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女
燕都的六月天是最宜居的日子,空氣中帶著點潮濕,日頭卻足,不似三月里讓人覺得懶懶的提不起勁頭。 外頭響起兩聲蟲鳴,林微驀地睜開眼,感覺整個身子都是僵的。他搓了搓胳膊爬起身,看到被子不知何時被他踢到了一邊。自蒼林落難,他睡覺便總是不踏實,翻來覆去都是血腥的夢。阿梅慣是會照顧人的,每每他睡著后心悸翻滾,阿梅總會迷迷瞪瞪地幫他把被子蓋好,再將他擁入懷中…… 已經(jīng)大半個月了,阿梅還沒回來。 林微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下床推開門,先去后邊打了點水給桌上擺著的紅花澆了點水。阿梅喜歡擺弄些花花草草的,時不時抱些回來,一個個養(yǎng)的精神氣十足。他卻像是和著些花草相克,阿梅走了不過月余,一屋子花草就死了多半,留了最后抱來的這一盆。 最后這盆長得巧妙,樹干彎曲向右,像是一只手在努力向外伸展。阿梅說這盆是臘梅,若是養(yǎng)的好了,七八月就能開花。林微對這盆臘梅最是愛護(hù),日日澆水,悉心修理,可就是這樣,這盆花也逐漸蔫了下去。 他嘆了口氣,將花盆搬到廊下曬太陽,算了算時辰,換好衣服擦了把臉就往觀雪堂走去。這大半個月他每日天不亮就要去觀雪堂門口跪著笑,夜深了才能起身。最開始跪在地上兩個時辰整條腿就沒了知覺,撐不住身子往下栽,被籍學(xué)喊了兩個侍從架著跪穩(wěn)。后來實在是跪不住,籍學(xué)也怕他跪成了個殘廢大將軍問起來交不了差,就稟了大將軍讓他站在門口。好在六月天不冷不熱,雖說站一天著實有些累,卻也不會病倒。 他慣是能從苦日子里扒些趣味出來的。觀雪堂大門角落有個螞蟻窩,他站著沒事干,每天盯著螞蟻看他們覓食、爭食、打斗,一看就是一天,也津津有味。偶爾從堂內(nèi)也會飛來幾只蝴蝶,身上斑紋各異,看的人目不暇接。他得了趣,就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比先前歡快不少。不需要伺候喜怒無常的大將軍,整個人活絡(luò)了不少,回去還能畫點畫,如果日子能一直這樣過就好了。 這些日子他臉上連笑容都真了不少。阿梅不在,他卻在觀雪堂認(rèn)識了個在后院打掃的侍女。小侍女才十二歲,和他算是老鄉(xiāng),也來自蒼林關(guān)。她家中貧窮養(yǎng)不了那么多孩子,就把作為老大的她賣給了人伢子,又一路奔波到了燕都入了震字府。 小侍女年紀(jì)小,進(jìn)不去主廳伺候,作為三等侍女被安排在伙房外頭打掃。文白先生喜歡纖細(xì)的奴隸,故而林微在觀雪堂吃的比在湖心亭又少了不少。前幾日林微晚上回?zé)o名院肚子咕咕直叫,被小侍女聽了去,給他偷偷塞了兩塊糖餅。他回去后吃了餅,感謝小侍女的良善,便偷偷為她畫了幅畫,十二歲的小姑娘背后用粉色布條扎著個麻花辮,純真又可愛。后來這就變成了兩個人的小秘密,雖然兩人一句話也不曾說過,但每日小侍女會為他留個餅,他也為小侍女畫張畫。 觀雪堂照例靜悄悄的,他默不作聲走到門口,卻迎面瞧見了許久不見的趙三。 “來了?進(jìn)去吧。”趙三看著林微愣怔地模樣,撇了撇嘴道。 林微心突然砰砰跳的極快,像是預(yù)感到有什么事即將發(fā)生。他跟在趙三身后走進(jìn)正廳,看到里頭跪著個瘦瘦小小的侍女,又黑又粗的麻花辮用粉色布條綁著垂在腦后,隨著瑟瑟發(fā)抖的身子輕輕晃動。他猛地停住腳步,又抬頭看向里頭主位上的人,許久不見的大將軍威嚴(yán)地坐在椅子上摸著腰間劍柄垂眸沉思,一旁站著身著藍(lán)色罩衫的籍學(xué)。 “小廚房那邊來報最近總是少東西,我便叫人留了心,觀察數(shù)日后發(fā)覺是這丫頭偷偷進(jìn)去偷了東西出來給阿之。本覺得罰了這丫頭便罷了,誰知卻在這丫頭的褥子下面翻出了幾張畫。