與程渚掰扯社交界限,干脆轉(zhuǎn)移話題,將視線投向在場唯一能讓自己心情好一些的人: “城主大人今日還邀了別的客人?” 祁逍原本在安分守己地吃瓜看戲,卻突然成了話題焦點,一時并沒有反應過來。 支離與程渚的相處模式出乎意料,男人內(nèi)心早已刷滿了密密麻麻的彈幕。 與想象中的劍拔弩張,又或是虛偽寒暄下的暗潮涌動都不相似,兩大勢力首領(lǐng)會面的情形詭異非常,雙方態(tài)度都奇怪得很,尤其是程渚對支離,未免殷勤得太過分。 慕達的話不期然又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趕都趕不走,大有扎根延展之勢。 當然,祁逍對那些謠言的內(nèi)容是半個字都不信的,不過是些吃不到葡萄的小人,污蔑葡萄酸的無稽之談。 他只是忽然發(fā)現(xiàn),空xue不來風,流言是真相的扭曲與夸大,污蔑支離清白的部分雖然是假的,但支離與城主府關(guān)系匪淺這件事,或許有可能是真的。 不過,祁逍并未將支離與程渚之間令他琢磨不透的古怪之處,往桃色方向去懷疑。 平時拿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事作筏,吃醋討福利那是戀人間的情趣,但遇到正經(jīng)事,祁逍身為支離的枕邊人,自然對愛人抱有堅定的主觀信任。不問青紅皂白亂吃飛醋只會傷感情。 而且客觀來說,支離過去鮮有的幾次在他面前提起程渚,態(tài)度都很公事公辦疏離平淡,并無任何特殊情感。方才支離面對程渚的冷漠與抗拒也都被男人看在眼中,作不得假。 再看程渚這邊,祁逍是知道對方只喜歡女人的,否則遠的不說,汀蘭坊過去可是程渚的產(chǎn)業(yè),但凡對方對雙兒有一點性趣,蘭芷就不可能完璧等到祁逍出現(xiàn)。 退一步講,哪怕程渚喜歡雙兒,他年紀都能給支離當?shù)?,不至于這么變態(tài)吧?如果對方真是個變態(tài)老男人,面對自己覬覦的美人,眼神舉止絕不該如程渚所表現(xiàn)的一般。 再道貌岸然擅長偽裝,yin邪下流的心思也會不經(jīng)意間從眉梢眼角流露出來。但祁逍在程渚身上窺不出分毫端倪。而且哪有人會在想睡的美人面前,反復提起自己夫人的? 然而這樣的態(tài)度,恰恰才是最古怪,最不合常理的。和藹,慈祥,親切……這些詞放在任何一個疼愛小輩的長輩身上都并不違和,但用來對待對家,那可太詭異了。 祁逍并不相信統(tǒng)治著燕城的土皇帝,會是個待誰都慈愛友善的傻白甜老好人,否則早在權(quán)力場上被吃干抹凈了。 老狐貍的一言一行,都必然有其用意。程渚可以對祁逍這種觸不到他利益的閑散公子誠心以待,但同樣的赤誠,絕不可能給到手中掌握著一整個殺手組織的支離。 可程渚對支離的關(guān)愛神色又是那樣情真意切,不似裝出來的面子功夫……到底是為什么?他想從支離身上圖謀什么呢? 祁逍篤定了程渚對支離必有所圖,卻怎么都想不通其中關(guān)竅。他甚至胡思亂想,總不能是那位所謂的“少城主”看上了支離,導致程渚也將其看成兒媳婦了吧? cao,別啊,要不要這么搞他!難怪說是“家宴”呢!祁逍對即將到來的鴻門宴如臨大敵,他原本只是想蹭個飯,吃瓜看戲順便接老婆回家,誰料還得時刻繃緊神經(jīng)提防情敵? “祁公子?祁公子!” 程渚叫了祁逍好幾聲,后者才終于回神,但神色已不似先前漫不經(jīng)心,多了幾分警覺。 不過程渚似乎渾然未覺,樂呵呵地拉著祁逍與支離介紹彼此: “離首領(lǐng),這位是祁逍祁公子,汀蘭坊的幕后東家,你們年紀相仿,正好認識一下交個朋友,阿離……首領(lǐng)你性子太冷了,平時多出去跟人走動走動,祁公子少年英杰,我想你們應該聊得來……” “城主大人,作為平起平坐的合作對象,我想您沒有立場干涉我與誰交際。” 