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Bad Days (中)
等顧青墨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牧淺正坐在地上玩跳蛋,應(yīng)該是他之前氣急敗壞扔進(jìn)浴室的那一個。 牧淺就這么打開關(guān)上,打開關(guān)上,盯著自己的手樂,跟個傻子似的。 顧青墨路過往他頭上拍了一巴掌,牧淺把跳蛋順手一扔,滿臉笑容的抬起頭,把他的手扒拉開站了起來。 牧淺和他的身高相仿,他也算不上對健身有多執(zhí)著,但是他的衣服穿在牧淺身上還是整個大了一碼,穿起來松松垮垮的。 可能是因為仰視牧淺的時間比平視的時間要長,可能是因為牧淺是他的調(diào)教師,可能是因為牧淺大多數(shù)時候都穿著正肩的西裝,可能是因為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他從來沒有沒注意到牧淺的骨架這么小,身材這么……修長?細(xì)長?纖細(xì)?或者說全部。牧淺身材挺拔修長,但是依舊帶著少年一般的單薄和纖細(xì)感,穿上他的衣服像是插在懸崖上的稻草人。 “剛才說好的下樓喝一杯,還算數(shù)嗎?”牧淺興致勃勃的問。 “好?!鳖櫱嗄f。 牧淺不滿的盯著顧青墨的臉,顧青墨想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牧淺在不滿什么。 “好,我們現(xiàn)在就下去?”顧青墨說,“一句肯定回答我能說多長?” 牧淺滿意了,開始往樓上跑。 “為什么要上樓?”顧青墨問。 牧淺看了顧青墨一眼,露出了一個狡黠的微笑。 …… 十分鐘后,在一片音樂的喧嚷聲,人群的交談和哄笑聲,舞步的交錯中,燈光的閃爍中,牧淺面帶笑容牽著同樣戴著面具的顧青墨在人群中穿過。 一樓充滿現(xiàn)代裝飾風(fēng)格的酒吧里正舉辦著一場風(fēng)格古典的假面舞會,男士穿著西裝女士穿著晚禮服。侍應(yīng)生們穿著純黑的西裝,單手托著托盤在舞池邊游走,時而和落單的客人閑聊兩句。 唯一和普通晚會不同的是,在三三兩兩聚集著閑聊的人身邊總是蹲著或跪著一兩個衣著暴露的人,寵物一般成為雙方交流的中心。 牧淺拉著顧青墨一邊在人群中穿梭一邊從托盤上偷了一杯紅色的酒和一杯青色的酒。 處于對上一杯酒的陰影,顧青墨接過了青色的那杯,剛?cè)肟诰捅蛔茻袊樍艘惶?/br> 牧淺在一邊偷笑完之后把手里的這一杯換給了顧青墨,踮起腳跨過兩個人的頭伸手在顧青墨看不見的托盤上撿了一角檸檬擠進(jìn)杯子里,和顧青墨一起喝了起來。 “這是在干什么?”非常確定自己腳邊剛剛爬過去了一個人,顧青墨好奇的看著四周問。 “迷途羔羊色情業(yè)務(wù)成立三周年,happy birthday!”牧淺拉著顧青墨在人群中間穿梭。 看著顧青墨依舊非常好奇,牧淺繼續(xù)介紹,“因為來的人大多數(shù)主奴關(guān)系,所以今晚的主題是假面舞會。今天晚上這些人,在黑暗喝面具的隱藏下,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假裝成自己想要假裝的任何人。觀察假面舞會,尤其是在能認(rèn)出其中一些人的時候,是最有意思的,所有人在戴上面具之后都不一樣了。” “我是以什么身份進(jìn)來的?”顧青墨問。 “我的plus one,男伴?!蹦翜\笑瞇瞇的說,“蹲下?!?/br> 牧淺說完一把拉住顧青墨和他一起蹲在了柜臺后面。 “你看到那個身高兩米的jiejie了嗎?那個是祝桃桃和她的高跟鞋。上天保佑被她踢過的人?!?/br> 顧青墨看見了。 如果牧淺不指出來沒人能在黑暗中認(rèn)出一個戴著黑金色海盜面具和碩大的黑色禮帽,穿著帶裙撐的晚禮服的人。 和祝桃桃站在一起的另一個他不可能認(rèn)識的女人,穿著潔白的長裙,戴著純白色鑲嵌著白色玫瑰的假面,正依偎在祝桃桃的胸口,額頭貼著她的下巴,兩個人在舞池隨著音樂旋轉(zhuǎn)。 “我們也去!”牧淺爬起來朝舞臺跑去,在跟幾個演奏者說了幾句什么之后,音樂忽然歡快了起來,牧淺跑回來,拉著顧青墨的手兩個人溜進(jìn)了舞池。 “我不會女步?!毙D(zhuǎn)了幾圈,踩了兩三次牧淺的腳之后,顧青墨惱羞成怒的往外走。 一把把顧青墨拽回來,牧淺透過面具直直的看著顧青墨的眼睛,語氣里還帶著宴會和酒精帶來的興奮,“別跑!我會!” “怎么學(xué)會的?”在舞池中旋轉(zhuǎn)著,顧青墨問。 牧淺動作流暢的跟隨著顧青墨的動作,“我小時候經(jīng)常和我爸一起去舞會,我還沒他胸口高,跳不了男步?!?/br> 牧淺確實像是一個在舞會里長大的人。 “你父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顧青墨問。 牧淺避開顧青墨的眼神,像是回憶一般的動作讓顧青墨心里一揪。 “他是我見過的最花里胡哨、要面子的膽小鬼!”牧淺的語氣里充滿懷念,“他把我一個人扔在舞會上和別的漂亮jiejie到處跑,他經(jīng)常把自己做的糟心事兒推到我身上,他只要一開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不記得我還在身邊?!?/br> “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看著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看著他專注的眼神,有一點小進(jìn)展就幼稚的滿房間到處跑的樣子。我們沒怎么一起談心、釣魚,但是我們一起去做過舞會的不速之客,一起把舞會的主唱推下臺表演過我們自己寫的歌,一起騎馬,一起打獵,一起在荒原看過日出……” 牧淺的聲音里充滿笑意,顧青墨能夠想象到,一個衣著華貴但是不修邊幅的老紳士,牽著牧淺的手,一起游蕩,一起創(chuàng)作,一起被追逐,從繁華的都市到荒涼的平原。 顧青墨能幻想到一片暖黃和笑聲。 “他現(xiàn)在在哪兒?”顧青墨問了一個自己沒有喝醉的時候不會問的問題。 “早就死了。那么大年紀(jì)還那種作風(fēng)的人活不久?!彪S著音樂的變換牧淺換了一種舞步。 一開始顧青墨很難跟上,但是整個舞步動作很簡單,顧青墨一點一點適應(yīng)了整個變化,兩個人牽著手在舞池里搖擺,時而有人從他們中間穿過,時而他們就連呼吸都糾纏在一起。 “如果你好奇的話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他的墓碑,他當(dāng)年住的小屋,我們兩個一起造福人間的地方。我前段時間才回去過,等我把小屋收拾出來,我就邀請你跟我一起去?!蹦翜\的舞步越來越快,語速越來越快,聲音里充滿了憧憬。 “不在洛城嗎?”顧青墨問。 “不在,在一個比這里荒涼很多的地方。”牧淺笑著說。 就算他一輩子也不可能離開洛城,就算這里是他的囚籠,就算這只是一場夢。就是因為這是一場夢,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說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一些自己永遠(yuǎn)沒有辦法兌現(xiàn)的諾言。 “等你的把小屋收拾好了,我能跟你一起去那里度假嗎?” “度假!”牧淺眼前一亮,“今年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是明年夏天,明年夏天我們可以一起去避暑。小屋附近有一條小河,我們可以一起去那里釣魚,我可以帶你去附近的馬場騎馬。小屋附近有一戶很大的人家,不管什么時候都燈火通明,我可以帶你去那里騙吃騙喝!” 顧青墨一起和牧淺沉浸在平靜的幻想里,就連牧淺問出了“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的時候都沒有破壞他的心情。 “不要提他,讓他離今天晚上遠(yuǎn)一點。” “雖然我、祝桃桃和薄遠(yuǎn)大概率沒有一個健在的爹,但是我們可以都帶你去看我們爸爸的墓碑,我們的爸爸就是你爸爸?!?/br> 整整一個晚上,他們兩個不是在微笑就是在大笑,兩個人牽著手在舞池里晃來晃去。 他記得某段時間祝桃桃晃到他們身邊,試圖把他們兩個拆開。 “一人一個!”她大喊。 