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見崔皇后，瑞香立刻就腿軟了。

    他現(xiàn)在就身處宮中，原先對皇家的八卦不過聽聽而已，但現(xiàn)在都和人家的兒子睡在了一起，自然面對皇后就更為心虛。更不要說崔皇后能在丈夫病后手掌大權(quán)，垂簾聽政，怎么可能會是簡單人物？

    瑞香面對九郎已經(jīng)足夠心虛，還要去見心目中簡直不是人的范疇，怎么也接近神仙的崔皇后，心虛就被催化成了恐懼，簡直都被凍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哪怕是慢慢意識到越王確實(shí)很喜歡他的美色，他的身體，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逗他玩，瑞香內(nèi)心深處也很害怕，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會把自己拉出去殺了，更何況是去見皇后？

    看到他這個樣子，季凜有些后悔，又有些無奈，伸手把瑞香從腋下舉起來，扶著他站直了，嘆氣：“昨晚不告訴你，就是怕你聽了睡都睡不著。阿娘又不吃人，有什么可怕？再說，我也會在你身邊的?！?/br>
    瑞香渾身一抖，似乎漸漸反應(yīng)過來，忍不住試圖爭取不去的可能：“可……我的身份，哪能去見皇后殿下？我、我就不能不去嗎？”

    他這樣怕皇后，其實(shí)是季凜所料未及的，但話都已經(jīng)說出去了，怎么可能不去呢？

    瑞香見他神情，就知道還是要去的，簡直要哭出來。他雖不喜歡做人姬妾低聲下氣，更何況當(dāng)初和季凜的事，還真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但方才有一瞬間，他還是為了這個身份大松一口氣的。哪怕是民間大戶，也沒有當(dāng)家太太對少爺?shù)耐ǚ恳棠锒嗉雨P(guān)注，賞臉說話的。

    當(dāng)然，一旦要見，那就是很可怕的事了。

    正因?yàn)槎嗌僦雷约旱纳矸荩匀鹣阍桨l(fā)比一般的通房姬妾更害怕。但正因恐懼，他又不敢絲毫怠慢皇后，人家要見，哪怕被嚇得都快不能思考了，他也還是被季凜帶著出門，向立政殿去。

    在外面，瑞香簡直恨不得距離越王越遠(yuǎn)越好，低頭含胸，擺出一副十足溫順膽小的樣子，就怕被人看出來自己哪里張揚(yáng)或者恃寵而驕。季凜是覺得他謹(jǐn)慎得有點(diǎn)好笑，但也知道他心里害怕，并沒有難為他走到自己身邊來。

    說到底，能與他并肩而行的人，確實(shí)也不多，就是宮里有些地位尷尬的兄長見了他，也很難說敢只論兄弟齒序。生活在被人處處尊奉的優(yōu)越環(huán)境里，又經(jīng)歷了許多爭斗的磨礪，他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不知世事，唯獨(dú)只是對后宮的幽微心思還是不夠明白而已。

    但對母親，他卻是足夠了解的。

    瑞香原來設(shè)想中的崔皇后，完全是個面目模糊的高大陰影，最多再加上氣勢懾人，格外威嚴(yán)，連她是不是會和季凜相像，都沒有心情想到。

    然而，此次拜見皇后的氣氛居然比他想得輕松，愉快很多。

    皇后平常起居，是在立政殿，需要視朝才會往前面去，批閱奏折更是十分繁重，因此她很少嚴(yán)妝華服地任人參拜，氣度雖然非比尋常，可是和兒子說話的聲音，卻是溫和又直白，十分務(wù)實(shí)的模樣。

    她聽起來心情不錯，瑞香感覺到有兩道目光往自己身上一掃，便聽見上頭有個自在隨和的女聲含笑道：：“這就是了？難得見你動這種心思?！?/br>
    似乎是有些好奇，崔皇后很快就命溫順地跪伏在地，頭也不敢抬，連立政殿是什么模樣都沒有看清的瑞香抬起頭來。宮中規(guī)矩繁多，瑞香才剛進(jìn)來，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早先還是學(xué)過一些禮儀的，舉止談不上粗俗不文，這個時候便也很謹(jǐn)慎地微垂眼，抬起下巴，展露面容。

