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７.

    凌仲希剛坐下來時有點手足無措，不過很快地就恢復了鎮(zhèn)定，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跟凌家、跟眼前這個人沒有關系了，他必須把眼前這個人當成陌生人，當作是一個普通的客戶。

    盡管情緒上有點波動，但他還是留意到自己的那一杯咖啡顏色比較淺，應該是幫自己加了牛奶進去。凌隆欽知道他的胃不好，從以前就盡量沒讓他喝黑咖啡，那個人一如既往的體貼，差點就動搖了他好不容易平復的心。

    為了不使自己分神，凌仲希忽視掉桌上的東西，直接開門見山道：「凌董事長的房子這麼大，丈量可能需要花點時間，我們這就別浪費時間，立刻進行吧！」

    「我不趕時間，你慢慢享用點心，吃完了我們再接下一步?！沽杪J慢條斯理拿起他的那杯咖啡，文雅地啜飲了一口，慢條斯理放下杯，然後看著凌仲希。

    凌仲希不解他為何一直看著自己，是示意輪到自己喝了嗎？

    既然對方說要吃完點心再接下一步，那他乾脆就吃快一點，好盡快脫離這種詭異的氣氛。

    說實在的，凌仲希真不知該如何應付眼前這個男人，雖說他們以父子的身分相處了有二十年，可這男人卻在他一成年就對他做了違逆父子倫理之事，甚至還維持著這種不倫的關系好幾年，他無法理解那樣的動機與心態(tài)，凌隆欽究是把他當成兒子、還是普通的男人？

    以至於到現(xiàn)在，凌仲希仍有一種角色錯位的紊亂感，明知自己應該把凌隆欽當作一般的客戶來應對，卻總會聯(lián)想到不久前他還是自己的老板；當成父輩來看待，卻又不經(jīng)意地意識到他曾是和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

    因為兩人從未嚴謹正經(jīng)地討論過這些事，所以他也很難判斷自己在凌隆欽的眼里，到底是定位在什麼樣的角色，是部屬、兒子還是床伴？

    不過無論之前凌隆欽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那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當初被趕出那個家時，他們之間就已不存在任何關系了，如今不湊巧地再度相見，最多也只是交易性質(zhì)的甲乙方關系。

    盡管在這一段分開的日子里凌仲希有稍微調(diào)整過自己的心情與立場，不過當實際面對凌隆欽時，他依舊無法抵抗對方那渾然而生的強大氣場，還有那雙幾乎能將人看透的眼神。是以他再次叮嚀自己，絕對不要與凌隆欽正眼對視。

    偏偏凌隆欽就像是知道他的弱點似地，犀利的瞳光緊揪著他，極富耐心地等著他不小心的目光迎對，準備逮到就來個糾纏不放。

    「你不用吃得那麼急，會消化不良的。」凌隆欽就這樣定定地看著他，像往常一樣吐露著淡淡的關心。

    「你可以趁我在吃的時候，說說你對這房子的訴求?！闺m然說話不看對方很沒有禮貌，但凌仲希仍堅持不與對方的視線交會。

    「如果你一開始就決定把我當作初識的客戶來對待，那麼你就該把你之前所學的那一套待客之道拿出來，而不是把我當仇人般的警戒、虛應我的誠意，甚至無視在你眼前的我，我可以向你們公司投訴嗎？」

    凌隆欽似乎有點被凌仲希的態(tài)度惹怒了，不過他也沒大發(fā)脾氣，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出自己的意見，但這反而更具威赫感。凌仲?；腥舯划旑^棒喝，倒不是因為自己要被投訴了才開始驚慌，而是因為自己被明點出來的失態(tài)感到羞赧無比，他確實因私誤公了。

    自己不理性的情緒搞得腦袋失去正確的判斷力，忘記自己的職業(yè)本分了。

    「對不起……」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抬眼望了一下，不得已地對上凌隆欽盯著他的眼睛。

    「你很怕我嗎，仲希？」

    凌隆欽的語調(diào)明明輕柔又好聽，凌仲希卻覺得里頭隱含了重口氣的質(zhì)疑，但因為是自己有錯在先，所以得要好好地道歉才行：「對不起，剛才的態(tài)度讓您不舒服了，是我的不對，真的很抱歉?！?/br>
    「該說你是緊張嗎？就是不想給你太大的壓力，所以才想放慢步調(diào)讓你放松一點，可是你似乎很想盡快結束這邊的行程，你在趕時間嗎？」