但是牧淺帶著他藏進(jìn)了人群里,就藏在祝桃桃的眼皮子底下。牧淺蹲在地上大笑,祝桃桃越走越近。 他不太記得之后牧淺是怎么帶著他甩掉祝桃桃的了,酒精已經(jīng)開始侵蝕他的記憶了。 但是他想記住每一個瞬間。 跳完了幾支舞后兩個人牧淺拉扯著顧青墨往角落的座位跑,顧青墨在跑的過程中從侍應(yīng)生的托盤上順了兩個高腳杯。 “哦,馬提尼!”牧淺用舌尖碰了碰酒杯邊緣的鹽。 牧淺堅持讓他說一些有關(guān)他的事情,而他的人生中充滿希望的幾年就是大學(xué)——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要從自己的命運(yùn)里逃脫了,自己做的每一份付出都是在為自己的未來努力。不是為了父母,不是為了弟弟,而是為了自己。 “選擇法語只是一時沖動,每個人18歲的時候都對未來有很多幻想,我希望做我一輩子都沒接觸過的事情——文學(xué)、哲學(xué)、詩歌……我曾經(jīng)幻想過,畢業(yè)之后就去法國,選一個還沒有被經(jīng)貿(mào)污染的小城鎮(zhèn)落腳,每天在集市和田野間游蕩。” 他真的醉了。他已經(jīng)整整六年不敢回憶起那段時光了。 “結(jié)果呢?”盡管他的故事對比起牧淺的簡直天差地別,但是牧淺依舊專注的看著他,仿佛他在講一些他從來沒想過,從來沒見過的,神奇多彩的事情一般。 “結(jié)果,我學(xué)了一年,洛城的房租很貴,法語的實習(xí)又大多數(shù)和文學(xué)沒有關(guān)系,所以我又學(xué)了經(jīng)濟(jì)學(xué)。”顧青墨半開玩笑的說,“你知道,幻想也只是幻想,我們總是想著,等兩年,等我準(zhǔn)備好了,再等兩年,等各種不便不存在了。很多人一等就是一輩子。” “但是我們不是很多人。”牧淺神情專注的說,他的雙眼在黑暗中就像漩渦,將他的整個注意力都吸引了進(jìn)去,“如果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就做出改變的話,有一天我們就能……”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再去法國了,我也知道我不適合田園生活,”顧青墨笑著說,“都是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的幻想?!?/br> 牧淺的微笑擴(kuò)大了一些,撐著下巴看著顧青墨,“我想聽你說法語,可以說給我聽嗎?” “當(dāng)然。”想都沒想,顧青墨就答應(yīng)了。 他沒想好自己要說什么,可能是法語課第一堂課學(xué)的“你好,再見,謝謝你”,也可能是他聽實習(xí)時期的客戶講的法語笑話,或者是一句繞口令,里的引文。 但是脫口而出的,是雨果的詩。 盡管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但是他還是順暢的復(fù)述了,下來,全程牧淺都閉著眼睛細(xì)細(xì)的聆聽,似乎想要和這個嘈雜的環(huán)境爭奪他吐出的每一個發(fā)音。 他不知道自己希不希望牧淺能夠聽懂,聽懂他的呼救,和詩歌里的每一分情愫。 等他念完,牧淺緩緩睜開的雙眼中的眼神只能用初生的嬰兒的驚奇來形容。 “c,est beau.(好美)”牧淺說。 顧青墨沒有驚訝,牧淺的口音很蹩腳,看樣子他應(yīng)該聽不懂這首詩。 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不希望牧淺聽懂。他不想他聽到自己的呼救,也不想他明白自己的情愫。他只希望每天晚上,當(dāng)他偷偷的溜出關(guān)押他的地方,他能再次見到他,能再次聽到他的笑聲。 “Merci beaucoup(謝謝),你還會說什么?”顧青墨頷首,回答。 果然,牧淺回答道,“我還會說pouvez-vous parler angis(你會說英語嗎)?這是我唯二會說的兩句話。這首詩是什么意思?” “這首詩的意思是……”顧青墨注視著牧淺的雙眼。 “哇!”這時一個人忽然跑到他們兩個人之間,雙腳起跳,雙手用力拍打了一下桌子。 顧青墨順勢停下了要說的話。 