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掌心的名字

    周五的最后一節(jié)課定例是自習。放學時間越來越近了，整個教室的空氣都有些蠢蠢欲動。

    許野霽這周是值日生，兩手各拿一只黑板擦，掄圓了胳膊大喇喇擦了黑板，又提著黑板擦走到窗邊，把手伸出去，啪啪啪用力拍打粉筆灰。

    有些粉筆灰給風一吹，又回到了教室里。最前排的一個同學立即抱怨道：“你這灰都弄到我這兒來了！”許野霽扭頭笑道：“你說什么？聽不見?！眱芍缓诎宀寥匀慌九九疽魂噥y拍，雪白粉筆灰漫天飛揚。周圍的幾個同學又笑又罵站了起來。

    大家鬧哄哄玩作一團，忽然靠走廊的同學吼了一聲：“老李來了！”整個教室都是一震，眾人手忙腳亂各自回位，剎那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班主任李老師踱進教室了，說道：“吵什么？就最后幾分鐘了還堅持不了？”

    所有人都低著頭看著桌子。許野霽回到講臺上慢慢擦著黑板。有些筆畫寫得特別深，哪怕用力擦了幾遍，仍有一道淺淺的白痕，留在石青色的黑板上。

    李老師環(huán)視一圈，眼神落在許野霽身上。許野霽格外耐心仔細，用黑板擦的尖尖不厭其煩地揩抹著白印子。李老師便道：“你也不要裝了，我不用問就知道是你帶的頭?！痹S野霽噗嗤一笑，把頭轉到另一邊去。

    李老師說道：“值日生留下來，其他人先走吧。”同學們早已收拾好書包，急不可耐從座位上彈射起來，一哄而散。剩下來幾個值日生，李老師說道：“明天就是全國數(shù)學競賽了，咱們市立高中被選做考點，高二所有的教室都要做考場。你們抓緊把桌子擺擺齊，教室的地板拖干凈，啊，拿出我們學校的精神面貌來?！?/br>
    他們這間教室只安排了不到十個考生，多余的桌椅都要挪到教室后面去。李老師走了以后，值日生們合力騰挪桌椅，閑聊起來：“這次數(shù)學競賽的等級很高，是長三角幾所頂尖大學聯(lián)合舉辦的，專門用來選拔高三學生?！?/br>
    許野霽說道：“拿了獎就能進大學嗎？”那人不勝艷羨，說道：“是啊，全國前五名都可以保送濱江大學?！贝蠹衣犜诙?，都覺得濱江大學太過遙遠了，對于高二的學生來說，像個不切實際的幻夢。

    他們磕磕碰碰搬好了幾排桌椅，許野霽看這個活兒太乏味，便自告奮勇要去拖地。大家都不愿留到最后，自然應允。許野霽去衛(wèi)生間洗好了拖把，走出來以后，只覺得整個樓層都空空蕩蕩、安安靜靜的，伙伴們都已經(jīng)走了。

    許野霽忽然覺得有些不是味，單手提著濕淋淋的拖把，快步走回教室，滴滴拉拉落下了一排水漬。

    對面開放式的樓梯上傳來聽到一陣人聲，一群陌生人左顧右盼走了上來，不知是什么來頭。

    許野霽心里犯嘀咕，兀自回到教室悶頭拖地。

    放學后的教室本來就格外空寂，桌椅都換了位置。斜陽脈脈，朝夕相處的環(huán)境顯得格外陌生。

    沒過一會兒，那些人竟然走進了這間教室。許野霽直起腰來一看，領頭的是一個中年人，許野霽好奇地看著他，那人笑道：“我們是德智高中的。我?guī)W生們提前來看一看考場，你忙你的?！?/br>
    許野霽輕輕“喔”了一聲，心里頭油然起敬。他所在的這家市立高中，水平并不差，但德智高中是本市最著名的金牌高中，兩廂對比之下，市立高中就望塵莫及了。不過，市立高中更靠近市區(qū)，可能是為了交通便利的緣故，市立高中才被選做考點。

    那中年人還率領著幾個男女學生，應該都是明天要參加競賽的高三考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許野霽總覺得他們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得比常人聰明一些。

    德智高中的師生們細細觀看著教室的陳設，許野霽倒顯得像外人似的，但地板一半是濕的，一半是干的，明顯還沒拖完，他也不好撒手避開。沒頭沒腦拖了一會兒地板，拖把漸漸發(fā)干了，他像是找到了托辭，趕緊從后門走了出去。

    哪知有個人不聲不響站在后門，許野霽往外猛地一沖，砰得一聲就撞在那人懷里，拖把咣鐺一聲摔在地上，在他的耳中響亮得驚天動地。

    許野霽震得頭暈目眩，叫道：“哎呦！”

