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燈會(2)
他說完這句話,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賀蘭羽笑了笑,嚷嚷著喝酒,賀蘭恩卻有些不服氣了起來。從小到大,從來是仰慕她的人將家門踏破,倒沒有這種只見一眼便婉拒的,她想上前問這人究竟是瞧不上自己哪里,卻見他拱手一拜,說時候不早,應(yīng)當(dāng)離去了。 李衍留他不住,賀蘭恩卻上了心性,跟著他跑下樓去。賀蘭羽不放心,便也在后面追,幾人一前一后,月奴加快了腳步,卻終究體力不支,在無人的河畔旁停住了。 他拉著阿吉,兩個人被堵得狼狽。賀蘭羽在后面瞧著他們手牽手的樣子,似笑非笑的說:“岳兄,該不會你與這阿吉弟弟,乃是什么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吧?!?/br> 這話指的是龍陽之好,在本朝并不算少見。賀蘭羽越看他們越像,覺得若是不喜歡女子,那不喜歡小妹倒也情有可原。 他見月奴沉而不答,想將小妹拉回去,卻見賀蘭恩哼了一聲:“我才不信呢,他看著不像,他與阿吉分明是要好的手足,或許有些情誼在。但你肯定不是這種人,是不是?” 月奴看著賀蘭恩苦笑,當(dāng)真是個聰明的姑娘,只可惜沒聰明對人。 在他身上,浪費了這份機(jī)敏。 “姑娘何苦?!彼ゾo了阿吉的手,阿吉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黯然神傷,他知道,阿兄現(xiàn)在很傷心。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 “姑娘乃是國色,想要嫁給什么人都可以,只不過,不必是我。”月奴道。 “我又沒說一定要嫁給你,登徒子?!泵髅魇撬m纏在先,卻狡辯了起來,但一句登徒子罵的并非難聽,反倒有些嬌怯。 賀蘭羽在旁邊嘆氣:“岳兄對不住,我這個小妹,自己認(rèn)準(zhǔn)的事情十頭牛都扭不回來,實在是慣壞了?!?/br> 賀蘭恩在旁邊道:“我只是想與你認(rèn)識,結(jié)交一番。論文采我不比哥哥差,就算不能金榜題名,也總能與諸位一敘,怎么,你見我是女子,便不愿與我說話了么?” “……不是?!彼纳碛霸跓艋痍@珊之處,依舊俊逸非常,只是顯得落寞:“是我配不上姑娘?!?/br> “岳兄難道擔(dān)心家門之差?”賀蘭羽心下狐疑,他見這人一身裝束也不像是什么小門小戶的人,反倒像是自己高攀不起的貴胄,但……今日畢竟與往日不同,萬一呢?于是也答道:“岳兄放心,我家世代書香,三朝為官,雖然父母不能完全擺脫門第之見,但以岳兄的文采,來年考個科舉,再由我們賀蘭家舉薦為官絕非難事?!?/br> “我考不了科舉?!痹屡_口,他的話語遲疑萬分。 “?。俊辟R蘭羽這下懵了,當(dāng)朝科考寬宏的很,士農(nóng)工商皆可,除非是家中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 “阿兄?!卑⒓p輕的拉了拉他的手臂,想要安慰,卻無從安慰起。 “你可是罪臣之后?”賀蘭恩倒是倔強,想了想:“罪臣之后又有什么要緊?” 然后她便聽見了一聲長嘆。 帶著悲傷的,哀痛的長嘆。 如同他狂草字下的墨點一般。 “今日乃天恩之日,皇城之中,無論高低貴賤,皆可與他人攀談?!彼麑⑹置狭俗约旱拿婢摺?/br> “因此……我才有幸能與二人結(jié)識,但愿不會玷污了這場宴會?!?/br>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飄在風(fēng)中的柳絮。 賀蘭恩期待著看那副面具下是怎樣一張面孔,或許被火燒毀容,才有了這般遮掩? 她不是那種小氣的女子,什么都容不下,比起面容,更吸引她的是那副字。 都說字如其人,她不曉得怎樣的人會有這樣風(fēng)韻氣度,卻又藏著一絲道不盡的苦楚。仔細(xì)品味,居然有當(dāng)年宣明太子的風(fēng)范。 若說她有什么閨夢中人,宣明太子絕對算得一個。 她如今見到的這個人,與她想象中的宣明太子有七分相似了,可是—— 面具摘下,她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張臉上居然爬滿了火焰一般的紅紋…… “那是——!”賀蘭羽大吃一驚,賀蘭恩直接說不出話來,她下意識想向前仔細(xì)看一眼,卻被月奴伸手?jǐn)r住。 “姑娘莫再向前了,免得被人看見,污了清白?!?/br> 夜風(fēng)吹過,發(fā)絲飛動,這擋不住半張臉都布滿的yin紋。 賀蘭羽兄妹呆在當(dāng)場,他們從未想過居然會是這個答案。 見身份暴露,阿吉拉了拉他的袖子,然后彎起膝蓋,跪了下去。 按本朝法律,yin奴同牲畜。 遇到人,是該跪的。 于是這個本身孑然獨立的人,就在河畔輕輕的跪了下來,低著頭,好像對,又好像不對。 賀蘭羽畢竟是風(fēng)流公子,見過勾欄里的yin奴,家中也養(yǎng)過兩個,他并不覺得被yin奴一跪有什么不妥,可現(xiàn)在,總覺得別扭。 他看見月奴極為勉強的笑了一下:“賀蘭公子,實在抱歉,今日主人開恩,放我們兄弟二人出來玩耍,見有人相邀,便沒有忍住。