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驚變

    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煦，暮春之初。

    南明的三月，天街小雨，淺草青青，柳枝抽芽，桃蕊凝苞。

    一馬車停在定王府大門前，仆從領(lǐng)著一青年男子從側(cè)門入，穿過蜿蜒的走廊，進(jìn)入堇棠院。

    堇棠院是王府中最好的院落之一，此處遍植海棠，西府與垂絲海棠最為繁茂，花園中有塊海棠圃，種諸多罕見名種，穆執(zhí)亦是惜花之人，想著再過半月，海棠綻放的盛景，心向神往。

    跨入堇棠院，換了個更加清秀的小廝領(lǐng)穆執(zhí)去花亭喝茶，侍女奉上極品的老君眉。

    不多時，夜卿皇盛裝而來，穆執(zhí)放下茶盞與好友見禮，二人玩笑幾句，撩袍落座。

    “我此次入京，是奉命上任廷尉史，之前諸事煩擾，不敢打擾夜兄，如今終得空閑，前來拜訪?！蹦聢?zhí)捧著茶盞道。

    “那要恭喜穆兄了?！币骨浠使笆謶c賀，“新官上任是大喜事，廷尉史這個官職倒很適合穆兄，定能大展雄才?！?/br>
    “夜兄謬贊了，不過是太后催的太急，比起宦海，我更傾心青山綠水，山野叢林?！蹦聢?zhí)微微一笑。

    “慕云閣一事，多謝穆兄指點?！币骨浠实吐暤乐x。

    穆執(zhí)想起梅林中陰錯陽差的一幕，王府世子中了紫蛾情毒，他與蕭衍在亭中已有肌膚之親，內(nèi)心愧疚，可又難以啟齒，只能按下不表，笑著：“舉手之勞而已，聽說沈師兄如今也在王府？我應(yīng)當(dāng)前去拜會?！?/br>
    “沈少俠如今住在世子南苑的劍池閣?！币骨浠实?，“穆兄可先去拜會沈少俠，我們再暢談。”

    穆執(zhí)先前來過王府幾次，無緣進(jìn)南苑，也未曾拜見世子蕭衍，今天倒是契機(jī)。

    蕭衍將沈從衣安置在南苑，可見其盛寵。

    “也好?！蹦聢?zhí)應(yīng)道，心緒復(fù)雜忐忑，不想見蕭衍，又想見蕭衍。

    二人攀談期間，侍衛(wèi)林穹扣門告進(jìn)，在夜卿皇耳邊低聲回稟，儒士杜若清攜學(xué)生羽少生前來。

    夜卿皇一怔，杜若清的學(xué)生羽少生是少年天才，在錢財盤算方面門檻極精，之前便是京城最大的錢莊康泰的大擋手，夜卿皇請杜若清搭橋推薦良才，沒想到杜若清竟親自來了京城，還攜了羽少生。

    “快請?！币骨浠势鹕頋M面歉意，“少陪。”

    穆執(zhí)毫不介意，示意他快去，自己也站起身來。

    一小廝領(lǐng)穆執(zhí)去南苑拜訪沈從衣，夜卿皇在“望山海閣”設(shè)宴款待云城舊友。

    穆執(zhí)繞過數(shù)不盡的亭臺樓閣，對王府布局的精美絕倫嘆為觀止，如此奢靡鋪張的大手筆，比起南明皇宮也不遜色。而定王爺膝下，只有獨子蕭衍，難怪京城的達(dá)官貴人都瘋了似的想要擠入世子蕭衍的內(nèi)院。

    他走過一個庭院，覺得格外奢華耀目，里頭的雕花樓暗香浮動，門口六七個小廝身穿綾羅綢緞，容貌漂亮，排場闊氣。

    “這是雎少爺?shù)膭e苑。”小廝殷勤的介紹，“雎家是南明最大的富商，雎少爺?shù)牡窕鞘侨敬蛟斓模饽玖匣ㄙM的銀子就數(shù)不盡，院子里頭還有三丈高的假山呢，據(jù)里頭當(dāng)差的說，在里頭珍珠瑪瑙都不算稀罕物。”