程渚像個cao心的老父親,一絮叨起來就喋喋不休,支離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程渚被他一噎,一瞬間仿佛被叛逆小輩頂撞的家長一般,看上去很無措地搓了搓手,不過很快又恢復了笑瞇瞇的模樣。 “好好好……知道你心里有數(shù)?!背啼居洲D(zhuǎn)向祁逍,“祁公子,這位是止殺的首領(lǐng)支離,他就這個脾氣,看著冷淡其實心軟得很,還請祁公子多多擔待,幫我看顧著他點……” 程渚似乎默認了祁逍知道止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阮虹認主一事流傳開的緣故,很自然地在他面前直接點出了支離的身份。 然而祁逍現(xiàn)在敏感得很,立刻便察覺出程渚話里話外,分毫不像介紹自己器重的年輕人給對面首領(lǐng)認識,倒像是以支離的長輩自居,帶自家小輩出門交際,讓他人多多關(guān)照。 他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可能是真的,“少城主”心懷不軌,程渚寵兒子,便也將兒媳婦當成了自己人……挖墻腳挖到他祁五爺頭上,真是豈有此理!! 祁逍心頭火起,什么隱瞞關(guān)系暗度陳倉一時間全都忘了,一把抓住支離的手,宣示主權(quán)一般光明正大在程渚面前晃了又晃。 “久仰大名,有緣認識支離首領(lǐng)這般美人,在下真是萬分榮幸。” 別人口中明明很正常的“支離首領(lǐng)”一稱,被祁逍念出來卻莫名有種撩人心弦的曖昧繾綣,男人還很囂張地,生怕程渚看不見似的,朝支離挑逗地眨了下眼。 支離原本正不快程渚話里話外以長輩自居,想要發(fā)作,被祁逍突然一攪和,面上籠罩在烏云便沒來由地散去,耳根反倒開始發(fā)燙。 “幸會。” 美人也被程渚搞得來了脾氣,忘記了最開始不想公開關(guān)系的人是自己,抱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挑釁心思,反握住男人的手,淺淺勾了下嘴角,鳳眸里瀲滟波光流轉(zhuǎn),如冬雪化春溪,瞬間蠱住了對面人的視線。 得到回應的祁逍笑容更燦爛了,兩人的目光絞在一起,相見時尚能克制的情感,在切實接觸到彼此的溫度后便再難收斂,兩只手不由自主交握得更緊,共享心跳與體溫。 第一殺手素來不喜歡被議論容貌,換做別人敢一上來就如此輕佻地說他是美人,早就被刀刃抵上咽喉了。誰也沒想到這次他非但不惱,反而抓住了對方的手就不想放開。 本該禮節(jié)性一觸即分的握手被兩人弄成了無聲的角力,像渴水的魚一般貪戀彼此肌膚的觸感。誰也不愿先放手,仿佛先松開便是露了怯,顯得比對方遜色似的。 直到祁逍抬起兩根手指,調(diào)情一般在支離手背上點了又點,笑著朝美人做口型——想,親,你——支離才倏然反應過來,兩人現(xiàn)在的舉動到底有多么幼稚。 秀恩愛也得看場合,城主府門前較勁牽著手不放顯然不是明智之舉。自己也是失心瘋了,才跟著這人胡鬧。他連忙試圖抽手,卻因男人抓得太牢,一下子竟然沒掙開。 手背上一點一點,傳來輕若鴻羽的癢意。支離被祁逍膽大包天的舉止弄得又羞又氣,可一對上男人盛滿笑意的多情桃花眼,剛凝聚起來一點的氣惱便轉(zhuǎn)眼煙消云散。 回過神來的支離,平心而論是不太樂意在程渚面前,公開與祁逍的關(guān)系的。但他也知道兩人握個手卻遲遲不放,程渚又不瞎,必然已經(jīng)從他們倆異常的舉止中察覺了端倪。 支離十分煩躁,他不想讓程渚找到任何借口,施展啰里八嗦滔滔不絕的嘮叨大法。又不是要時常來往的人,和誰在一起是他的私事,干嘛非要展示出來讓對方知道呢? 可沒辦法,計劃趕不上變化。支離瞪了一眼面前這個突然跑來城主府,害自己計劃被完全打亂的變數(shù),心一橫索性破罐破摔,想著程渚問起就承認算了,不就是一頓飯,大不了左耳進右耳出,快點吃完快點跑。 