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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寧是在十二歲這年進的將軍府。 起初,他不叫這個名字。 他是被秦將軍從帝都最大的牲口市場上捎回來的,像捎一兜子打烊前促銷的菜。養(yǎng)母因為他摸一匹小馬時不自覺露出微笑而鞭打他,他滾在地上,扯起嗓子嚎啕大哭,于是一整個市場的牲口都跟著他嚎起來,有的大型動物掙脫了桎梏,四處亂跑引發(fā)踩踏事故,有如一場小世界里的大暴亂。 秦將軍參加完有關擴大公共向導資源的會議從皇宮回來,正遇上這場小sao亂。他是頂級的哨兵,對于精神力的感知并不比高級向導低,嗅到了sao亂里的不尋常,并且循到了源頭。 “這孩子多大了?”安撫好受驚的民眾之后,秦將軍來到玄寧面前。 養(yǎng)母是個倒賣向導素的中間商,看見當官的就害怕,誠惶誠恐地把玄寧往前一推,說:“十二歲了,腦子有點問題,我回去就揍他?!?/br> “那還是別回去了,”秦將軍笑著說,“長得這么漂亮,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養(yǎng)母一聽這話,覺得有門,便說:“是女孩兒!這是我女兒!笨是笨了點,聽話著呢!” 玄寧不是個女孩兒,起碼不完全是。他胯下生了兩套器官,相處不融洽,只能蹲著尿,但總是倔強地想用發(fā)育不全的小雞雞,常因為弄臟褲子被暴打。養(yǎng)母本來是要倒孩子的,但他是個非男非女的身體,一直脫不出手,竟然就養(yǎng)到了這么大。 秦將軍收斂了笑容:“這孩子是個向導,你是個精神力微弱的二倒手販子,能生出這樣的女兒?” 玄寧就這么被帶回來了。 “叫什么名字?會說話嗎?” 在牲口市場上的他叫狗剩子,當秦將軍這么問他時,他冥思苦想,苦想冥思,想起很久之前曾有人叮囑他,說他的本名只有在生死關頭可以說。而現(xiàn)在,無疑已經是一個要命的人生轉折。 “玄靈?!?/br> 老秦聽完,長長的“噢”了一聲,說:“你這名太飄,改一個字,以后就叫玄寧?!?/br> 他拉著玄寧的小手,來到另一個房間,指著一個面對墻角坐著的小孩,說:“這是秦曜,我的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他脾氣不好,誰都不理,以后你陪他玩?!?/br> 鳳凰座是銀河系最繁華的星系,星際大都會。而秦家的莊園在帝都權貴區(qū)的山頂。十多年前,秦氏一族發(fā)動政變,推翻了暴政的女王,結束了持續(xù)數(shù)百年向導為尊的時代。 曾經尊貴稀有的向導們,地位一落千丈,淪為哨兵高級軍官的私有物。在舊時代,沒權沒勢的哨兵一輩子都摸不到向導的手,只能和其他哨兵或者覺醒不完全的普通人搭伴過日子,公共向導需要搖號,有的哨兵排到老年都見不上一面。別說普通哨兵了,連權貴家庭的高級哨兵也不是都能娶到向導。 而現(xiàn)在,哪怕是首席向導——當朝皇后,也只能待在花園里喝喝茶,根本不能插手政治。議院幾乎全由哨兵組成,整個帝國都掌控在了哨兵們手里。在叛亂戰(zhàn)爭之后,追隨女王的大部分向導被當作戰(zhàn)利品賞給了高級軍官,一小部分失落于民間,有的向導性子太烈,寧死不從,被流放到了邊陲的蠻荒之地。 向導是不會被殺的,他們是珍貴的向導素來源。 玄寧曾和養(yǎng)母一道去取貨,看見那些被關在地牢里的低級向導,后頸插滿針管,連接著骯臟生銹的采集儀器,混合血的向導素體液順著管子流淌到一個鋼質小瓶子里。 這樣的情形常常讓他難過得想哭,他不認識這些人,但依然真切地憐憫他們,好像他生來就有這樣的責任。 現(xiàn)在他也被欽定是一個向導了,他的命運又會是怎么樣呢? 好在,秦家對他不錯,雖然秦曜并不是一個好的玩伴,但起碼有飯吃,有衣服穿,除了秦曜發(fā)瘋時的樣子太嚇人,這一切都已經很不錯了。 秦曜出生于父母皆是哨兵的家庭,生來就是尊貴的哨兵。 據說在那場戰(zhàn)爭的最后,大約十年前,他和他的母親被女王的死士綁走,他的母親是被活生生用精神力攻擊折磨致死的,而那時不到五歲的秦曜也遭受了同樣的折磨,為了自保,他的身體將意識本體鎖在了精神圖景最深處,在被解救之后,他就完全傻了。 “他喜歡你?!鼻貙④妼⑿幫耙煌?。 玄寧跌在地上,撞倒了秦曜在地毯上搭起的一個機械城堡,齒輪和螺釘碎了一地。秦曜坐在地上,面無表情地扭開身子,將那一堆碎片一顆一顆的撿起來。 這傻子喜歡機械,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有時候玄寧坐在一邊陪他時,不小心拉扯到地毯,帶動了一下,他就會發(fā)出野獸一樣的呼嚕聲。 “你看,他不會對你生氣。如果是我的話,”秦將軍蹲下來,慢慢伸出手去撿一枚齒輪,“如果是我碰了他的東西——” 秦曜猛地打開父親的手掌,依然面無表情,但喉嚨間的聲響變成了怒氣滿滿的低吼。 秦將軍收回去,對玄寧說:“試試讓他冷靜下來。” 玄寧咽了咽,把跳到嗓子眼兒的心咽回去,試探地說:“少……少爺,不要這樣。” 秦將軍繼續(xù)發(fā)令:“告訴他為什么不能這樣,他聽得懂?!?/br> “因為……”玄寧想了又想,他很緊張,不知道哪句話會惹這對古怪的父子生氣,可是秦將軍又那么嚴厲地瞪著他,只好硬著頭皮說:“因為我會害怕,這樣讓我很害怕!” 秦曜竟然真的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他沒有表情,眼睛盯著地上的齒輪,可是玄寧覺得他在悄悄地觀察自己,只是沒有用眼神。 “這是個奇跡,”秦將軍很欣喜,有些激動地握住玄寧的肩膀,“玄寧,好孩子,這都是你的功勞?!?/br> 秦曜在玄寧不知所措之前沖過來撞開了父親。 “好好,這是你的,我不能碰,對不起?!鼻貙④娫讵毶用媲耙幌虮拔?,“你們玩吧,我也去忙了?!?/br> “將軍!等等!”玄寧忽然出聲。 “什么事?” “你把我?guī)Щ貋?,是因為我是個向導,也是個女孩兒,對嗎?”玄寧問,“因為我很適合他,對嗎?” “別說的那么功利,你也看到了,你們倆很有緣分?!?/br> “如果,我是說如果,”玄寧咽了咽口水,遏制住身體的微微發(fā)抖,“如果,萬一我其實有哪里不適合他呢?” 年長的哨兵善于指揮戰(zhàn)爭,也會玩弄政治,一切的問題在他的目的前都不能夠成為問題,但這一次,他會錯意了 “別擔心,也沒有那么著急,”秦將軍溫和地笑笑,“等你們都過了15歲,再訂婚也不遲?!?/br> 秦曜似乎真的因為玄寧的到來而好轉了起來。 雖然依然易怒,不通人言,但他不再失控,只要玄寧拽住他的袖口,他就會慢慢安靜下來。 玄寧不知道自己對他到底有什么吸引力,他們從未見過,可是一見面,他就感覺到秦曜的注意力黏在了他身上。 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玩耍,但不同寢。秦將軍疼愛兒子,但堅決不允許他們一起睡覺。 秦曜抱著玄寧不撒手,最后大鬧一場被打了鎮(zhèn)定劑送回房間。 “你也知道,我們的壽命與古人類不同?!鼻貙④娖v地點了一根煙,無論科技如何發(fā)展,人依然需要點東西來麻痹自己,“對我們來說,個位數(shù)不值得記錄,可是在沒有覺醒之前,就是你這個年齡,不是這樣的。坐下說吧,你多大了來著?” 玄寧站在書房中央的空地,躊躇著摸到沙發(fā)邊坐下,回答:“十二歲?!?/br> “阿曜比你大三歲。”秦將軍夾著煙,用拇指碰了碰額頭,思慮重重,“他馬上就要十五歲了,很快就會覺醒,成為一個真正的哨兵?!?/br> 玄寧好像有點被嚇到了,也明白過來:“結合熱……” 秦將軍滿意地點點頭:“既然你知道,就不用我解釋了。他很喜歡你,你也知道,我也試過讓他和別的貴族小姐接觸,但他的表現(xiàn)很差。他只愿意讓你靠近,而你,還太小了?!?/br> 他非常含蓄地解釋,但玄寧已經完全明白了。他是見過那些結合熱時的哨兵的,在他以前那個家附近,有不少下等窯子。 “不過,確實也該給你做個全面檢查。你好像有點營養(yǎng)不良,精神力也不穩(wěn)定。”秦將軍站在窗邊,吸入一口煙,“還有什么呢,讓我想想……” 后面的話玄寧一個字也沒聽見,就聽見了個全身檢查。 完了。他想。完了完了完了,自己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這事兒要被發(fā)現(xiàn)了。 從前養(yǎng)母嫌棄他這副身體,用細繩緊緊捆住他那個發(fā)育不全的小雞雞,希冀用這樣的方式讓他丑陋的器官慢慢萎縮,自然而然地就掉了。