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晟在食堂外面的衛(wèi)生間里把被湯水打濕的制服外套脫了下來，一大灘深色湯漬泛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怪味。

    里頭襯衫的領子上也濕了一點，但不多，他解了領口處幾枚扣子，把頭湊到水龍頭下面，冷水開到了最大。

    水池旁邊有供洗手用的洗手液，江晟擠了一點在掌心，抹到頭頂，隨意抓了兩下，白色的泡沫很快堆積起來。

    “剛才是不是姜乘又在搞事了？”

    往隔壁女廁去的通道上有窸窸窣窣的講話聲傳過來，江晟沒想聽，但他耳朵好，還是聽見了。

    “應該是的，那個是新來的轉校生，高三三班的，好像叫江晟?！?/br>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嘿嘿，你沒見過他嗎，長得超帥好不好！姜乘那種煤老板家的傻兒子，肯定是嫉妒他?！?/br>
    江晟擰開水龍頭沖洗頭上的泡沫，心里對女生們的猜測沒什么想法，但如果有人因為好奇來問他為什么會被姜乘整，他也不會刻意隱瞞。

    因為他叫江晟。

    湍急的水流沖刷著他的頭皮，油脂和rou香隨著柔軟的泡沫無可回頭地流進了下水道。

    給他起名字的人叫江濱，和他隔得很遠，往往要過上好幾年才能見一次。

    他們最近一次見是高二下學期期末考試結束，在邡市一中的教導處。那個自他讀高中起就沒見過的男人，大概是覺得被請到學校的理由實在是太過丟臉，于是重重給了他一巴掌，然后隔天就把他送進了矯正所。

    但那一巴掌其實并不痛，江晟人生跌跌撞撞十八年里，挨過大大小小無數(shù)拳頭，每一下都比江濱給他的巴掌要痛十倍。

    所以江濱不愛他，他也不愛江濱，江晟這個名字可有可無。

    但他不想改。

    或許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一個很愛他的人，總是用悲憐的目光看著他，掌心貼在他臉上，輕輕地叫著他“小晟”。

    晚上回到租屋的時候，崔今皓已經(jīng)走了。

    他在餐桌上的水杯下壓了一張字條，上面啰里啰嗦地寫著幾行有點扭曲的簡體字——

    晚飯吃不飽就加歺吃宵夜，雖然你已經(jīng)很高了，但說不定還可以長的更高哦！錢放在你書桌左邊的抽替里，別和我客氣，我的就是你的！”

    江晟看了一會兒，然后面無表情地把字條收了起來。

    他有個專門放零碎東西的文件夾，里面已經(jīng)裝了好幾張崔今皓留給他的字條，他記得一個月前第一次收到的字條上寫的是“小晟，你以后就安心住這里，鑰赴給你放在門后的衣帽架上了。”

    在離開從小長大的邡市后，崔今皓是現(xiàn)在唯一一個知道他晚上不吃宵夜會餓到睡不著的人。

    江晟從書包里拿出習題冊和卷子，等快做好的時候抬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崔今皓和他老板約定的時間差不多要到了，江晟就起身去隔壁開了電腦，登陸了ORDIN的賬號。

    cao控著尋覓者在外星廢墟上游走了幾分鐘，系統(tǒng)提示好友SHENG上線了，江晟往左下角看了一眼，然后近乎機械地打了一句“老板，今天有什么安排”，并敲下了回車。

    姜乘的回復很快，他說他幾個朋友今天不上線，就不去打對戰(zhàn)了，他準備去打新地圖的BOSS，而且游戲出了新的史詩武器，如果今天有掉落的話，就直接拍下來。

    江晟不置可否地發(fā)過去一句“好的”，并點了組隊，昨天那個被他爆頭兩次的失落者便在不遠處的復活點上描出了一層發(fā)著光的金邊。

    江晟搭在鼠標左鍵上的手指動了動，感覺有點癢，但還是把那種沖動壓制了下去，打了一行字發(fā)出：“BOSS還有十分鐘刷新，位置給你在地圖上標出來了，現(xiàn)在過去？”

    姜乘回了個“走吧”，并朝他跑過來，隊伍頻道的麥克風標志在時候閃爍起來，姜乘偏清脆又有點懶懶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

    “ORDIN，你今天怎么不開語音？”

    江晟沒應，跑了好一會兒才打字說：“在俱樂部，不方便?！?/br>
    姜乘“哦”了一聲，然后馬上問：“你今天回俱樂部了??？那你拍張小雅的照片給我看看吧？”