然而當支離扭頭去尋找程渚,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剛才還站在他們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溜達到了遠處,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們。 對方似乎完全沒發(fā)現(xiàn)支離和祁逍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很大方地把空間留給他們兩個慢慢“認識”,心大得要命。 感應到支離的目光,程渚這才慢吞吞轉(zhuǎn)過身來,神色如常,笑呵呵地領(lǐng)著兩人入府,對兩個年輕人仍牢牢牽在一起的手視而不見。 …… 程渚大概是覺得祁逍和支離年紀相仿更有話聊,介紹了兩人“認識”后便不再插手,自己走在最前面領(lǐng)路,任由他們放慢腳步落在最后。 趁此機會兩人總算能小聲交流,支離迫切想要問一問祁逍怎么會出現(xiàn)在城主府。 這人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低調(diào)!隱瞞!來這里是想磨煉演技,還是嫌沒地方公開關(guān)系?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旁邊的男人壓低聲音的一句“離寶,你今天特別好看”打斷了即將出口的質(zhì)問。 祁逍跟程渚一樣心大——不,他就是故意的,仗著兩人都是寬袖可以遮掩,肆無忌憚與支離牽著手招搖過市。仿佛周圍下人們都是瞎的,看不出來衣袖之下的勾當似的。 見支離愣住,男人得寸進尺地又湊近了些,語速飛快: “想你?!?/br> “想抱你。” “想親你?!?/br> “想你的……嘶?!?/br> 指骨被氣惱的支離捏得生疼,祁逍吸了口氣,佯裝委屈,將誘哄藏在控訴背后: “你都沒在我面前這么打扮過,回去穿著這一身讓我cao,好不好?” 這人怎么隨時隨地都想著……想著這種……支離果然被他帶跑,忘了自己本來想說什么,咬著牙:“回去再……” 其實祁逍原本有很多疑惑想問支離,比如程渚的蹊蹺態(tài)度,未曾謀面的“少城主”……但一牽上老婆的手,男人忽然又沒有那么急迫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了。 回去后他們有大把相處的時間,足夠慢慢聽支離講故事,一點點厘清所有他想知道的秘密。而在當下,在此刻,祁逍只想對寶貝好好訴一訴愛意和思念。 “抱歉?!敝щx忽然開口,“我并非有意隱瞞,只是……” 只是他總覺得往事已如風散,自己現(xiàn)在過得很好,若刻意將過去拿出來說道,未免有賣慘之嫌。而且他認為那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說不說都不會影響兩人的感情。 所以一拖再拖,直至今日。祁逍誤打誤撞在這個日子來到城主府,被動地撞破秘密的一角。 祁逍的出現(xiàn)是意外,卻也是契機。讓支離終于下定決心,將那些記憶里蒙塵的光影,徹底在對方面前剖開。畢竟這時候若還遮遮掩掩,恐怕反倒平添誤會。 “我說過,會一直等你主動對我說起過往的那天。” 意料之中的,身旁的男人并未怪他,語氣一如既往充滿了寵溺,甚至帶著幾分不正經(jīng)的調(diào)笑: “三言兩語的恐怕說不完,不如等晚上洗干凈了躺進被子里,你再慢慢跟我交代?” 支離先前因自己不夠坦誠而生出的愧疚瞬間被沖淡,知道祁逍是故意逗他開心,心頭一片溫軟。他的事確實不是一時半會能講清的,只能先放放,回去之后再說。 不過等到春宵帳暖美景良辰,這人真還能有閑情逸致聽他講故事?支離眉眼間閃過促狹,正欲打趣兩句,忽聽一道高亢的呼喚由遠及近沿路炸起—— “哥!哥哥哥哥哥——!