可他的尿道長在那里,尿不出來難受,自己偷偷扯松了繩。他下面長了兩副東西,據養(yǎng)母說,女人這套長得不錯,要是完全是個女孩兒,再大點可以嫁出去收禮錢,就是弄去窯子,也可以換不少錢。 她打這個算盤打了好幾年,用盡各種方法,不能告訴別人,又怕把這唯一的小奴隸不慎弄死了,最后也沒成功。沒想到秦將軍神兵天降,不但收了這個賠錢貨,還給了她一大筆錢。 現(xiàn)在那女人大概要高興死了吧。玄寧呆呆地想。 她說他的身體是丑陋的,最無恥的嫖客也會惡心他這樣的下賤胚子。 “對,還有你們的適配度?!鼻貙④娊K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一項,打斷了玄寧胡思亂想,“雖然我覺得不必要,但皇宮那邊存檔是需要這個數(shù)據的?!?/br> 玄寧渾渾噩噩地只管點頭,秦將軍沒有懷疑什么,只當是剛剛青春期的小姑娘對這種話有些羞怯,不再多言,叫他回去睡覺。 玄寧是吃不下也睡不著了。 他不想被陌生人脫了褲子看丑態(tài),更不想再回去做小孤兒。他只有十三歲,盡管前十三年的顛沛流離讓他早熟,但也不過是個孩子。 從前的那點小聰明被驚懼沖昏了,他不敢再抬頭看人,生怕哪個人多注意到自己,繼而注意到自己的不尋常。 走路時,他下意識地夾緊腿,好像這樣就可以使腿間骯臟的秘密更隱秘,卻不知道這樣使他走路的姿勢看起來很怪異,好像隨時都有內急之患。 他長得漂亮,一雙眼睛大而清朗,輕微的蒙古褶昭示了他的古東方人種血統(tǒng),眼珠是稀有的蜜琥珀色,往哪兒一瞅,都跟拋過去一汪蜜水似的,很吸引人注意,也藏不住半點情緒。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點異常的人是秦曜。 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是秦曜的康復訓練時間。在這之前他的康復訓練已經停止了將近一年,因為他拒絕任何人觸碰他,有很強的攻擊性。在玄寧到來之后,這項活動就重新啟動了。 秦曜的癥結是意識鎖閉,通常情況下,由資深向導對患者進行安撫,在患者狀態(tài)平穩(wěn)后,嘗試進入患者的精神圖景中進行引導。由于秦曜還沒有真正覺醒,精神圖景并不穩(wěn)固,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人進行到第二步。玄寧的工作很簡單,他還沒有覺醒為完全的向導,只需要讓秦曜安靜下來,然后嘗試進行簡單的溝通,引導秦曜做出有目的性的回應就好了。 這天下午,玄寧照常如此。 秦曜已經對他很熟悉,不再像頭野獸一樣呼嚕著嚇唬他,乖乖地跑到他身邊躺下。 “放松,相信我,”玄寧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秦曜的額頭,“今天覺得怎么樣?” 他心不在焉地摸著,直到秦曜突然坐起來,強硬地用雙手捧住他的臉。 “少、少爺……”玄寧嚇了一跳。 秦曜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秦曜將近十五歲,面容已經脫去幼態(tài),寸寸向成人的方向拔高,很具有壓迫性。玄寧被這樣專注的凝視看得不自在,偏過頭去,可只要他一動,秦曜就會伸手把他的臉掰正,迫使他也回望自己。 反復幾次后,玄寧明白過來:他要自己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 于是,玄寧就這么一直保持著回望的姿勢,直到秦曜滿意了,確認玄寧眼里只有自己,才又躺了回去,恢復了面無表情的狀態(tài)。 看著恢復冰冷狀態(tài)的秦曜,玄寧心里頭開始搖擺。 如果可以一直留在秦家,那么和這樣一個古怪的人結婚……也不是不可以。 彼時十三歲的他對結合熱的全部了解,僅限于在下等窯子里窺見過的交媾,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意味著什么。 在他看來,那不過是挨一頓毒打般的事,比捱不到頭的饑餓和虐待都要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