    小雅是崔今皓所在俱樂部的經(jīng)理，江晟曾在對方手機里的隊友合照中看見過她，黑長直的頭發(fā)，眼睛特別大，長得很漂亮。

    姜乘問他要照片的時候語氣有些淺薄的高興，于是江晟想起中午在食堂，姜乘對田霏的態(tài)度，便敲了行字發(fā)了出去：“你不是有女朋友?！?/br>
    耳機里安靜了一瞬，好像是姜乘連呼吸都停了一下的感覺，但接著就聽到他驚訝地反問：“啊，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他們幾個趁我不在的時候跟你說的？”

    江晟想了想，發(fā)了個“嗯”。

    姜乘承認了：“……好吧，我確實有女朋友，但是我也很想看一看小雅的普通生活照，我覺得她笑起來的時候特別溫柔?！?/br>
    停了一下，又像撒嬌似的用低低的聲音問他，“ORDIN，你不會連這個忙都不幫我吧？”

    江晟簡直想冷笑。

    姜乘這種人，真是讓人下頭。

    “今天沒看到她，明天給你拍?！苯煞笱芰艘痪?，但根本沒這個打算。

    艱難地打完BOSS，沒有掉落姜乘想要的武器，姜乘就只拍下了兩個稀有外觀。

    他自己的失落者用了一個，另一個交易給了ORDIN，但頻道里響起的聲音并沒有很失落，反而還有些輕快：“真巧啊，今天掉的都是新角色的外觀，這個尋覓者的你用吧，我在論壇上看過原畫，感覺挺帥。”

    江晟點了確認收下了那個稀有外觀，但沒有換上，姜乘就催他：“你快點穿上去給我看看?！?/br>
    江晟不想換。

    姜乘會給女朋友買衣服，也會給陪玩買衣服。

    但是昨天姜乘用惡毒的語氣對他說，你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

    傻逼姜乘。

    姜乘看ORDIN遲遲沒有動作，便問他：“你不會是想賣了換錢吧？”。

    姜乘對ORDIN本人的情況知道得不多，但不是說職業(yè)選手賺的錢很多嗎，而且他每個月給ORDIN的陪玩費也不少，不至于這么揭不開鍋吧。

    但姜乘轉念又想，或許正是因為ORDIN很需要錢，才會保留和俱樂部的合同，甚至放下身份給人當陪玩。

    姜乘覺得ORDIN有點可憐，又想到和ORDIN一起玩游戲時，他對自己寸步不離的照顧和保護，于是允許了ORDIN的倒賣行為：“好吧，那你掛商城吧，但是一定要比我拍下來的價格高啊，不然感覺我好虧！”

    ＊＊＊

    九點鐘的時候，江晟關了電腦下樓去吃宵夜，他住的地方附近有一條小吃街，白天冷清，到了晚上就熱鬧起來，人聲鼎沸的，一直要營業(yè)到凌晨才歇。

    江晟不挑食，也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通常是信馬由韁隨意挑個店，然后隨意點一份，吃飽了事。

    今天他選了家餛飩鋪子，走進去坐下后發(fā)現(xiàn)鄰桌一個身材有些矮小的男生在自己進門后突然扭開了頭，像是在躲他。

    江晟看了一眼，那人后腦勺確實有些眼熟。

    店員給江晟點單的時候，對方借著遮擋囫圇吞了兩個餛飩，碗里還剩一大半就起身想走，但沒想到江晟眼睛尖，留意著他，一站起來就和江晟對上的視線。

    江晟皺了皺眉，這人是蔣昂。

    在江晟無聲的注視下，蔣昂只好端著那半碗沒吃掉的三鮮餛飩乖乖坐到江晟對面，屁股剛沾上椅子就彈了起來，連連給江晟鞠了好幾個躬，那力道大的，江晟覺得要是現(xiàn)在換個沒人的地方，他能立馬給自己來一套完完整整、畢恭畢敬的三跪九叩。

    江晟不想惹人注意，讓蔣昂趕緊坐下，蔣昂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下來，大半個屁股都懸在外頭。

    “江哥，我的江哥，您繞了我吧……！”

    蔣昂這人樣貌長得秀氣，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小，害怕的時候眉毛擰成了八字，一臉的苦相。他是真沒想到會在校外和江晟碰個正著，而且看樣子他們住的好像還不遠，早知道這樣，他是怎么也不會為了博姜乘的歡心而給江晟頭上淋湯的。

    江晟多不好惹啊，瞎子才看不出來。

    “我中午給您上的那碗湯……那是姜哥的意思，這要是換了我自己，我怎么敢呢，您說是不是？”