    眼前模模糊糊有一道影子，并不多么巍峨，也并不森冷酷寒?；屎蟮哪抗庠谒樕夏艘凰?，忽然嘆了一口氣。

    季凜早在母親身旁坐下，見她如此表現(xiàn)，也就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您認(rèn)出來了？”

    瑞香聽不懂這話，但很快皇后揮了揮手，就有兩個宮人上前來把他扶起來，安排到一旁坐下，上了茶湯點(diǎn)心。這到底是為什么，皇后母子又在說什么，瑞香是聽不懂的，但他知道此處不需要自己關(guān)心，更不需要自己參與，也便捧著茶杯愣愣出神。

    皇后神情中似乎是有隱隱的恚怒，可微微勾起的嘴角又透著深冷的譏誚，好一陣子才忍下心頭忽然涌上的一股暗火，點(diǎn)頭：“當(dāng)初……牽連的人也太多了，其實(shí)就是我，也不能個個記得住?？墒俏业挠浶裕瑓s也沒有那么差，他……長得像萬家夫妻?！?/br>
    得到了答案，這答案還是自己確然有印象的人，季凜的面色也慢慢變得冷硬起來，目光往坐在一旁正沉浸在劫后余生之感里，似乎并沒有聽見這些話的瑞香身上看了一眼，又按捺住了情緒，只冷笑：“虧他們找得到人，想得出這種陰損的辦法?！?/br>
    皇后也冷笑：“怪不得近來，又鬧什么冤案平反，我還真當(dāng)這被狗吃了的良心還能長出來！”

    到底是在立政殿，雖然沒有明著拍案跳腳辱罵，但母子兩人的態(tài)度都很不客氣?；屎蟮脑箲嵏钜恍?，忍了又忍，到底還是說：“畢竟也是先帝當(dāng)年最出眾的……怎么就到了這樣心思狹窄，無能殘酷的地步，主意打在自己兒子身上，想壞了你的名聲德行還不算，真好意思又把萬家拉出來……我羞都要羞死了！”

    當(dāng)初，崔皇后進(jìn)宮，是以名門之女入主宮闈來的，她的德行才能心胸氣魄都足以匹配后位，皇帝也是取中了這一點(diǎn)。

    自然，對皇帝而言，十五歲的小皇后心情如何，是否愿意，那是根本不重要的事，他需要，他就會得到。

    崔皇后也一直做得很好，她那么年輕，就很快對上對下都做得無懈可擊，也曾經(jīng)在生育皇帝嫡子前后，和皇帝有過一段恩愛非常的日子。在三年前的事發(fā)生之前，皇后在這宮里地位一直穩(wěn)固，即便寵愛漸漸不如往昔，皇帝也總是敬重她，看重她的。

    而她對低等的嬪妃，以及他們的孩子，也是十分看顧，萬分周到。

    論理，怎么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只要皇帝繼續(xù)當(dāng)個正常人。崔皇后雖對他心中沒有多少情意，但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再談抗拒，不情愿，實(shí)在是沒有什么用。何況她有兒子，當(dāng)年的皇帝也算得上姿容儀范過人，處事也頗有章法。

    可是現(xiàn)在……恐怕皇帝時刻都盼著她能暴斃，心里也更沒有她的兒子，直把他們母子當(dāng)做仇寇看待。而皇后呢，其實(shí)也是一樣。

    如果說剛開始病倒，皇帝并沒有想通緣由，但隨著皇后逐漸取信于他，又獲得群臣支持，漸漸順理成章得到了前朝，單憑自己就染指了皇權(quán)，那么皇帝就是再蠢，也該知道事情緣由為何，仇恨爆發(fā)的同時，皇后已經(jīng)成了氣候，就是皇帝也沒有把握能把她悄無聲息地弄死，又不引發(fā)任何劇烈的政治地震。更何況，皇后還有兒子，真的逼急了，誰也不知道贏家是誰。