哥你總算來了,我哥過來了你們怎么都沒人叫我——” 道路盡頭飛奔來一道金色的身影,像個炮彈一樣直直朝支離身上撞去,支離面色瞬間僵硬,條件反射地要躲,卻忘了自己還與祁逍牽著手,情急之下拉過祁逍往身前一擋。 想象中的轟然對撞沒有發(fā)生,金色炮彈在三步之外來了個急剎,洋洋得意道: “我已經(jīng)長大了!爹說男子漢不能隨便找哥哥抱來抱去的,又不是小孩子,rou麻兮兮的——誒?!你誰?。俊?/br> 看清楚面前不是他哥,而是個黑衣服的陌生人后,連珠炮般的話音戛然而止,呆愣愣地與祁逍大眼瞪小眼。 “金色炮彈”是個渾身穿得金燦燦的少年,看年紀頂多十歲出頭,個頭堪堪到祁逍的胸口,生得虎頭虎腦,像頭壯實的小牛犢,從眉眼到身形都與程渚一脈相承。 祁逍還沒反應過來,少年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身后的支離,一邊喊哥一邊試圖繞過祁逍,被回過神來的支離冰冷的聲音釘住腳步。 “少城主?!敝щx面無表情,“我不是你哥?!?/br> “哥——” “閉嘴?!?/br> 說話的功夫,支離已經(jīng)拽著祁逍躲得遠遠,直到與少年拉開足夠的距離,祁逍才感覺到美人顯而易見地舒了口氣。 等等。祁逍忽然反應過來,支離剛才管對方叫什么?這就是那位……“少城主”?被程渚視作掌上明珠的獨生子? 為了保護獨子,程渚不曾帶著對方公開露面。因此外人只知道程渚有個寶貝兒子,對其名字長相乃至多大年紀,一概不知。 祁逍也是根據(jù)程渚的年齡推測,才認為少城主應該和支離差不多年紀,好生吃了一頓飛醋。誰能想到這位少城主居然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情竅恐怕都沒開吧! 他十分無語,造謠的人也太缺德了,凈會誤導人。哪怕是胡編亂造,好歹也給支離安排個靠譜點的對象吧!比如自己呢! 一而再再而三遭受冷遇,少年洋溢的熱情熄了大半,原本滿腔興奮的模樣變得蔫巴巴,像一條撲過來邀寵卻被主人冷落,只能垂頭喪氣夾著尾巴蹲角落的大狗。 “阿離。”程渚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溫和地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小荻見天巴望著你來看他,這小子最近練武可用功,一直嚷著男子漢不能怕苦,才能變得跟他哥哥一樣厲害?!?/br> “男子漢也不能被摸頭!別總當我是小時候,讓哥看笑話?!?/br> 程小荻一矮身子逃離父親的魔爪,委屈來得快去得也快,又恢復了生龍活虎,精力旺盛無處發(fā)泄一般揮舞了幾下拳腳,眼眸晶亮滿懷期待地看著支離: “哥!大哥!武師傅教的那套拳我都練熟了,現(xiàn)在打一遍給你看好不好?他們都說我進步特別大,但我只認你說的!我什么時候才能像你一樣,咻一下飛那——么高?” 程渚笑瞇瞇,看似抱怨實則縱容:“臭小子,毛手毛腳,練個武鬧得家里雞飛狗跳。什么時候要是能有你哥一半沉穩(wěn)就好嘍?!?/br> 父子倆一唱一和,拌嘴背后透著親情脈脈,這一幕蟄得支離眼角發(fā)澀,十數(shù)年朝夕相處的血脈親緣,天然便會形成一道外人融不進去的屏障。 支離下意識轉(zhuǎn)開了視線,卻不期然瞥見地上黑色的衣角,與自己雪銀色的衣擺被風卷著纏纏繞繞。源源不斷的暖意從掌心淌入心房,一點一滴捂化了心臟上冰封的霜。 他不再孑然一身,做喧囂塵世的局外人,被一道道打不破的屏障拒之門外,只能冷眼旁觀別人的愛恨。像黑夜里的朔風,游走在萬家燈火間,卻沒有能暖他的一盞。 現(xiàn)在有人會與他站在一起,牽著他的手,帶他遍識人間七情六欲。只要他轉(zhuǎn)頭,就能看到身邊的人,將只影獨立變成對影成雙。燈火萬盞中,從此也有了他的歸處。 支離忽然不覺得眼睛刺痛了。