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兩人相見時，鄭明輝是望仙樓的座上客，沈辰是梧桐宮的yin奴，如今卻是調(diào)換了一番，沈辰重歸陳國，手握重兵，劍指建康，而鄭明輝則成為了待處置的降臣。

    眼前之人絳色華服，玉冠束發(fā)，俊美的容貌下是端莊威嚴，鄭明輝恭敬俯身道：“鄭明輝拜見太子殿下。”

    “鄭大人不用多禮?！?/br>
    溫和的聲音響起，鄭明輝直起身子，沈辰和善的詢問道：“鄭大人從荊州過來辛苦了，在襄陽住的如何？下人們可有怠慢？”

    “子約大人安排的十分妥帖，賓客如歸?！编嵜鬏x簡短答道。

    “那我就放心了?！鄙虺秸嫦袼闪艘豢跉獍?，又請鄭明輝入座，道，“之前你帶領(lǐng)荊州歸降的事我已經(jīng)聽說了，鄭大人體恤百姓，不愿他們因無端紛爭陷入戰(zhàn)火，流離失所，真是難能可貴?！?/br>
    沈辰神色誠懇，鄭明輝卻聽得心下忐忑，連忙起身道：“殿下謬贊了，說來慚愧，身為宇文陛下的荊州刺史，我本應(yīng)拼死守城，只是我曾多番上報邊境異動，長安毫無回應(yīng)。后來潘波更是帶軍撤離，讓城池暴露在天遠軍之下?！?/br>
    “我是一州刺史，身負萬千性命，既然主君舍棄百姓，我為什么要他們?yōu)榱擞拗覇拭兀俊?/br>
    這話說的狡猾又冠冕堂皇，此前北周軍大營遭襲，潘波逃離，鄭明輝是第一個主動打開荊州大門，恭迎天遠軍的北周刺史，也因此在其他北周官吏被盡數(shù)殺光之時，他還可以得到座上賓的待遇。

    沈辰微微一笑：“鄭大人的愛民之心，我想大家都明白。方才你提到多次上報邊境異動，那為何長安會置若罔聞呢？”

    “自然是因為宇文嵐對我心存芥蒂?！编嵜鬏x拂袖道，“他大概以為我想用邊境動向擾亂他在長安的布局吧！”

    鄭明輝出自世家鄭氏，和鄭泉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弟，宇文嵐將在長安的鄭氏一族誅殺干凈，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家人。

    真的是這樣嗎？沈辰卻覺得宇文嵐不像是這樣輕重不分的，但七城防守潰敗的實在太快，好似也沒有別的理由。

    “那么鄭大人接下去有什么打算?！鄙虺絾柕馈?/br>
    “宇文嵐泯滅人性，誅殺我全族，我只望有朝一日可以為族人復(fù)仇?！编嵜鬏x咬牙道，“再次之前，我愿留在陳國，為殿下效力?！?/br>
    沈辰頷首道：“鄭大人達智知變，王佐之才，留在我陳國自是我陳國大幸。我已經(jīng)命子約為你尋一府邸，暫且安頓下來，至于效力嘛?！?/br>
    “先在東宮擔任右庶子如何？”

    東宮右庶子是正四品官吏，和荊州刺史品級相當，雖沒有實權(quán)卻是太子近臣，鄭明輝立刻道：“多謝太子殿下，明輝必為太子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沈辰道：“死而后己就不必了，我倒是有個人，想要鄭大人先為我找到?！?/br>
    “殿下請說?！?/br>
    “北周五皇子，宇文煥?！?/br>
    李肅羽從屏風后走出時，沈辰正凝望著案上的書冊們發(fā)呆，他上前道：“你要是討厭鄭明輝，我去給你殺了如何？我可比江昀那小子強多了，保證悄無聲息，無人知曉?！?/br>
    “他是豪門士族出身，又是主動歸降的北周大吏，我不能殺他?！鄙虺娇吭趹{幾上道。

    也因此，其他在望仙樓見過沈辰的北周刺史均已被暗殺，而只留下鄭明輝一人。

    “那你不怕他說出望仙樓的事？”李肅羽道。

    沈辰瞥了他一眼：“你不也說了嗎？我在北周皇庭的事眾人皆知，有什么好藏著掖著的?！?/br>
    李肅羽見沈辰語氣不善，道：“當初曹語冰反叛你都沒有這么生氣，這鄭大人不也是位赫赫有名的能吏嗎？”

    沈辰冷笑一聲：“就因為信任他的能力，宇文軒才將荊州重鎮(zhèn)給了他，結(jié)果他倒好，天遠軍還沒打就主動獻了城池，真是毫無氣節(jié)，沒皮沒臉?！?/br>
    李肅羽聳了聳肩：“他也說了，宇文嵐滅他全族，為什么還要他忠義呢？”