    因此，皇帝不得不拖著壞了的身子和皇后斗，和嫡子斗，兩人逐漸撕破了臉，別說外臣紛紛選邊站，就連宮里的妃嬪都不得不選擇自己的隊(duì)伍。可惜的是，皇帝作為夫主，作為后宮里所有人的天，獲得的嬪妃支持，卻遠(yuǎn)沒有皇后多。

    于他自己，這是很難理解的事，想起來便難免恨恨罵幾句養(yǎng)不熟的賤婢。于妃嬪們，這卻是很簡單就能想通的道理。

    無他，至少當(dāng)她們見罪于皇帝，或者失寵，或者懷孕生產(chǎn)正在鬼門關(guān)的時候，一直是皇后能幫就幫，多加照顧。而皇帝呢？他脾氣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有時候一句話不對，便立刻廢黜甚至賜死，即便生了兒女，也多得是被拋之腦后，母子都過得困窘難堪。

    雖說是夫主，皇帝，可是豈不聞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士大夫尚且如此，又何況她們呢？

    宮里朝中，都因?yàn)檫@隱隱越來越嚴(yán)重，牽涉的方面越來越多的帝后對峙，爭鋒而填進(jìn)去不少人命，隨著勢力逐漸的壯大，皇后也不再經(jīng)常見到皇帝的面，說話自然也是越來越隨意，對丈夫更是從恩斷義絕的冷酷，到了政治家身份的不屑，譏諷。

    至于更深的惡心，仇視，那都是早多少年，自從知道那個秘密之后，便始終未曾褪去的情緒了。

    如今見到瑞香，又從他臉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即便是早就磨煉得嫻熟的崔皇后，也不由多出了許多感慨。

    瑞香終于漸漸擺脫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被放在一旁的懵懂，稍加注意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聽不懂那對尊貴的母子在談?wù)撌裁?，最多不過知道他們是在商議政事。這時候沒有人來注意他，瑞香又發(fā)現(xiàn)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的那樣，便也漸漸放松了，悄悄偷眼去看崔皇后。

    以越王的年齡來猜測，崔皇后怎么也該是三十許的人了。只是她也不見裝飾，青緣白綾內(nèi)衫，寶石藍(lán)的裙子，外罩一件石榴紅的大袖，容貌看去也不過二十余歲的模樣，不大妝飾，也沒有插戴多少首飾，只一根白玉鳳首簪，一對明珠耳珰，越發(fā)襯出與越王相似的面容，顯得潔凈，干練，看上去不大符合皇后這個聽起來就堂皇富麗，天下最尊貴女子的身份，卻十足是個忙碌的掌權(quán)人。

    越王看起來長得還是與她很相似的，母子二人臉龐的線條，側(cè)頭的神態(tài)，微笑起來臉上細(xì)微的變化，都有一種強(qiáng)烈的相似感。只是崔皇后畢竟是女子，多了一種婉轉(zhuǎn)與沉靜，那種游刃有余，舉重若輕，低聲說話的時候篤定從容的姿態(tài)，實(shí)在讓本來很怕她的瑞香也不由看得呆住了。

    一個人的奪目光彩，不會隨著年齡消失，只會越發(fā)耀眼。

    瑞香多少還是知道規(guī)矩的，沒敢一個勁盯著猛看，很快反應(yīng)過來收斂了目光，只是又悄悄看了越王一眼。

    雖說是姬妾之身，但瑞香也不傻，平常人家納個妾也好，給丫頭開個臉也好，總得走一道程序，正了身份，不管是敬茶，提待遇，還是通傳家人，總得有個說法，也得大家承認(rèn)。他現(xiàn)在的身份，便是根本沒有落到實(shí)處，究竟如何，或許就看今天皇后的態(tài)度。

