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魂陣
寢殿中,姬無月支著下巴看向床榻。姜瑤平躺在床上,燭光將他的側(cè)面勾勒得輪廓分明,眼睫垂下一片淺影,被她細致耐心地捏出與自身完全不相同的五官,呼吸輕緩得無法察覺,沉睡卻猶如死去。 她數(shù)著姜瑤的心跳,在心里默念,從一到十,從十到百。她想起曾經(jīng)戴在那個女人手腕上的珠子,一粒一粒,沉默而遲緩地撥動,從一到十,從十到百。見到自己時,她撥動珠子的手指便顫一下,接著從一到十、從十到百…… 最深刻的痛苦也會消弭在這著永無止境的默數(shù)里。 原來她是痛苦的。她想,原來自己竟自以為能理解她。原來只有喜悅一層層遞減,痛苦要成倍遞增。真不公平。 她盯著姜瑤,恨不得撬開他的腦殼、刨開他的心臟翻一翻找一找,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兩樣,明明他們是一樣的。無法認同的身份和一味逃避的怯弱,也許還要加上一個“時日無多”。但又不一樣,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只有自己會因此痛苦。 太自以為是了。她反思自己。他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無知沒有任何錯。 只要能平安離開天鑰,就算是聞人書前輩算出的“命”也未嘗不能破,她從來不服命。 雖然她想不出什么才是一線生機,所謂因果究竟應(yīng)驗在何時,但毫無疑問的是她想救他,無論如何,而留在自己身邊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來說太危險。 她把姜瑤用被子團起來,包成粽子,小聲嘀咕:“……就當是那個問題的回禮。”盡管真的毫無誠意可言。 又胡思亂想了一陣,她心中一動,起身打開窗,看見陸子凌就站在窗外。 陸子凌:“……” “……你就這么喜歡翻窗戶?”姬無月側(cè)身示意他進來。 陸子凌進了屋里,打量一周,目光看向床上那個十分顯眼無法忽略的粽子,神色微復(fù)雜:“這就是你說的那個人?還活著嗎?” “少廢話。”姬無月指了指粽子,“人我交給你了,找個離天鑰遠點兒的地方扔了就成,死活管不著我事兒?!?/br> 陸子凌把粽子一端打開,探了探那人的呼吸,確定還活著。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兩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但他卻莫名覺得這個人有些熟悉,又仔細端詳一番,確定那張臉自己從未見過,但為何會覺得熟悉? “好了好了,看夠了吧?”姬無月把被子蓋回去,語氣不自覺有些緊張,“先說好,你別想著趁人之危。” “她是誰?”陸子凌懷疑地看著她,“你會為了一個凡人來找我?guī)兔??她和聚魂燈有關(guān)?” 姬無月淡淡道:“你什么時候這么話多了?!憋@然不想回答。 陸子凌:“隨便問問?!?/br> “我還不至于冒著被陸子寒五馬分尸的危險來坑害你?!蓖nD了一下又解釋,“別人我信不過所以才找你的。” 陸子凌一聽陸子寒的名字便不想再說下去,把粽子打橫抱起來,一掂之下又覺得實在太輕了,便打算用繩子綁在自己后背上,一邊說:“外面把守的官兵太多了,我先出宮把她放在顧文烜那兒,至于出城,恐怕今晚不行?!?/br> 姬無月點頭表示理解,又叮囑:“越快越好。” 正說著話,兩人臉色齊齊一變,姬無月推門而出,陸子凌緊隨其后。只見一道赤紅光芒自一閃而沒,月亮也蒙了一層淡淡緋紅霧氣似的,夜空中似有云霧遮掩,群星暗淡無光。 姬無月抬手掩住口鼻,眉頭緊皺:“好濃的血腥味兒?!?/br> 陸子凌臉色忽地一變:“不好,是暗道!”他再顧不得旁的,欲要向光柱的方向沖去,被姬無月攔下:“怎么回事?你先說清楚!” 陸子凌飛快地將暗道的事和姬無月說清,她聽罷道:“我和你一起去。”陸子凌神色復(fù)雜地看著她,略有些猶豫。 姬無月向他笑了一下,說:“總比你一個人去安全。