這著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請了大將軍來做主。”籍學(xué)揣著手恭恭敬敬地說道。 席征冷峻地抬眼望去,只見堂下站著個纖細(xì)瘦弱的人,近一個月沒見,竟一絲變化也沒有,聽到籍學(xué)的話驚慌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將視線聚集在跪著的小丫頭身上,除了剛進(jìn)門那會,竟一眼都不曾看向他。 他今日收到了周文白快馬加鞭寄來的書信,說是還要在蒼林關(guān)呆幾日,南邊又來信道趙雙和姬明皙次月大婚,邀北三門前去做客。他向來不喜理會這些禮尚往來的東西,都是周文白幫著回絕準(zhǔn)備隨禮,現(xiàn)在好友不在,一切都得他來,實在是煩悶。 現(xiàn)在這個不識好歹的奴隸還一副不將他放在眼中的模樣,真是豈有此理。 “既如此,那便照著你家主子的規(guī)矩來?!毕骼渎暤馈?/br> 籍學(xué)恭敬地應(yīng)了喏,而后揚(yáng)聲道,“桃夭偷盜,掌嘴二十,趕出坎字府,送到燕春院去?!?/br> 桃夭是個杏眼粉頰的小美人,聽到籍學(xué)的話當(dāng)即哭出了聲,“二管家,我沒有偷……那是小廚房桑嬤嬤說不要了的……求求您饒了我……饒了我……” 剛剛從邊境來燕都的小姑娘連什么是燕春院都不知道,只怕被掌嘴太痛。林微一驚,終于伏跪在地,“大將軍,她并不是……” “至于阿之,畢竟是大將軍的人,小人著實不敢出手懲罰,不知大將軍……”籍學(xué)出聲打斷了林微的話,帶著坎字府門人一貫的笑容畢恭畢敬地問道。 席征頭也沒抬,道,“打?!?/br> 籍學(xué)聞言揮了揮手,叫府中侍從將林微帶了下去,又在前院架了一個長條椅。 林微被兩個高大的侍衛(wèi)粗暴地拖了下去按在長條椅上,旁邊傳來清脆的巴掌聲和桃夭含含糊糊的求饒聲。他咬了咬牙,想要將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卻又想到了遠(yuǎn)在贖罪山的嬸娘一家,他若真的被逐了出去,那嬸娘……正當(dāng)他慌亂猶豫的時候,堂中籍學(xué)又問,“大將軍,觀雪堂的侍衛(wèi)出手都比較重,不知……阿之的手……” 林微一驚,這下什么都顧不得了,掙扎著抬頭驚懼地看向糖中那個黑乎乎的身影。 席征眼睫動了動,微微抬眼看向院中,那個不識好歹的奴隸終于知道該求誰了。他唔了一聲,“別打手?!?/br> 林微驀地松了口氣,咬牙在長椅上挨過了幾道鞭刑,聽得耳邊小姑娘的哭聲減弱,他眼前也冒出了幾朵金花。 席征聽到第一聲鞭子落下就覺得不對,轉(zhuǎn)頭看去,周文白這廝調(diào)教出來的人真的是一絲后手都不留,一晃神的功夫這奴隸背后已是血rou模糊。 “停。”席征揚(yáng)聲道。 院中行刑的侍衛(wèi)毫不猶豫地停手,倒是令行禁止。席征站起身略顯匆忙地踱步上前,看到坎字門的人真是說什么就做什么,讓打人就下了死手打,打的人趴在行刑椅上起不來,就連胳膊和腿上都帶著幾縷血跡,但就是那雙露在外頭的手,白白凈凈的,連絲灰塵都沒有。 他瞧著阿之慘兮兮的模樣,心中竟涌上一絲不忍,便想著若他求饒,說句認(rèn)錯的話,此事便揭過。這樣想著,他低頭一看,渾身是血的人咬著牙一聲不吭,眼神卻往旁邊飄。他順著人目光一瞧,小侍女腫著個臉嗚嗚咽咽,叫人好不厭煩。 他方才升起的一絲憐惜之情瞬間消失無蹤,冷聲道,“早年阿梅剛來坎字府中不聽話,你家主子是把人送哪調(diào)教去了?” 一直跟在席征身后的籍學(xué)愣了一瞬,答道,“燕春院?!?/br> 席征點了點頭,“那就把阿之也送去吧,讓他們好好教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