若覺得弄臟了什么東西,或是讓你有什么不快的,這里是些主人恩賞的銀兩,還望不棄?!?/br> 那雙纖長的手手微微發(fā)顫,從袖子里掏出一疊銀票了。 原來這身錦緞衣衫是主人恩賞的……都說yin奴紋路越重價格越高,按他這副模樣,怕是價值連城,主人必定也是皇城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達(dá)官貴人。 “不必了?!辟R蘭羽走上前去,讓他起來,搖了搖頭笑道:“都說今日不分高低貴賤,也沒說過yin奴就不在此列。我若計較,豈不是負(fù)了良辰美景和浩蕩天恩?不管身份是否作假,那文章可是你自己寫的?不是背你主人的吧?” “是自己寫的?!痹屡?。 “寫得好?!辟R蘭羽道。旁邊的賀蘭恩也點點頭:“文章好,字也好?!?/br> 他怔住了,看著對面的兩人。 “我說了,我是敬佩你的文采風(fēng)度才追下來的,就算你是……”賀蘭恩一時停語,那兩個字,好人家的姑娘說不出口:“也不否認(rèn)你有這般才氣?!?/br> “估計你主人當(dāng)你如掌上明珠,才有這般氣度。怕是不能買你回家了?!辟R蘭羽道了一聲:“若是花錢便能解決,事情還小了?!?/br> 賀蘭羽笑了笑,他也笑出聲來。 “明年你還來么?”賀蘭恩問他。 “若主人開恩,或許吧。”他不知道,只能這么答。 “若你明年來了,也在這河畔見面吧。”賀蘭恩笑道。 他想了想,點頭:“好?!?/br> 說話間,亦有人從薈萃樓追了下來,總算找到了他。他連忙將面具帶上,側(cè)著臉。有些緊張。 “岳兄為何突然要走,讓我們一通好找。”李衍在后頭說道。 他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見賀蘭羽說:“他家中老人年邁,說了要子時之前回家,方才不便提罷了。” 賀蘭羽在朋友中素來有威望,招呼著所有人往回走:“你們莫耽誤人回程,來年若是有機(jī)緣,自會再見的?!?/br> 賀蘭羽與賀蘭恩走遠(yuǎn)了。 一群人熙熙攘攘,吵鬧談笑著往回走,似乎要換個地方喝酒,可能要去畫舫。 言談間,他聽見有人提議找yin奴玩耍,又有人說yin奴畢竟腌臜,別擾了今夜的雅興,讓幾個歌女歌舞一番便好。 再走遠(yuǎn),便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站在風(fēng)里,讓風(fēng)吹過鬢角,他看見自己的手腕處,有紅色的yin紋露出來。 “阿兄,你是想與他們在一塊兒的,是嗎?”阿吉問他。 “我……”他喉頭發(fā)干,搖了搖頭:“那是貴公子,我們是yin奴,方才我上去冒充,已經(jīng)是不妥了……” 他看著阿吉,問道:“你可知道有yin奴假冒普通人的么?” “沒有?!卑⒓獡u搖頭:“罰的重,沒誰敢這么做。再者說……” 阿吉欲言又止。 “再者說什么?”月奴問。 “再者說,就算有一兩個公子心善,大部分還是看不上咱們的?!卑⒓溃骸叭羰亲屌匀酥獣运cyin奴說話,總會惹人非議。所以一般我們也不跟主人外的人接觸,免得觸霉頭惹事端?!?/br> 月奴點點頭:“你說的是。” “那你明年還來么?”阿吉問他。 “不來了。”月奴搖搖頭:“我陪你看燈就好,這里便不來了?!?/br> 阿吉看見阿兄笑起來,但他的聲音卻是哽咽的。 “阿兄。”阿吉挽著他的阿兄:“我陪著你,好不好?” 他伸手,將月奴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他感覺到月奴有淚水流下來,說不清的委屈和苦楚一點點往外溢出,他正想安慰,卻突然愣住了。 不遠(yuǎn)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幾個男女老少的簇?fù)碇?,拉著一個人走過。 月奴察覺到了阿吉的不對,轉(zhuǎn)過頭問他:“怎么了?” “主人……”阿吉呢喃出聲,他往前邁了一步,月奴抬頭,順著阿吉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一個與阿吉有幾分相似,但更加年輕的少年,在一個溫和的中年人身邊歡呼雀躍。 “主人……”阿吉細(xì)碎的往前走,卻不敢走到熱鬧的街道上,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 “要不要過去與他打個招呼?”月奴知曉阿吉的過往,問他。 阿吉癡癡的看了一會兒,連月奴的聲音都沒聽見,他趴在墻邊,看著中年男子將一個漂亮的手鐲戴在了少年的手上。 “那是……” “那是新阿吉。”阿吉看著那個少年的側(cè)臉,在燈火中笑得燦爛。 “主人帶阿吉在逛燈會呢。”他說著,月奴卻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要過去嗎?”月奴問他。 阿吉搖搖頭,咬著嘴唇,看著中年男人的身影走遠(yuǎn)。 “那我們走吧。”月奴開口。 “好?!卑⒓c頭。 他用力拉著阿吉的手,轉(zhuǎn)身離開了河畔。 燈飾燈火亮如白晝,他與阿吉走在無人的巷子當(dā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