他若無其事地轉(zhuǎn)回頭去,漠然地注視那一對父子。 “不要叫我哥?!逼届o無波的語氣比方才更冷,支離再次重申,“少城主,我對你的事沒有興趣。習武的事去找教你的師傅,與我無關(guān),別來煩我?!?/br> “可是武師傅哪有你厲害,他還管你叫主子呢……”程小荻咕噥著,有自己的一套堅持,“你就是我哥?!?/br> “我不是?!?/br> 眼看氣氛愈發(fā)僵硬,程渚趕緊出來打圓場: “離首領(lǐng)息怒,小荻比你年幼,喊你一聲哥哥也沒錯嘛。來來來小荻,跟客人打個招呼,這位祁公子是你爹和你哥的朋友,你們好好認識一下……” “祁大哥好?!?/br> 程小荻頗有江湖范兒地朝祁逍抱了下拳,不同于先前的咋呼,表現(xiàn)得十分禮貌。黑眼珠滴溜溜在他和支離身上來回轉(zhuǎn),小孩子臉上藏不住事,一看就是有滿肚子話想問。 “幫爹好好招待人家啊,我跟你哥現(xiàn)在得去書房談正事。”程渚吩咐完兒子,又跟祁逍解釋致歉一番后,將征詢的目光投向支離,“走吧離首領(lǐng)?” 支離無奈地點了點頭。眾目睽睽之下,他跟祁逍實在沒有交流的機會,只能匆匆遞去一個稍安勿躁有事晚點說的眼神,暫時跟程渚離開。 畢竟旁的枝節(jié)不談,他作為止殺首領(lǐng)來城主府商議合作事宜這件事是真的,不管怎么說,公事還是得先辦完。 …… 兩人一走,院中不算下人,便只剩下祁逍和少城主程小荻。這反倒正合祁逍的意,比起滑不溜手的老狐貍程渚,這個半大少年顯然是更適合聊天套話的對象。 腦補與猜測在短短時間內(nèi)被一再推翻,城主府的隱秘遠比他想象得更加復雜,真相藏在云山霧罩之后,愈發(fā)撲朔迷離。 不光是程渚,“少城主”以及目前只在話語里出現(xiàn)過的城主夫人都對支離熱切非常。但事已至此,祁逍顯然不會再將這份盛情的因由往風月方向聯(lián)想。 程小荻望向支離的眼神純凈無垢,盛滿了不含雜質(zhì)的仰慕與崇拜,祁逍不由為自己先前竟懷疑對方對支離抱有綺念,用成人世界的污濁來揣度一個小孩子而感到一絲羞愧。 然而最能解釋通的路被堵死了,愈發(fā)顯得程渚對支離的喜愛不合理起來。“兒媳”之說在程小荻出現(xiàn)后顯然也成為一派胡言,程渚想干什么?蜜糖之下是真情還是砒霜? 當然,祁逍不是說支離不能被不求回報地真心以待。他的寶貝很好,值得被所有人喜歡??衫碇歉嬖V他,或許如程小荻這般單純的小孩子確實會毫無緣由地喜愛一個人,但程渚這種老狐貍會嗎? 止殺是為城主府保駕護航的刀與眼,但刀有雙刃,二者合作又彼此提防,共利又相互掣肘。支離是止殺的人,程渚難道就真溺愛兒子到毫無原則,傻白甜地放任獨子對這把利刃親親熱熱,一口一個“哥哥”? 祁逍不信。天上掉下的餡餅必然暗標著價格,程渚對支離的好意背后也必有蹊蹺。 對了,支離的態(tài)度也很奇怪。雖然他對程小荻的示好表現(xiàn)出顯而易見的排斥之色,但以祁逍對支離日漸加深的了解,卻敏銳地品出了其中的反常。 看似支離對父子二人都很冷漠,但祁逍總覺得,他對待程小荻要比對程渚軟和一些。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直覺,無憑無據(jù),或許是戀人之間的心電感應吧。 祁逍知道支離不喜歡與外人碰觸,但支離同樣也不是憐香惜玉,尊老愛幼的人。程小荻撲過來時,他大可以一道掌風將其揮開,而不是后退躲閃。 祁逍不覺得這是看在程渚的面子,私下里支離的態(tài)度一向是不將城主府放在眼中的,他若真有所顧忌,過去就不會入城主府如無人之境,跑去語驚塔看月。 這種感覺像是……祁逍絞盡腦汁想著形容,對,就像支離并不是真正討厭這個孩子,而是不知道如何與其相處,恐貿(mào)然接近傷人傷己,只好回避……一般。 