    江晟自顧自地嚼著餛飩，任那蔣昂表演，等咽下才淡淡說了句：“再給你一次機會，說真話?！?/br>
    中午被淋湯的時候，他沒有錯過姜乘有一瞬的詫異，在此之后才是幸災樂禍。

    蔣昂只當江晟是個頭腦簡單的，沒想到他這么不好糊弄，把責任都推到姜乘頭上的打算徹底落空，只好立刻換了個說法，坦白從寬：“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江哥！我承認了，中午……中午是我自作主張，我該死的，但您寬宏大量，想必是不會和我較真的，對吧？唉，江哥，其實不瞞您說，我和您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從前的名字叫蔣升，也是被姜哥逼著去……”

    “你叫姜乘姜哥，也叫我江哥，你分得清嗎？”

    蔣昂愣了一下，趕緊改口：“噢噢，那我換個稱呼，我叫您江老大怎么樣，嗯那就叫江老大了。江老大，我繼續(xù)說哈，我當時也是被姜哥逼著去改名的，改完之后吧，我就……”

    江晟對蔣昂在姜乘身邊的晉升之路毫無興趣，直截了當?shù)貓罅藘蓚€字：“理由。”

    “……??？”蔣昂沒聽明白，睜大了眼睛，脖子往桌子中央伸了伸，“什，什么理由？”

    江晟不耐煩用筷尖敲了一下碗沿：“姜乘讓人改名的理由。”

    “哦……”蔣昂瑟瑟地縮回了脖子，“我不知道的。”

    江晟看他。

    蔣昂忙補充：“沒騙你，江老大，我真的不知道的！我跟了姜哥半年，只混了個搬椅子的活，他連打游戲都不帶上我呢?！?/br>
    說到這，蔣昂有點委屈的撇了撇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遮著嘴偷偷說著：“……而且啊，這事兒連楊鵬義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和姜哥可是從小到大的交情，依我看，這里頭肯定有故事！”

    江晟也不知信沒信，隨意“哦”了一聲之后就繼續(xù)吃了起來，沒再理蔣昂。

    蔣昂又自顧自說了姜乘好些事，生怕把自己的正經(jīng)老大賣得不徹底，連姜乘高中兩年已經(jīng)接連被甩了七八次的事都一股腦兒吐了出來。

    最后走的時候，他可憐巴巴地求著江晟：“江老大，我是看您是個特別可靠的人才嘴碎說了這么多，今天的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可千萬饒了我，也千萬別把我說的給傳出去，求您了！真的！”

    江晟一直沒開口，蔣昂覺得他是默認了，這才腳底抹油似的溜了。

    回去路上，江晟拿出手機，看到他吃宵夜的時候崔今皓發(fā)了好幾條微信過來，那時候周圍太吵，他便沒聽到。

    崔今皓先是發(fā)了很多問號，然后問了一句“你今天給我老板灌了什么迷魂藥，他為什么突然給我打錢？”。

    最后是一張一萬塊的轉賬截圖，還附了文字“太可惜了，那套外觀真的很帥的，下回掉落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呢”。

    江晟看了片刻，手指快速點著，一條信息發(fā)出。

    “沒有。煤老板家的傻兒子，你懂的。”

    等到了公寓門口掏鑰匙的時候，崔今皓的回復才過來：“你不會是坑他的吧？”

    語氣間對姜乘頗有維護的意味。

    江晟想起之前打游戲時崔今皓總是身先士卒地護著姜乘，比打比賽的時候護隊友還緊張，心里就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于是給崔今皓發(fā)了一條“他讓你給他拍一張小雅的普通生活照”，希望能借此把姜乘的傻逼形象樹立得更徹底一些。

    崔今皓果然發(fā)了一串省略號過來。

    江晟有點高興。

    之后幾天，姜乘讓他的狗腿又在學校里堵了江晟幾次，無非還是威脅他去改名，但江晟一概沒理。

    或許是因為都知道他點子硬，不好惹，于是也沒人在正面為難他太過，折騰他的手段換成了——在他上交的作業(yè)里塞幾頁從三流雜志上撕下的模特照片，用性感荷官對他的手機和社交賬號進行狂轟濫炸，以及在校論壇上留下帶著他大名的胡編亂造和污言穢語。

    江晟覺得，姜乘這幫傻逼真是人以群分，比小學生還小學生。

    不過姜乘本人沒再去找過他，他再見到姜乘已經(jīng)是禮拜天的下午，在他打工的貓咪咖啡店，姜乘帶著田霏，推開了那扇貼著卡通貓咪海報的玻璃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