    穆執(zhí)心想妾室尚且如此，世子的南苑得奢華到何種地步？他初入堇棠院，便覺得堇棠院已是絕無僅有的一等庭院，如今真開了眼界。

    雕花樓內(nèi)，雎星野一身寬大紅衣，外頭罩著名貴貂裘，高翹著腿，一副紈绔坐相，他面前擺著一缸色彩絢爛體型渾圓的錦鯉。

    雎星野單手托著黑玉瑪瑙的錦盒，傾斜手腕，魚食簌簌掉落缸中，引來錦鯉爭奪。他出手闊綽，喂魚食也是如此。

    臺階底下站著個白衣青年，青年容貌俊秀，膚白勝雪，眉目間有一絲弱柳扶風(fēng)的繾綣病態(tài)，他是世子的妾室溫白鳶。

    溫白鳶瞧著雎星野的動作，心里就是一跳，這魚千金難求，為了討好這個小祖宗這次自己也算是下血本了。他忍不住柔聲勸了一句：“此類珍珠魚斑駁絢麗，觀賞極佳，然貪吃又不知食量，便常常吃到滿腹而死?！?/br>
    雎星野抬眸掃了眼他的緊張神色，冷哼一聲：“這也太蠢了?！?/br>
    雎星野向來口無遮談，偶爾對著正君夜卿皇也不假辭色，何況是出身低賤的溫白鳶。

    他對溫白鳶動輒責(zé)罵，甚至有時動手責(zé)罰。按規(guī)矩他與溫白鳶都是蕭衍的妾室，身份相同，可他是南明首富的嫡子少爺，溫白鳶只是個伯爵家的庶子，自小便分出了尊卑。蕭衍不大理會后院，溫白鳶也不敢申告，久而久之，便成了如此局面。

    “從前讓你來還得三催四請，今天倒是殷勤。不過你這墻頭草倒是很稱職，聽說夜卿皇也對你十分欣賞？”

    溫白鳶自然不敢拿喬，連忙解釋道：“非是妾侍攀附正君，是世子爺吩咐妾侍將后院之事盡數(shù)交付正君，不敢有半分遺漏，先前求見皆是核實公事，并未有私交?！?/br>
    “論起這管家的手段，他也不比你高明多少，南苑后院勢力盤根錯節(jié)，誰是省油的燈，他想正本清源，只是徒勞得罪人罷了。”雎星野似是對這魚有了興致，說話之間手中魚食就沒停過，不管他投喂多少，魚兒紛紛簇?fù)矶希路鸶怪袩o食。

    溫白鳶聽到雎星野的話，只在一旁立著，既不敢不贊同，也不敢附和。

    正君夜卿皇行事穩(wěn)妥，分寸得當(dāng)，力求盡善盡美，對待下人也極寬厚，自己只需小心恭維附和便可；而眼前的雎星野卻從來不管不顧，仗著蕭衍和雎家的維護(hù)肆意妄為，實在是難伺候。

    “他去了趟慕云閣，倒把沈從衣招回來了?！宾滦且白旖枪雌鹨荒ㄐσ?，“沈少俠也算你的舊友，正君有向你打聽過他嗎？”

    溫白鳶陪笑道：“有的，后院人多嘴雜，沈少俠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

    “哦?！宾滦且捌鹆伺d趣，“你都說了些什么？”

    “大抵是沈少俠從前刺殺世子爺，后因為一頭銀發(fā)得世子爺寵愛，可江湖中人到底桀驁難馴，甚至打傷過世子幾次，后被逐出王府?！睖匕坐S小心回話。

    “只有這些？”

    “是?！?/br>
    雎星野笑道：“沈少俠曾經(jīng)虐殺了后院的花公子，映玉公子，衍哥依舊留他在身側(cè)，這你可講過？”

    溫白鳶面上露出驚詫與不忍之色：“這些事世子爺吩咐不準(zhǔn)再提，妾侍怎敢胡言亂語?！?/br>
    雎星野狐貍般靈動的黑眸轉(zhuǎn)了轉(zhuǎn)，輕笑著繼續(xù)投喂魚食：“正君來府里時日尚短，如果有什么，還需你千萬提點。”

