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生得順利，瑞香不算太受罪，但生完也脫力了，昏睡了好一會醒來，就聽說幾個孩子都來了，嘰嘰喳喳圍著弟弟看了很久才散去了。坐月子不好看，但嘉華小時候不好安撫，瑞香醒來后就叫人焚香，打熱水來讓自己整理儀容，又換了衣服，這才叫人讓孩子們進(jìn)來。

    室內(nèi)放著屏風(fēng)，擋著門口，幾個孩子迅速地溜進(jìn)來就又把門關(guān)上了。他們都知道剛生產(chǎn)完不能見風(fēng)，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也很上心。

    大公主領(lǐng)著一串孩子進(jìn)來，乳母也把睡著的景行抱來放在瑞香身邊。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把名字告訴了瑞香，順便把所見所聞都倒了出來。瑞香見嘉華似乎想抱一抱小弟弟，無奈地讓乳母上來幫忙。

    嘉華也不小了，抱一下還是可以的，但不能逞強(qiáng)，他愛玩愛鬧，時常跟著大公主騎馬，也習(xí)武強(qiáng)身健體，不至于受不了。景歷和曜華雖然羨慕，但也知道自己兩個夠嗆，干脆趴在床邊看瑞香。

    景歷看的是瑞香的肚子：“弟弟出來了，阿母的肚子也沒有平坦下來呀?！?/br>
    這問題有些復(fù)雜，瑞香沒法實(shí)話實(shí)說，想了想，道：“被撐大了，要恢復(fù)也需要時間。你扎馬步之后也會腿酸，不會立刻復(fù)原，對不對？”

    兩件事沒什么關(guān)系，但景歷點(diǎn)了點(diǎn)頭，沉思：“這是因為人是血rou做的吧？所以會恢復(fù)，也有韌性。如果是布袋，裝進(jìn)東西不會隨之變大，撐破之后也不能復(fù)原?！?/br>
    瑞香早發(fā)現(xiàn)幾個孩子都不笨，讀書寫字進(jìn)境不慢，也很喜歡思考，更是愛問問題。小孩子問的千奇百怪，但這正好說明他們看到什么都會思考一番，這是個好習(xí)慣，瑞香一直很注意，不僅自己耐心地回答種種問題，也不讓乳母侍從輕忽。

    曜華從來話少，小小年紀(jì)就有一種端嫻的氣度，看上去沒什么脾氣，看了看弟弟就趴在床邊跟著景歷一起看瑞香，很小心地伸手摸了摸他的手：“阿父很擔(dān)心阿娘的，我們也是?！?/br>
    他和景歷乃是雙生，又都還小，很多時候都和景歷一起，兩個人從小就放在一個殿里長大，現(xiàn)在也很親密。曜華性情使然，和誰似乎都玩得來，嘉華也好大公主也好，有一次二皇子過來，兩個坐在地上玩七巧板，也都有來有往，看起來一樣溫溫糯糯，十分可愛。

    瑞香有時候懷疑自己小時候應(yīng)該也沒有這樣。

    曜華看似個性不強(qiáng)，但卻天然適應(yīng)最多的環(huán)境，他現(xiàn)在還是孩子，考慮的事不多，看起來天真，但心里也不是沒有數(shù)，既能注意到父親的擔(dān)憂，又顯然很心疼瑞香的疲憊，連摸都只是摸手，不敢摸瑞香的肚子。

    瑞香抬起手摸摸他的小臉：“阿娘沒事的，你阿父看不到，當(dāng)然會擔(dān)心了。曜華喜歡弟弟嗎？”

    曜華很認(rèn)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小貓咪?！?/br>
    瑞香沒什么興趣養(yǎng)貓養(yǎng)狗，大公主卻養(yǎng)了貓的，景歷和曜華都很感興趣，大公主就將自己的貓生出的小貓用籃子裝了送過來。因此他們倆是見過剛出生沒幾天的小貓的，還親自見過宮人用羊奶喂它們。

    剛出生的小孩子和小貓確實(shí)差不多，發(fā)紅，沒毛，睜不開眼，軟軟的一團(tuán)，曜華沒說錯。瑞香被逗笑了：“他很快就會長大啦，和小貓一樣的。”

    說著，瑞香去看景歷：“你又當(dāng)哥哥了，這不是第一次?！?/br>
    景歷畢竟長在宮里，也聽身邊人用驕傲的語氣提起過自己將來一定會是太子，他知道父親是皇帝，擁有天下的人，也知道曜華身邊的人叫他阿茶。