誰能想到一場看似普通的首領(lǐng)會談背后水這么深,在他未曾觸及的,支離也從來不肯提起的過去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城主府和支離之間,究竟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聯(lián)系? “祁大哥,你是第一次來我家吧?要不要我?guī)愎涔???/br> 程小荻在程渚和支離面前上躥下跳咋咋呼呼,說話做事都帶著孩童的幼稚,兩人一走,只留下他作為少城主待客時,氣場卻渾然一變,瞧著穩(wěn)重了許多。 少年帶著祁逍,一路參觀城主府,言行舉止守禮有度,稍顯稚嫩但確實妥帖周到的模樣,讓祁逍更加確信,這并不是一個被父親無底線溺愛以至于諸事不曉的孩童。 一對并不傻,應該不至于見人好看就五迷三道的父子,為什么獨獨對支離……? “……祁大哥是我哥的朋友,以后可要多多過來玩??!我自己在家無聊死了,哎……如果能勸我哥也多來看看我就好了?!?/br>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沉穩(wěn)少當家的皮沒披多久,程小荻便故態(tài)復萌,好奇心熊熊燃燒,按捺不住向祁逍打聽起來: “我怎么不知道哥還有你這個朋友……我還以為他不喜歡跟人來往,爹娘為此愁得不行,要不是怕哥生氣,恨不得給他辦個什么交友會……誒,你們怎么認識的???” 祁逍若有所思,程渚跟程小荻介紹時,確實說自己是“你爹和你哥的朋友”。明明對程渚來說,自己和支離一刻鐘前才“剛剛認識”……難道是見他們處得不錯,便自作主張認定他們已經(jīng)交上朋友了? 小孩子果然好對付,不等祁逍想辦法引導,就將話題引了過來,男人當然不會放過,以程小荻主動挑起的話頭為突破口反客為主: “我也不知道支離什么時候多了個弟弟啊。我還想問呢,你為什么叫他哥?” 程小荻看上去很困惑,似乎不理解祁逍為什么這么問,理所當然道: “他是我大哥,我不叫他哥叫什么?……也對,大哥應該不會主動跟別人講我,你不知道也正?!?/br> 祁逍順勢追問:“是嗎,我還真挺好奇,給我講講你哥唄,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 說到這個,程小荻可就來勁了。那是他生命中最難忘的一天,他恨不得包個酒樓,向所有不知道的人都講上一遍。 程小荻和支離相識在四年前。記憶里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侍從帶著還是個小蘿卜頭的少城主上街玩耍,為了保密身份,程小荻出門一貫低調(diào),身邊只跟了兩個人。 人矮腿短的小孩子一會兒就走累了,馬車卻停在另一條街上。兩個侍從分別被他打發(fā)去買冰飲和糖人,留程小荻自己蹲在街角休息。 少城主一向懂事,說好一個人在原地等待,就絕對不會到處亂跑,加上以往類似的情況從未出過事,侍從離開得很放心。 然而變故發(fā)生在轉(zhuǎn)瞬之間。 不知是誰家的馬車,被街上繁華熱鬧的動靜驚了馬,橫沖直撞奔向程小荻所在。沿途行人紛紛躲開,卻沒人想著拉一把街角被嚇得腿軟的陌生小孩。 支離正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 程小荻尚未反應過來,身子已騰空而起,轉(zhuǎn)眼間驚馬街道甚至街邊酒樓的房檐都被他踩在了腳下,耳邊是呼嘯的風,將幾縷銀色的發(fā)絲吹到他眼前。 直到鬧劇平息,被抓著他衣領(lǐng)飛起來的陌生人放回地面,驚魂未定的程小荻才想起來轉(zhuǎn)頭看一看,救他一命的恩人到底長什么模樣。對方原本一言不發(fā)就要離開,程小荻立刻不顧腿軟撲了過去—— “等,等一下!” 沒能及時離開的支離被匆匆趕來的侍從攔下,說什么都要感謝救了他家少主的恩人。支離就這樣稀里糊涂被請進了城主府,成為了后面一連串事情的開端。 “我哥身手超厲害的!他當時帶著我,直接飛到天上去了!