    可是自從他來了之后，除了剛開始拜見了皇后，又被要求抬起頭來看了容貌，之后就再沒有他的事了，那母子二人橫眉豎目冷嘲辱罵皇帝的時候，瑞香根本沒怎么注意，自然也就不知道萬家云云的其實(shí)和自己關(guān)系重大。

    現(xiàn)在么，話題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瑞香就更聽不懂，心中難免又擔(dān)憂起來。

    越王雖然不算是戲文里傳奇故事里那種飽讀詩書的良人吧，可是身份卻沒有什么好挑的了，瑞香就是再不懂，也知道作為皇帝唯一的嫡子，還有皇后這樣一個強(qiáng)勢能干的親娘，越王的前途比那些舉子要光明到不知道哪里，簡直不能宣之于口。

    給他做姬妾雖然也是低聲下氣，伺候夫主和上頭的正妃的命，可是單論前途，確實(shí)不能說很差。再說，能見皇后一面，他若是得了承認(rèn)，其實(shí)，其實(shí)也未必就……

    這時候，崔皇后和越王忽然都停了下來，全都來看他。

    瑞香被看得下意識一顫，無辜又謹(jǐn)慎地看著他們，片刻后才明白，自己剛才的偷看，竟然都被發(fā)現(xiàn)了。

    他還不知所措，皇后卻忽然笑了。她不像是一個手握大權(quán)，與夫君對抗，聽起來怎么都該威勢極重的女人，說起話來，也是不急不緩，帶著幾分輕松愉悅的笑意的：“這孩子看著倒是可愛，也很乖巧。左右你在宮里又待不了多久，更不大懂事，我看把他留下，讓我教一教他是最好的?！?/br>
    瑞香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皇后留下教導(dǎo)。以他如今的處境，說實(shí)話這是不敢想的待遇，但他對皇后畢竟不熟悉，就算她說話如此和氣，他也不是很敢親近，不由地去看越王。

    季凜也微微蹙眉，雖然沒看到瑞香哀求的眼神，但也不是很愿意似的：“阿娘……”

    皇后雖然和氣，甚至還含著笑意，但顯然已經(jīng)定了主意，對兒子輕嘆了一口氣，道：“這次也虧得你還能及時想明白其中的安排，否則若真的讓他們得逞，再翻起舊案來，你難免落得個殘害忠良之后，荒yin無行，毫無人心的名聲。也真好意思，這么一個孩子，當(dāng)年出事的時候，年紀(jì)又還小，難得他們找得到，更難得養(yǎng)大了還送到你面前來。做父親的，栽贓自己兒子的名聲，壞你的一輩子，這口氣，若不好好還回去，你讓我怎么咽的下去？”

    這時候就看得出皇后終究是皇后了，原先她的語氣輕柔又縹緲，簡直像是紫銅瑞獸爐里裊裊的煙霧，可是后來，或許是情緒越發(fā)激憤，她的聲音也就越發(fā)激越，說到最后，咬字之間，幾乎能聽見金玉之聲一般決絕的狠心。

    季凜也沉默了。

    皇后又似乎累了，向后靠在隱囊上，目視著端坐在面前，已經(jīng)長成人，絲毫沒有令自己失望的兒子，抬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臉：“你也明白的，對不對？這些年來，我實(shí)在是受夠了，這些事總要有個了局，否則還不知道最后，他能做出多少惡心事來。我尚且是人，干干凈凈的進(jìn)來，快二十年了，越過，越是覺得骯臟，惡心！他越是要敗壞你，越是要惡心我，我偏偏要讓他自己把這苦果咽回去！你放心，人在我這里，委屈不了的，這件事如何安排，還要細(xì)細(xì)籌劃，你那里終究……”

    她不再說話了，季凜也明顯被說服。

    而瑞香已經(jīng)呆在原地，徹底不能言語。他不傻，聽得懂，皇后話里說的那個忠良之后，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