    “照你這么說，那我當初答應(yīng)宇文軒的條件，借了北周兵力南下建康，取了沈莊人頭不就好了?！鄙虺降?，“他對北周再不滿，有本事和謝云一樣廢帝新立，而不是投靠敵國。”

    更何況，昔日鄭明輝在望仙閣對殷嶠不屑一顧，認為自己百年豪門，任朝廷變幻也屹立不倒，絲毫不把宇文家放在眼里，現(xiàn)在家族傾覆就另尋新主去尋仇，眼中何曾有過江山百姓。

    腦子里基本都是顏色廢料的李肅羽撓了撓臉，決定不摻和這個事情。

    經(jīng)過鄭明輝這么一攪，沈辰心思全無，他一邊意興闌珊的翻閱文書，一邊隨筆批閱著，當他拿起一份奏疏時：“啊，李肅羽，你的父親要回來了！”

    “我爹嗎？”李肅羽先是面露喜悅，沒過一會就又消沉了下來。

    “怎么了，之前你不還一直擔心嗎？”沈辰道，“我可最后沒去召回他。”

    “殿下是沒有召回，但不還是去信讓霧海閣調(diào)查我們了嗎？”李肅羽毫不客氣道。

    沈辰一頓，輕笑道：“你這么緊張，是怕我調(diào)查出什么？”

    李肅羽沒有答話，目光落在李岫居遞送的奏疏上，良久，他似是下定決心一般：“殿下，我想和你談一筆交易如何？”

    在邊疆掃蕩多月的黑鱗軍終于歸來，但和大張旗鼓的天遠軍不同，黑鱗軍在離城池的二十里地安營扎寨，而后主將李岫居獨自入城，接受沈辰的召見。

    “連日奔波征戰(zhàn)，李將軍辛苦了?！鄙虺矫钺毒优c他同坐一席，又讓人奉上茶湯。

    “職責所在，幸不辱命。”李岫居道。

    “現(xiàn)下荊州如何？”

    “孟將軍已經(jīng)抵達荊州，指揮天遠軍在邊疆上重新布防?！崩钺毒拥溃澳⒃谶吔已捕嗳?，目前北周暫未新的跡象?！?/br>
    沈辰道：“前日宇文嵐正式下詔，命拓跋烈領(lǐng)軍前去增援洛陽，此番我們可以暫歇一口氣了?！?/br>
    “只是——雖無遠慮，但有近憂?！崩钺毒臃畔虏铚?。

    “李將軍?！鄙虺讲[起眼睛。

    李岫居收斂神色，忽然從席上起身，重新跪倒在地，沉聲道，“黑鱗軍隱秘十余載，今日再現(xiàn)，將重將歸于太子殿下麾下?！惫硖?，將黑鱗軍虎符遞上。

    沈辰接過虎符，只見“黑鱗”二字金漆鳳舞，正是第一代趙氏家主親自所寫。

    “當初趙家被滅，黑鱗為積攢實力，化整為零，建造鏡湖山莊隱于江湖，但江山百姓不敢忘也，凡邊境異動，朝廷紛爭，鏡湖山莊都曾提前告知，只是高氏勢大，一直沒有表露身份，直至今日才告知殿下，望殿下贖罪?！崩钺毒拥馈?/br>
    沈辰道：“數(shù)年來將軍為保存黑鱗殫精竭慮，如今又協(xié)同天遠軍收服七城，立下大功，說起來，沈辰要感謝將軍才是?！?/br>
    “殿下嚴重了，這本都是黑鱗之責。此后必將繼承先輩意志，與殿下一同佑我陳國安寧?！崩钺毒庸笆值?。

    “沈辰為陳國百姓謝過將軍?！鄙虺洁嵵剡€禮，又要伸手去扶李岫居。

    李岫居卻擺了擺手，站起來將解開佩劍，一一除去甲胄，散去發(fā)冠，沈辰見狀道：“李將軍，你這是做什么！”

    “方才是黑鱗主將覲見殿下?！泵摰街涣魡我碌睦钺毒拥?，“現(xiàn)在是黑鱗軍之主李岫居，向公子請罪。”

    只見他深深俯下身子：“岫居當年為jian人所迷，帶人擅離防線，致郢州倒戈，主上被押解至建康，最終義興郡公府滿門被滅。岫居本該自裁謝罪，但為了黑鱗厚顏茍活。如今公子擺脫沈莊，自立門戶，黑鱗軍又完璧歸趙。自當請罪，由公子處置?！?/br>
    李岫居鄭重叩首，抽出佩劍，雙手奉上。