    凌隆欽并非作指責，他只是就事論事，平述他所看到的情形。凌仲希從頭到尾沒有聽他提及過去的事情，也沒有聊到關於凌家人的事，想必就是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客戶了，只有自己一個人意識過剩，惦記著早就已經(jīng)被人遺忘的過去，還讓那些舊事擾亂現(xiàn)在的心思，真是太糟糕了。

    他必須立刻振作起來，扮演好自己的賣方角色！

    「沒有趕時間，我們可以慢慢來，我會一邊丈量一邊向您說明，您也可以在過程中想到有什麼樣的需求跟我說，我會好好地記下來?！?/br>
    他終於靜下心來，擺脫掉方才之前的舊思慮，沉穩(wěn)地跟凌隆欽平視與對話。

    在接下來的丈量過程中，與其說是凌隆欽領著他在屋子里巡回探測，不如說是凌隆欽在他身後默默地陪同與關照，主被動的關系非常微妙，彷佛他才是這屋子的主人一樣。

    凌隆欽話不多，沉默的時候整個空間中連一絲呼息都聽聞不到，卻又無法忽視這個人的存在，氣氛嚴肅到他問個一兩問題都覺得好像不該問似地自我懷疑起來。

    問到關於設計的風格、隔局的增減、空間預定的功能、使用的建材、偏好的品牌與色系等等，凌隆欽都只是簡單扼要地說：請以你專業(yè)的角度幫我選擇，請以你獨到的眼光替我決定。

    以至於到最後他離開前，只收集到少得可憐的資料，那就是這房子是日後要長久居住而不是度假性質(zhì)，還有家庭的成員是兩位……

    雖說設計權是在他身上沒錯，但像凌隆欽這樣給了簡直沒給的答案，他實在傷透腦筋。

    即便凌隆欽沒有約定下次洽談的時間，凌仲希也不敢怠慢任務的進度，因為白桐生比誰都還要重視這位大客戶，所以他在回到事務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白桐生回報這案子的狀況。

    「房子的成員是兩位，所以是凌董事長夫婦兩人要住的而不是送給兒子的婚房吧？畢竟兒子之後會有小孩就不只兩位了，所以更不可能是兩代一起住。只有兩人住那麼大的房子怪浪費的，仲希，你確定他說成員只有兩位嗎？」

    白桐生在聽了凌仲希的匯報後，丈量的部分是非常仔細清楚，但是客戶方面的需求記錄實在乏善可陳，他一度懷疑凌董事長當時真的有在現(xiàn)場嗎？

    「嗯、他的確是那麼說的。」凌仲希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沒有問他是誰要住的嗎？」白桐生再次確認。

    「呃、沒有……」

    凌仲希顯得支吾難言，好似被逼供一樣的委屈，白桐生感到詫異：

    「問成員的關系而已不是很簡單嗎？」

    凌仲希避重就輕地說：「既然說是兩個人的話，不就是他們夫妻嗎？問得太深入怕會有探究人家隱私的疑慮?！?/br>
    「萬一他們之後有要過夜的訪客，或是他的兒媳們要搬過去暫住，這關系到房間數(shù)以及隔局的規(guī)劃呀！」

    「……要不，就給他多設計個幾間空房，以便之後有不時之需能夠使用……」

    「也是可以這麼處置，不過如果可以在最初的設計一并規(guī)劃進去，不是更好嗎？」

    「……」

    瞧著仲希有苦難言的表情，白桐生反而覺得自己太咄咄逼人了，大概是想到他過去和凌圣輝的過節(jié)，連帶著跟凌家人的關系可能有點尷尬，導致很多敏感詞都不敢提及，於是就不再和他爭執(zhí)這個話題。

    「唉、我不是在怪你，畢竟你是第一次，我之後會慢慢教你細節(jié)的，目前就先這樣吧，把你收集到的資訊都給我。」

    就算資料不完全，但工作還是要進行的，凌仲希不會電腦設計繪圖，這個部分還是得由白桐生親自下手。

    白桐生和凌仲希倆在辦公桌前研究討論了老半天，針對凌隆欽所提供的樓層平面圖和兩位家庭成員的這個資訊，憑空想像了他對這棟房子的需求。

    一樓的部分有庭院、車庫、客廳、廚房、餐廳、衛(wèi)浴及後院，二樓有陽臺、大主臥、大衛(wèi)浴及更衣間。三樓則是規(guī)劃成兩個套房，即兒子媳婦過來住時的客房跟嬰兒房。四樓一半設計成和室，另一半為收納室與洗衣房。大致上的結構與其他住家無異，因為幾乎沒有可參考的情報，只能暫時先提供標準配備。