    那人低低“嗯？”了一聲，兩手穩(wěn)穩(wěn)扳住了許野霽，把他往外拉開一些。

    許野霽這才回過神來，七葷八素抬頭一看，只見那是個高挑的男生，黑發(fā)有些凌亂向后梳著，穿著灰色帽衫，戴著深棕色玳瑁邊眼鏡，襯得膚色很白凈。他的五官，也說不上來有什么特別的，但組合在一起，顯得十分內(nèi)斂沉靜。

    那男生低聲道：“你沒事吧？”許野霽恍惚道：“?。课覜]事?！蹦悄猩鷮⑼习逊隽似饋?，說道：“這么大的教室，就你一個人拖嗎？”許野霽接過拖把來，暈乎乎說道：“對啊，這禮拜天天是我拖地，我拖得可干凈了。”那男生的薄唇邊閃過一絲笑意，隨即點了點頭，兩手插在褲兜里，繼續(xù)去看教室后門墻上貼的班會畫報。

    那群師生都走出來看是怎么回事，那男生說沒事，那中年人就向他招呼了幾聲，原來那男生也是德智高中的。那中年人似乎在市立高中有相熟的人，要帶自己的學生去看看老朋友，問那男生要不要去。那男生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去了?！蹦侵心耆藢λ坪醺裢鈨?yōu)待，溫言道：“好，那待會兒校門口見啊。”

    許野霽又去了洗了一遍拖把，回到教室里慢慢拖著地板。

    那男生已經(jīng)看完了畫報，倚在走廊扶手邊，靜靜望著遠方的滿天夕陽，暖橘色陽光灑在他的背影上，發(fā)絲邊緣都在發(fā)著金光似的。

    李老師又過來了，見到許野霽還在拖地，很詫異地說道：“你怎么還沒走呢？傻小子，快回家吧。”

    許野霽背著書包去洗了手，那男生還在那里出神。許野霽略作猶豫，終于上去搭訕道：“你不進去看看考場嗎？”

    他搖了搖頭，說道：“教室都長得差不多，也沒什么好看的?！痹S野霽笑道：“我還以為競賽的前一天，你們都要埋頭苦讀、最后沖刺呢?！?/br>
    其實就是因為唯恐考生壓力太大，做老師的才帶大家出來轉轉，既是熟悉場地，也是為了放松神經(jīng)。

    他沒言語，回過頭看了許野霽一眼，說道：“你要走了嗎？”許野霽說道：“嗯，要不要一起下去？”他說道：“好?！?/br>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教學樓，夕陽的余暉給全世界蒙上了一層迷蒙的色彩，西邊跑道那里遠遠傳來朦朧的聲響。

    他說道：“那邊是你們學校的運動場嗎？”許野霽笑道：“是呀，我們學校的跑道是今年剛修好的，我?guī)闳プ咭蛔甙??！?/br>
    全校的學生幾乎都走光了，這時候只有幾個體育生還在練習田徑。兩人迎著落日，在塑膠跑道上散步。

    許野霽總覺得高三學生具有一種特殊性，尤其這男生還是外校的，更加多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許野霽問道：“你們?nèi)绻诟傎惸锚劻?，真的可以直接報送濱江大學嗎？”他說道：“還是要參加高考的，只是錄取分數(shù)會放低一些。”許野霽說道：“能在競賽拿獎的人，還在乎這些分數(shù)嗎？”他簡短地說道：“有些人是偏科的?！?/br>
    許野霽聽他語氣淡淡的，似乎興致不高。許野霽心想，也許他對這次競賽并沒有什么把握，只是來陪跑罷了，許野霽也就不再問了。

    兩人在跑道上走了一圈，慢慢回到了校園的道路上。到了學校門口，許家的車還沒有來，德智高中的師生也還沒有出來。

    兩人默默站在一起，雙方都有隨時離開的可能性，就算有什么話題，也怕說不完就戛然而止，一時寂然無語。

    不遠處有家奶茶店，大喇叭放著招徠行人的音樂，已經(jīng)過了放學忙碌的時候，店員百無聊賴守在柜臺后面，那熱鬧的音樂顯得有些冷清。

    許野霽往奶茶店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男生就說道：“我請你喝奶茶吧，謝謝你帶我參觀?！痹S野霽笑道：“那我可真的點啦?！蹦悄猩恍?。

    兩人到奶茶店去點單，許野霽要了一杯奶茶，問那男生要什么，他說道：“我不愛喝甜的?！蹦堑陠T忙道：“也有不甜的呀?！苯又鴪罅艘淮嬃系拿殖鰜?。他低頭思考了一會兒，許野霽說道：“我?guī)湍氵x吧。”他說道：“好。”許野霽就替他選了一杯檸檬茶。