這個人是從牧淺的背后溜過來的,牧淺看不見他,被嚇的一激靈,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但是他一直看著這個人,從探頭探腦到偷偷的走近,到露出壞笑,到摩拳擦掌。如果房間里現(xiàn)在沒有這么多人,他這么大的動作早就該被牧淺發(fā)現(xiàn)了。 “干嘛!”牧淺惡狠狠的瞪著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近乎是個少年,顧青墨沒辦法從他的任何身體特征看出他具體多大。蒼白的皮膚、蒼白的頭發(fā)、一身雪白的晚禮服、一張娃娃臉上。他不需要笑臉上就有酒窩。還有血紅的雙眼。 他是這場假面舞會中唯一一個來參加化妝舞會的人。 “時間到了,主人?!鄙倌曜匀欢坏墓蛟谀翜\腳邊,仰起頭露出甜蜜的笑容。 “哈?”牧淺面色復(fù)雜的看著少年。 “調(diào)教表演,年中展示,晚會壓軸?”少年撇著嘴,盤腿坐在地上抬起頭看著牧淺,“你忘了?” “沒有人跟我說過,我正在聊天。如果不是因為我偶然下來了一趟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回到家了,”牧淺看了一眼顧青墨,“你們自己去解決一下?!?/br> “但是宣傳單上寫了你的名字?!鄙倌暌粋€側(cè)翻身從地上撈起一張宣傳單,往前遞了遞,“你看?你的名字,我的名字。你以為今天為什么會來這么多人,大家都是來看大名鼎鼎的魔術(shù)師今晚的表演的?!?/br> “誰負(fù)責(zé)的今晚表演的名單?” “還能有誰,”少年不耐煩的捶著地,“老板?!?/br> “薄遠(yuǎn),我就知道,這個人十天有八天在搞事情,”牧淺回過頭,“小青哥,你等我一會兒,我先去砍個人,等我回來……” “那首詩,”顧青墨打斷他,“沒有什么意思。戰(zhàn)爭,死亡,田園,牧歌。很典型的一首詩,我在上第一節(jié)文學(xué)課的時候背的。第一節(jié)課背的東西一輩子都很難忘記?!?/br> “你去吧,這是你的工作。很晚了,我該回去了?!?/br> “可是……” “我喝了很多酒,再晚一點我就回不去了?!?/br> “可是我想送你回去的。”牧淺說。 顧青墨擺了擺手,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他已經(jīng)想清楚了,他不想被拯救,也不想自己的呼救被任何人聽見。他的一切情緒都不重要。就是因為他想要,就是因為他在乎,他才要隱瞞,就像這六年來他對弟弟的隱瞞一樣。 只要他不存在,牧淺的人生就不可能產(chǎn)生陰霾。他希望牧淺能永遠(yuǎn)像現(xiàn)在這樣,相信凡是黑夜就有黎明,凡是暴風(fēng)雨就有彩虹,相信所有的困難都存在解決的方法。這樣的想法只需要一次失敗的案例,一次永遠(yuǎn)的長夜就會完全消失,從此,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會害怕一切困境和難題。 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 祝桃桃說,牧淺是這樣的人,如果他開始信任你就會rou眼可見、有跡可循的放下戒備。一開始見面不跟你打招呼,后來他不來參加你的生日派對。但是慢慢的,他會摘下面具,他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發(fā)出最頻繁的問候,會在旅游的時候帶上你的紀(jì)念品,會在你傷心難過的時候第一個察覺。到最后,他會為了你做任何事情。 這個時候,你在看見他對陌生人的態(tài)度,對沒有過多交集的同事的態(tài)度,對沒有成功走進(jìn)他的心里的人的態(tài)度。你會感覺到殊榮,感覺到自己的特殊,感覺到安全和信任。 他不知道如果今晚不是正好有一場假面舞會,牧淺會不會摘下面具。但是趁他還沒有摘下面具,趁他還來得及。他要盡快離開這地方。 他都已經(jīng)想好了。 所以為什么,他會這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