    沈辰輕嘆一聲：“郢州之事我也曾派人調(diào)查過，這是沈莊早設(shè)下的圈套，并非將軍之過?！?/br>
    李岫居搖了搖頭：“當年我已查到郢州大量甲胄弓弩失蹤，有人意圖謀反，只是帶人追尋時突然收到了霧海閣的來信，說有肅羽的下落……肅羽是我的獨子，走失多年杳無音信，我當時太過心切，沒有細想就親赴涼州，直到數(shù)次遭伏才察覺不對，回來卻為時已晚?！?/br>
    李岫居滿臉悔恨，沈辰則想起江昀呈上的信件，霧海閣當年并非欺瞞，李肅羽確實是在西夜啊……

    “當年之事，已是過往。就算要謝罪，能夠取你性命的也是趙家之人，而非我這個有一半沈家血脈的人?！鄙虺捷p聲道，“此事到此為止，李將軍不必再為此愧疚?！?/br>
    “多謝公子寬恕，此后岫居定當竭力輔佐公子，愿為驅(qū)使?！崩钺毒拥?。

    “好?！鄙虺筋h首道，“那么我有一個問題，還請將軍回答。”

    沈辰話鋒一轉(zhuǎn)：“——當年上書讓我回宮廷的人，是不是將軍。”

    “是?！崩钺毒硬换挪幻Γ踔烈稽c都不驚訝，“雖然槐夏希望公子遠離宮廷，但沈莊無嗣，陳國又需要一位合格的太子，殿下不正是最好的人選？”

    “那么，你讓我回去做太子，就只是做太子嗎，沒有別的期待嗎？”沈辰緊緊追問道。

    “殿下是什么意思?！崩钺毒又逼鹕碜?，神色漠然，和方才忠心耿耿的模樣判若兩人。

    “那么我換個問題。”沈辰又道：“你真的是懼怕高氏才一直不愿見我？要等到我入了北周皇庭才讓李肅羽來救我？”

    李岫居神情漸漸冷了下來，似乎還帶有一絲嘲諷：“殿下，那我想先問你——你，恨沈莊嗎？”

    沈辰一滯。

    “沈莊殺我主人，害死迢遙小姐，于我李岫居來說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日夜只想他死。”李岫居寒聲道，“但殿下似乎卻不是如此?！?/br>
    “如果說初入宮廷，沈莊尚且為了后嗣忍耐，那么自從高貴妃誕下二皇子，你就成為了沈莊和高氏等人的眼中釘，他們猜忌你，打壓你，你越出類拔萃他們越害怕你——你不是不知道，但你仍舊不愿對他下手，只因為他是你的父親?！?/br>
    “但是！”李岫居往前一步道，“殿下，難道你午夜夢回之時，就沒有想過當年因為陰謀而橫死的義興郡公府，沒有想過憤恨自盡的迢遙小姐嗎！”

    說到最后，李岫居幾近厲聲指責。

    沈辰神色蒼白，嘴唇微動：“我當然知道，但是……”

    但是……難道要我弒父篡位嗎？

    沈辰?jīng)]有說出口，李岫居卻明白，他冷笑一聲：“所以我若是此前就效忠殿下，甚至搶在北周之前將殿下帶走，你豈不是還會對沈莊心存僥幸，到時候受害的又豈止七城百姓和殿下一人！”

    他故意讓沈辰看清建康對他明明白白的殺意，讓他在被囚為禁臠的日中下定決心，是要選擇回來重奪權(quán)柄，還是甘愿做個yin奴屈辱中死去。

    “所以，這一切都是故意的?！?/br>
    沈辰忽然怒道，“李岫居，如果算計主上也是你的本分的話，我可以不可以認為當年你也是故意算計趙家的，好獲得黑鱗軍的力量？”

    李岫居傲然道：“如果主上只希望獲得愚蠢的忠臣，那么岫居無話可說?！?/br>
    還真是桀驁不馴的黑鱗軍。

    沈辰深呼一口吸，重新跪坐在了席上，道：“好了，這事就算了?！?/br>
    他拿起茶湯，吹了吹，“今日還有一事想和將軍商量，肅羽從北周一路護送我歸來，武藝高強，忠肝義膽，我很喜歡他，準備封他為太子副率，你看如何？”

    明明是賞賜，但不知為何李岫居臉色大變：“殿下，肅羽并非黑鱗軍之人，加之他個性頑劣，學(xué)問生疏，恐怕難當大任?！?/br>
    “學(xué)問差可以學(xué)，到時候拜子約為師即可?！鄙虺接行┢婀掷钺毒拥姆磻?yīng)，但還是照常道，“此事我已經(jīng)決定了，將軍勿要再推辭?！?/br>
    李岫居只得答道：“末將替肅羽謝過太子殿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