我本來以為那種大俠只是畫本里編出來的,手一揮,面前的敵人倒一片!” 不能怪現(xiàn)在已逐漸長大成熟,待人接物像模像樣的少城主,一遇上支離就不自覺變成幼稚的 崇拜大人的小孩。實在是初見時的印象,讓支離在程小荻心中留下了太重的光環(huán)。 他心中的銀發(fā)青年是會飛的神仙,畫本里面的英雄大俠都沒有這般酷炫。尤其當之后真正見識到支離的身手,少年從此便只有一個夙愿,他要像哥哥一樣厲害。 程小荻講得眉飛色舞,雖說言語多有夸張,卻足夠祁逍想象出當時的情景。他能理解程小荻,支離的輕功的確登峰造極,只要見過那驚鴻之姿,便知用再多層濾鏡美化都不為過。 男人轉(zhuǎn)念又想起他們的初遇,同樣是自己被支離救了一命,心頭莫名發(fā)酸,嘶,真看不出來啊,他還以為自己是無情殺手唯一管過的閑事呢……原來這小鬼才是第一個嗎? 不過他倒也不至于真跟一個小孩吃醋,而且他喜歡支離也不是因為救命之恩,讓他怦然心動的,是一般雙兒所沒有的,銀發(fā)美人身上強大又危險的獨特氣質(zhì)。 本質(zhì)上,他們都是追求瘋狂與刺激的人。祁逍毫不懷疑,如果他們的初遇并非支離出手相救,相反自己才是對方的目標,他也仍然會迎著冷刃的鋒芒,對踏月而來取他性命的銀發(fā)修羅一見鐘情。 祁逍繼續(xù)聽程小荻講故事。童話般的開場,卻并未順理成章?lián)碛型挵愕拿罎M結(jié)局。 程小荻見到支離的第一眼就覺得親近。換做別的小孩子,被支離霜雪般的眼神盯住早該嚇哭了,但程小荻沒有,他對支離有一種不明緣由的天然親切感。 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對方的臉,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種不自覺想要靠近的情感,根植于他的骨血。 他邀請對方常來府里做客,父母對這位恩人也十分喜歡。最開始支離確實來得很勤,給他帶禮物,催動內(nèi)力耍戲法哄他開心,還會帶著他飛高高,縱覽燕城風景。 但記不清從哪一天開始——大概是他們?nèi)谇⑾嗵幍臅r間實在太短了,似乎剛剛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支離突然就對他冷淡了。 客氣的稱呼,疏遠的距離,不久前還給他讀著武俠畫本,親密無間的哥哥,忽然親手在他們之間劃出難以逾越的天塹。 支離不再對他笑,不再帶他飛了,甚至不許他再叫哥哥。他提出想學武,希望哥哥指點他時,對方也冷漠拒絕,只從自己的下屬里為他找來一位武學師傅。 程小荻隱約知道支離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似乎與父母有關(guān),但那時候他太小了,并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發(fā)生過什么,也不懂父親做了什么惹惱了哥哥。 再往后,他們兄弟的交集,就變成了他每隔三個月才能盼來的,這例行公事般的一頓晚飯。就這頓飯還是父親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才讓對方答應的,四年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對,兄弟。支離是他哥哥,這是顯而易見,毫無疑問的。從一開始父母就讓他喊哥哥,而不是“支離哥哥”。雖然他們相見太晚,但兄弟間刻于骨融于血的牽系作不得假。 “大哥現(xiàn)在都不給我?guī)ФY物了?!背绦≥兜吐涞溃澳悴灰犓怀姓J——他就是我哥!他怎么可能不是我哥呢?” 祁逍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小孩子故事講得不夠清晰,只反反復復強調(diào)“他們就是兄弟”,是以祁逍自始至終,都半點沒將這個“兄弟”,往“親兄弟”的可能去想。 