    他從衛(wèi)衣的前兜里掏出德智高中的學生證來，幾張粉紅的鈔票夾在卡套反面的卡槽里，他抽出一張買了單。店員找了一沓零鈔，他順手都塞進卡套里了。許野霽側頭看了一眼，瞥見他學生證的照片是白底的，表情淡淡的，戴著框架眼鏡，眼神很足，直直注視著鏡頭。他覺得他這張照片拍得很好。

    兩人捧著飲料站在街邊，許野霽這時候覺得他沒有那么高不可攀了，便跟他隨意聊起大學生活。許野霽感嘆道：“要是我也能保送濱江大學就好了，可惜我的數(shù)學中不溜秋的?！彼f道：“你也不必走數(shù)學競賽這條路。濱江大學的理科很強，文科相對弱一些，有些文科專業(yè)的分數(shù)線和其他大學差不太多，你正常高考也是有機會考進去的?！痹S野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文科？”他說道：“你們班報上寫的啊?！痹S野霽笑了笑，略作猶豫，試探著問道：“這些大學的章程，你都有嗎？能不能……發(fā)給我？”他說道：“這些章程在大學官網(wǎng)上都可以看的，歷年的資料都有。”許野霽不言語了。

    可這時許家的車子遠遠開過來了，再不問就來不及了。許野霽又道：“學長，你……你叫什么名字??？”那男生看了許野霽一眼，說道：“我寫給你吧。”許野霽忙伸出手，因為握過奶茶杯子的緣故，他的掌心紅撲撲的，還有些小水珠。

    他在他的手心里緩緩寫了三個字。許野霽只覺得掌心癢索索的，第一個字依稀認出是個“蔣”，但后面兩個字就稀里糊涂的，什么也感覺不出了。

    滴滴兩聲車喇叭響，許家的司機哇啦一聲叫道：“小野！”這司機在許家做了許多年了，是看著許野霽落地出生的，所以也跟家人一樣叫他的小名。許野霽早就聽慣了，但不知怎的，此刻突然很不好意思，臉色騰得一下燒得通紅，巴不得背著書包一溜煙跑走了。

    坐上車以后，許野霽臉上還熱得發(fā)燙，從后視鏡一看，德智高中的師生們也出來了，那男生走過去和他們匯合了。

    司機笑道：“小野今天又在學校拖地了？什么時候在家里幫你mama也做做家事?！痹S野霽笑道：“家里不是有阿姨嗎？”司機呵呵直笑，又道：“剛剛那人是你的同學嗎？怎么不穿校服啊？”許野霽微笑道：“他不是的。”

    回家洗澡吃了晚飯，許野霽到他父親的書房去用電腦，先是搜了幾個本市大學的官網(wǎng)，但章程都寫得太過復雜，他看得不得其法。不知不覺開始搜索　“德智高中蔣xx”，連搜了幾個似是而非的名字都一無所獲，許野霽這才著急起來，心想：“早知道就把他的名字問問清楚了?！?/br>
    周一回到教室，所有桌椅歸回原位，再也看不出周末競賽的痕跡。許野霽跑去教室前頭看競賽的座位表，哪知這周的值日生十分勤勞，一早來了就把座位表清理掉了，他的名字終究是無處可查。許野霽有些懊惱，泄氣地想：“算了，知道了又怎么樣？”

    又過了幾個星期，有一天從食堂出來，看見教學樓一樓告示欄前聚了好多人。原來是數(shù)學競賽的獲獎名單出來了。其實競賽成績在網(wǎng)上就可以查到，誰也不會專門再跑來考場一趟。但市立高中覺得外面這些天才學生的形象，可以對本校師生形成一種激勵，所以用特大號海報繁花錦簇張貼出來。

    許野霽明知那男生不會拿獎的，但難得看見這么熱鬧，他和同學們也不由自主被吸引過去，嘻嘻哈哈擠了半天才到前排。仰頭一看，先是看見第一排就印著那男生學生證的那張照片，許野霽心里一震，過了一會兒才看見下面那排字：“全國冠軍——德智高中三年一班蔣覺逸同學”。

    周圍的學生們都很興奮，嘰嘰喳喳議論道：“他是第一名，可以保送濱江大學了?！薄拔腋@個蔣覺逸是一個小學的，聽說他從小就特別聰明?！薄八孟袷菙?shù)學偏科，偏科得很厲害?！睅讉€小女生又議論他的照片，雖然拍的是證件照，但也很干凈帥氣，不知真人長得怎么樣。

    許野霽怔怔看著蔣覺逸的名字，只覺得手心里癢索索的，好像有一只隱形的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