    然而盡管是標配，為了迎合凌董事長這樣的大客戶，他們猶是花了不少心思在討論，用了三天的時間刪刪改改，終於印出第一版的平面設計圖。

    ※　　　　※

    在丈量完凌隆欽的房子後一個禮拜，凌仲希跟他約了看設計圖的時間，由於松藝區(qū)路程比較遠，所以他們約在市區(qū)里的一間咖啡館見面。

    熱騰騰的咖啡才剛端上桌，凌仲希便把資料都拿了出來，將設計圖攤開在凌隆欽面前。

    凌隆欽原本好顏好色地端起咖啡要入口，一見凌仲希這個動作，眉頭不悅地微皺起來。他放下咖啡拿起資料，每一頁都被他看不到兩秒便翻篇，最後臉色不佳地把資料推回去。

    凌仲希對於他瀏覽過快的速度感到奇怪，正想詢問之際，卻被他狠絕的一句話給直接住嘴。

    「請拿回去重做！」冷冷地發(fā)聲之後，凌隆欽這才將咖啡喝下。

    凌仲希怔了一下，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這份設計圖可能不會完整，但這麼明快地被否定掉還是令人難以適應，他覺得他們有必要好好地討論一下，誰知道凌隆欽接下來的一番話，竟是再度把他堵得啞口無言。

    「看來你對銷售這一塊還是沒有成長啊、仲希，你一見到你的客戶都是像這樣直接開門見山、直搗黃龍嗎？追求效率固然不錯，但是連一點客套的寒暄也沒有，看來我們也不用特地來到這里喝咖啡，直接在路邊簽約不就成了？或者是你覺得對我這個前老板沒那種必要，只想盡快打發(fā)我，反正這筆生意你們是賺定了，所以隨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凌隆欽出言沒在客氣，雖然外表維持著優(yōu)雅的姿態(tài)，凌仲希卻很清楚他現(xiàn)在非常的生氣。

    凌隆欽對於本身的不被尊重很是介意，凌仲希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犯了大錯，由於太過心急展現(xiàn)交付任務的成果而省略前置步驟，更忽略了對方的立場與心情，這不僅僅是自己工作上的失職，更是自己做人的失敗。

    「不、不是那樣的，都是我的疏失，我不該那麼急躁，可我是想好好跟你討論的，我并沒有想要打發(fā)你，我……我只是沒有想那麼多，對不起……」

    凌仲希知道自己說再多，都只是強辯而已，凌隆欽根本不會聽這些，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前養(yǎng)父面前始終抬不起頭，就連這回給他改觀印象扭轉(zhuǎn)情勢的機會，他還是再一次地搞砸了。

    凌隆欽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喝著咖啡，他不也曉得該再說些什麼，氣氛頓時陷入一片寂靜，他手捂著自己的那杯熱拿鐵，完全沒有品嚐的胃口。

    終於，凌隆欽放下了空杯，語氣淡漠地說道：「我不需要那麼多的空房，你回去再重新修正一下，好了再來約我?！?/br>
    「啊，」他這是愿意討論了嗎？凌仲希趕緊詢問：「那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格局空間或是功能房——」

    「依你對我的了解，讓你去設計?！?/br>
    語罷，凌隆欽便拿起帳單走向結帳柜臺，結了帳之後就直接離開。

    凌隆欽從座位起身到走出店家大門前後不出兩分鐘，雖然行事匆促卻不急不徐，凌仲希就這樣坐在原地見他颯爽離去，一時之間尚沒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到底經(jīng)歷了什麼。

    後來凌仲希兀自下了結論，凌隆欽對於他今天的態(tài)度頗為不滿，間接影響到了對那份設計圖的接受度，但也并非排斥到完全沒救的程度，所以愿意給他機會回去修改，他或許可以把這視為是對方和自己交涉的方式。

    於是他重新打起精神，拋開過去那種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消極心態(tài)，決定用積極的行動，來向凌隆欽證明自己的改變，并且認可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