畢竟支離是精致冷艷的美人骨相,程渚父子倆則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濃眉大眼方下巴,與支離不能說不太像,只能說是毫不相干。 他以為這聲“哥哥”,要么不過是對年長平輩的禮節(jié)稱呼,像慕尋口中的離哥哥。要么就是結(jié)拜的那種義兄弟,或者認的干兄弟,反正怎么都沒可能是親的。 支離救了程小荻一命,兩個孩子投緣,程渚想認個義子倒也說得過去,這也就能解釋他為何以支離的長輩自居。 但事情真的這么簡單嗎?一切僅僅緣起一場驚馬事故?祁逍覺得哪里不太對,似乎仍有什么關(guān)鍵線索被自己忽略了。 支離大概是不太想要這群便宜家人的,算算時間,二者關(guān)系從融洽降至冰點,或許正是支離第一次代表凌狩來府上參加首領(lǐng)會議,知曉了彼此的另一重身份。 這倒是能解釋支離為什么拒絕城主府的示好,可能是出于立場不同。但城主府的態(tài)度反而被襯得更加古怪,難道就因為程小荻認準了這個哥哥,父母便都陪他胡鬧? 確實,支離對程小荻有救命之恩,但這份恩情真的重到能夠讓見慣大風大浪的程渚,從此死心塌地將他當成自己人嗎? 支離和祁逍不同,祁逍安居汀蘭坊閑散度日,程渚對他的優(yōu)待,觸及不到自己的利益。但以支離的身份,程渚怎么敢輕易對他放下戒心,關(guān)懷備至掏心掏肺? 再天大的恩情,幾份大禮甚至幾個人情難道還不完?至于非要收這個義子?再寵兒子,程渚也不該如此糊涂,說得難聽就是也不怕引狼入室,換了別人,早該嚴防死守,不讓兒子再跟支離接觸了! 到底是什么導致了程渚如今的態(tài)度?跟支離打感情牌究竟能給他帶來什么?他所求的對支離是福是禍?祁逍越想越不寒而栗,只覺得這背后恐怕有個針對支離的天大的陰謀。 “祁大哥,我哥不愿回家里住,遇到什么事也不愿跟我們說,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說是他的朋友,我哥還沒有反駁的人……我很高興,大哥總算愿意向別人走近一點?!?/br> 程小荻很喜歡祁逍,或者說,是因為看出支離對祁逍的親近,所以他也對男人抱有好感。盡管他年紀尚小,若對方有歹意他也看不出來,但他愿意相信兄長的眼光。 少年忽然收斂了笑意,神情端肅,認真而懇切地對祁逍道: “拜托你,可以的話常去看看他,平時多幫襯他一些。雖然我一直說我哥很厲害,誰都打不過他,但不代表他真的不需要別人關(guān)心……我哥嘴上不說,可誰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個知冷識熱的人陪伴呢?” 即使祁逍已經(jīng)先入為主,認定城主府中正醞釀著一場針對支離的陰謀,這一刻也不由動容。少年的眼眸亮得像天上的星,翻涌著純粹無暇的真摯情感。 “我知道這個要求很無禮,祁大哥,如果有一天你忍受不了,不愿意再暖他了,能不能請你不要抽身得那么干脆,多給他一些時間。是,我清楚我哥什么性子,他可能很難回報給你同等的付出,可是……” “不,他很好。”聽到這里,祁逍終于輕聲打斷,“現(xiàn)在就足夠好了。不會有這種如果,我怎么舍得和他分開?” 他不喜歡別人用這種自以為了解支離的語氣,仿佛是支離的什么人一般,將其托付給自己。搞得好像自己對支離好,是因為答應了對方的請求,有多么委曲求全似的。 支離是他的愛人,自己愛他天經(jīng)地義,拜托搞清楚誰才是外人?這小鬼只看到支離像塊捂不化的冰拒人千里,自己卻見過雪融后開出的燦爛花朵,孰親孰疏,毫無疑問。 他不需要誰來對自己的感情指點江山,也不需要向誰承諾。這是理所當然的,祁逍和支離會永遠在一起,之死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