    侍從成熒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主子，該用膳了。”

    雎星野抬頭見溫白鳶沒有走的意思，嗤笑一聲：“怎么，不走還等著本少爺留你用膳么？”

    溫白鳶心下惶恐，賠著罪往外退。

    成熒走進(jìn)來服侍雎星野，雎星野指著魚缸吩咐：“這魚不錯，留著給九尾晚膳加餐?！?/br>
    九尾是一只異域進(jìn)貢的波斯貓，通體雪白。

    溫白鳶聽了，內(nèi)心氣血上涌，幾乎要栽下去。

    成熒瞧著雎星野心情不錯，遲疑著小心翼翼道：“聽說這魚有價無市，也算稀奇……”

    “所以才不算委屈九尾呀?！?/br>
    溫白鳶眼前一黑，心疼rou痛，他花了幾百兩銀子才堪堪弄到這幾條魚兒，自己來不及欣賞，珍寶似的送過來，哪知這雎家少爺如此糟踐好東西。

    他緊咬銀牙，心道：若真是喂貓，還不如當(dāng)初放生在池子里呢，作孽。

    另一邊，穆執(zhí)到了南苑，得知世子蕭衍不在府中，沈從衣在劍池閣修養(yǎng)。他松了口氣，不知是釋然還是遺憾，怡然進(jìn)入。

    沈從衣他鄉(xiāng)遇師弟，心情還不錯，上次一別故事太多，穆執(zhí)也將自己入京為官之事和盤托出，兩人把酒言歡，沈從衣性格冰冷，不善言辭，穆執(zhí)舌燦蓮花，也能和他暢聊。

    望山海閣之中，夜卿皇與杜若清，羽少生談著正事，原是杜若清將王府之事告知學(xué)生羽少生，羽少生頭腦靈活，見機(jī)會難得，說服了康泰銀莊的大東家，想和蕭衍的永泰做個聯(lián)號。

    永泰錢莊幕后關(guān)系復(fù)雜，不僅在京城權(quán)貴中鋪得極開，在異國外域也有分號；而就銀票的流通性和資本實力，康泰銀莊遠(yuǎn)遠(yuǎn)勝過永泰，這個聯(lián)號，很明顯是蕭衍的永泰高攀的。

    “大家都出生云城，自然互相照應(yīng)；學(xué)生雖不能像大公子一般為云城鞠躬盡瘁，也愿效犬馬之勞，盡綿薄之力?！庇鹕偕Ь吹?，“學(xué)生行事莽撞，老師愿長途跋涉來京相助，相信此事定成?！?/br>
    “少生太謙虛了，術(shù)業(yè)有專攻，我不懂這銀錢運(yùn)作的門道，只能跑跑腿了。”杜若清笑著說。

    夜卿皇心中大喜，三人一拍即合，夜卿皇應(yīng)允將此事親自轉(zhuǎn)告世子蕭衍。

    臨別之際，杜若清私下對夜卿皇道：“我這學(xué)生腦子靈活，人品確是極正的，若能促成康泰與永泰的聯(lián)號，他會成為這兩家銀莊最大的擋手。以后用得到銀子的地方，對云城，對大公子都是極有益處的，還望大公子周旋?！?/br>
    “想當(dāng)年云城水患，萬卷詩書抵不上粟米一旦，老朽慚愧?！?/br>
    夜卿皇心中了然，躬身拜謝。

    杜若清為大儒，學(xué)生眾多，不少還是京官，他此次來京，學(xué)生們爭相接風(fēng)，夜卿皇挽留不住，二人約了改日再談，日落西山，三人分別。

    晚膳過后，夜卿皇與穆執(zhí)一同飲茶敘話。兩人是新交，夜卿皇是定王府的世子正君，穆執(zhí)是北岐太后的侄孫，同為文人，同為皇親國戚，很快引以為知己。

    茶至半酣，竹海姑娘突然走進(jìn)來，對穆執(zhí)行了個禮道歉，將夜卿皇請到一旁。

    “發(fā)生了何事？”夜卿皇微微蹙眉。

    “溫公子來訪，他帶著小蠻公子一起來的，說有緊急要事回稟您?！敝窈Ｉ裆o張，低聲道，“溫公子說，小蠻公子意欲跳河自盡?！?/br>
    夜卿皇心下大駭，又摸不著頭腦，他與竹海對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好端端的，為何尋死？”