也許我知道那是什么呢?” 陸子凌深吸一口氣,道:“好?!庇只仡^看向床上的粽子:“那她呢?” 姬無月將門窗緊閉,啪地一下一掌拍在門上,印上那枚來自于姜瑤的逍遙門符文,道:“現(xiàn)在這里比外面更安全?!?/br> 陸子凌忍不住多看了那符文一眼:“逍遙門的?” 姬無月卻早已跑遠,頭也不回:“快點跟上!” 兩人一路疾行,不得不砍暈數(shù)名見到他們的守衛(wèi),來到白日躲避時找到的墻角,陸子凌一刀砍向墻壁,當啷一聲清脆響聲,橫刀竟被石磚彈開,磕卷了刃。 “讓我來!”姬無月一把拉開他,握緊拳頭打在磚石上,然而未等他觸及墻面,手臂便被一股力彈開,退了兩步。 陸子凌眉頭緊皺,姬無月手臂被震得發(fā)麻,目光驚疑不定。 自院落外傳來雜亂腳步聲,火光分外明顯,顯然他們一路如此招搖地過來已經(jīng)驚動了衛(wèi)兵,外面正在抓人。 兩人正欲躲藏起來,忽聽一陣大喊:“走水啦!快救火?。】靵砣税。。?!” 再一看,果然遠處亮起火光,腳步聲果然轉(zhuǎn)了方向,向走水的方向奔去。陸子凌才松了口氣,姬無月卻一皺眉:“不對!”陸子凌也立刻想起來,那個方向似乎是姜祀的寢宮。 皇宮何其之大,失火之處偏偏是天子居所,很難讓人不懷疑有人蓄意為之,意圖逼宮。然而接著有一陣火光亮起,方向與先前那處完全不同,接著是第三處、地四處……未等兩人反應(yīng)過來,腳下這方土地也生出無名之火,怦然一聲炸開,猝手不及。 陸子凌先一步反應(yīng)過來,擋在姬無月身前,擋下大半沖擊,后背重重撞擊在墻上,只覺喉頭泛起一陣血腥味兒,喊道:“快走!” 姬無月一把拉起他便向外沖,火光在身后炸開,烈焰滔天,將所有能燃燒的東西吞噬殆盡。待逃至安全處,兩人氣喘不已,身上皆被火光炸傷了幾處。 姬無月裙衣單薄,此時破爛不堪,抹胸帶子也斷了,上身赤裸大半,手臂有幾處皮開rou綻,一條腿也瘸了,十分狼狽。 陸子凌看著比她情況好些,脫了還算完好的外袍扔給她,表情有些不自在。姬無月看了眼那外袍,冷笑了一聲,沒接下。她對自己穿著如何不甚在意,只扯了布條將胸口束平,頭發(fā)綁好,倒是不在乎手臂的傷。 皇宮中一片哭喊哀嚎之聲,陸子凌臉上滿是震驚,道:“剛剛那是什么?” 姬無月不做回答,心里卻隱隱有了猜測,咬著牙忍著疼向自己寢宮的方向走去,艱難道:“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一道能令人死人復(fù)生的奇術(shù)……” “萬魂陣?!?/br> 顧文烜佇立宮殿屋脊之上,風(fēng)聲獵獵,鼓起兩袖,將皇宮中幾處火光收在眼底,臉色難看至極。 宮城建筑往往有各種規(guī)矩講究,其中門道,暗合天地五行,也是風(fēng)水的一種。他未曾俯瞰過皇城全貌,自然未曾向這方面想過,此時登高望遠,一眼便看出這宮城居然是依照某種法陣規(guī)律而建造的。而這陣法竟像極了他曾在門中古籍中找到的一本殘卷上所記載的……讓他不由呢喃出聲。 季應(yīng)龍皺眉:“什么萬魂陣?” “能讓人死而復(fù)生的禁術(shù)。”顧文烜自屋脊上躍下,手中光芒凝匯,化作一柄青光長劍,“陣法現(xiàn)在還未成型,先去救人,屆時陣成,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他卻不敢想邱文極,也許已經(jīng)……救不了了。 哭喊聲哀嚎聲響徹皇城,火光之下猶如末日,然則更加詭異的卻是那些站在火焰中人形,它們猶如察覺不到痛楚一般,帶著滾滾濃煙漫無目的地游走。到處都是熊熊烈火,無處可逃。 摘星樓上,笛聲乍起,輕靈婉轉(zhuǎn),與那哀嚎聲相和相映。整座天鑰城中除皇宮外竟無一點火光,似是被籠罩在濃霧之中,安靜得詭異。 客棧中,沈秋練不知何時倒在床上睡了,沈秋義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困意襲來,竟讓人無法抵御半分,他緩慢地趴在桌子上,眼皮還在掙扎。 太困了,而且,他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