    世子蕭衍命正君夜卿皇養(yǎng)著貓奴小蠻，若是鬧出了人命，流言蜚語必是十分難聽，世子那里也無法交代。

    “奴婢不知，現(xiàn)下人就在偏房，您去審審？”竹海微微嘆氣，“小蠻公子天真爛漫，溫順聰穎，脾性極好，前幾日還好好地跟書童斷文識字，突然就……實在讓人心驚?！?/br>
    “帶他過來吧?！币骨浠仕尖馄痰?，“穆兄也是慕云閣之人，不必避諱。”

    竹海點點腦袋，奉命而去。

    “府中瑣事，真是片刻不得安寧。”夜卿皇笑著搖搖頭，坐回花梨木雕的圈椅中。

    “能者多勞?！蹦聢?zhí)舉杯飲茶，一派悠然的打趣，“夜兄的位子，可是全京都都在覬覦的。”

    不多時，竹海與林穹帶著幾個人進(jìn)來，穆執(zhí)第一眼認(rèn)出貓奴小蠻。

    小蠻一身青色綢衫，墨發(fā)以綢帶束在腦后，腳上是簇新的云紋靴子，他長得極漂亮，如今這番打扮倒有世家小公子的氣度，看不出半點貓奴虛與委蛇卑賤yin蕩的模樣。

    他身邊，站著一位俊逸的白衣青年。青年容貌秀美，膚白似雪，氣質(zhì)淡如煙塵，靜若處子，眉眼間似有不足之癥，增添三分病態(tài)的虛弱之美。

    白衣青年走上前，環(huán)臂指尖相觸彎腰躬身規(guī)規(guī)矩矩對夜卿皇行了妾禮，又與穆執(zhí)互見平禮，穆執(zhí)才知曉，此人是蕭衍的妾室之一。

    “請坐?！币骨浠史愿?。

    林穹搬來鋪著軟墊的圓凳，溫白鳶道謝后落座。

    夜卿皇的眸光落在小蠻身上，小蠻低垂著頭跪在地上，嘴唇緊抿，眼底都是驚惶之色，他的側(cè)顏，若是細(xì)看，的確與自己有三分相似。

    “妾侍今夜路過‘清波亭’，見有一人在暗中徘徊，冬夜獨自站在湖邊著實奇怪，妾侍湊近些，才發(fā)現(xiàn)是小蠻公子，見他有意輕生，忙叫春生將他拉住，不明所以，這才將他送回來?！睖匕坐S嗓音溫柔柔和，十分悅耳，他望向小蠻，溫聲道，“世子爺命正君看顧小蠻公子，若是有何誤會，當(dāng)面澄清的好，若是一時想不開投了湖，辜負(fù)了世子的好意，也要玷污正君的清譽(yù)啊。”

    夜卿皇面容沉肅，氣勢威正望著小蠻問道：“你為何要自盡？可是院中有人苛待了你？”

    小蠻低垂著頭瑟瑟發(fā)抖，面色慘白，緊抿嘴唇不敢說話。

    溫白鳶看眼下之景，心中暗想，定是正君受不了流言蜚語，給小蠻公子使袢子，想要逼死這貓奴，可貓奴自盡實在不是良策。他有心討好夜卿皇，才將小蠻救下送來，再點明利弊，如今事情辦完，順勢起身恭敬道：“小蠻公子疏于管教，年輕氣盛，勞煩正君耐心教導(dǎo)，妾侍告退?！?/br>
    夜卿皇猜到溫白鳶心中所想，開口道：“不急，此事我亦是始料未及，今日也要問個明白，你坐下一同聽吧?！?/br>
    他若真私審小蠻，倒坐實了溫白鳶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