    公、郡、縣主，宮禁呼為宅家子，又為阿宅家子，阿，助詞也；急語乃以宅家子為茶子，既而亦云阿茶了，或削其子，遂曰阿家。　以宅家子為茶子，既而亦云阿茶子，削其子字，遂曰阿茶。亦即天下為你家宅之意。

    而太子就是繼承這家宅的人。

    景歷也有感覺，自己和二皇子是不一樣的，不僅是異母所出的不同，更多的是……所有人更重視他，更在意他，更怕他。這就是太子吧，就連父親和母親，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更慎重，要求更多。

    他生來如此，他不會害怕。

    瑞香看著兒子，也摸了摸他的臉：“景歷是個好哥哥，也是好孩子，就算弟弟再多，我們也一樣疼愛你，喜歡你，等你長大了，叫你帶弟弟認(rèn)字讀書好不好？”

    景歷原以為多了個弟弟就是多了一部分責(zé)任，覺得母親大概要說要好好做哥哥，因為和二皇子相處的時候，瑞香很認(rèn)真地對他講了什么叫兄弟之義，手足之情，什么叫一葉封桐，什么叫同氣連枝。

    他聽懂了，也明白了，和二皇子相處的時候從沒鬧過紛爭——二皇子其實(shí)很好相處，兩人年歲差距也不大，原先不在一起讀書，但彼此印象也不錯。等到入學(xué)后，在嚴(yán)厲且博學(xué)的太傅那里，兩人既是競爭關(guān)系又同病相憐，關(guān)系更加緊密了。

    二皇子尚且不是同產(chǎn)，景歷就能和他相處得不錯，這回有了同胞的弟弟，景歷也能預(yù)料到母親的叮囑。他是大哥哥，當(dāng)然應(yīng)該照顧弟弟，但是有時候，景歷也會有點(diǎn)小情緒。所有人都喜歡新生兒，他只能照顧弟弟嗎？

    瑞香自從懷上這一胎，就想過如果是個兒子該怎么引導(dǎo)兄弟相處。景歷一直很懂事，也很聰明，其實(shí)無需多叮囑。兩個孩子也差了五歲多，景歷是五月的生日，入學(xué)的時候還不滿六歲，他注定是太子，等到這個孩子長大，只會記得兄長從小就是太子，是自己仰望敬佩的人。

    所以兄友弟恭這一方面其實(shí)無需多費(fèi)心，瑞香相信景歷。相反的，他舍不得景歷覺得做大哥就是一直忍讓，包容，不能再做父母最喜歡的小寶貝。怎么可能呢？從自己身上掉下去的rou，舉國期盼來的長子，永遠(yuǎn)都是小寶貝！

    景歷自從入學(xué)后，越來越有大人的模樣，舉止端莊，這時候才露出天真，瞪大了眼睛抬起頭，整張臉都亮了：“真的嗎！”

    他是長子，天然就擔(dān)著沉重的責(zé)任，耳濡目染下自己也知道，倒不會怨恨，畢竟莫大的責(zé)任也是莫大的權(quán)力，可他畢竟還沒六歲，怎么可能會不想做小寶寶呢！何況他本來就是受盡父母疼愛的，那個位置要讓給奶娃娃，他多少會委屈的。

    本以為的語重心長的教導(dǎo)變成了溫柔的溺愛，景歷也很高興，主動把自己的腦袋伸到瑞香手底下給他摸。大公主看在眼里，也摸了摸靠在自己身旁看著弟弟撒嬌的嘉華的頭。正是溫馨的時候，外頭傳來腳步聲和一連串的問安聲，一聽就知道是皇帝到了。

    幾個孩子都立刻端正了姿態(tài)，起身分開站好，見皇帝進(jìn)來便紛紛叉手行禮，口稱阿父，又很懂事地等皇帝頷首后告辭離開了。

    幾個孩子都有了長成的模樣，皇帝看著也很是欣慰。熙華已經(jīng)是綺年玉貌，嘉華也逐漸抽條，明艷大氣，領(lǐng)著乖巧的景歷和曜華出去后也沒耽擱，分別回去讀書習(xí)字去了。

    宮里今天放賞，宮學(xué)也放假，所有人都為皇后再度產(chǎn)子高興?；实圩酱策?，把路上折來的杏花放進(jìn)瑞香手里：“你辛苦了。”

    他看起來不像是很高興的樣子，瑞香被逗笑了：“生得很順，你干什么還這樣？”

    皇帝也看他的肚子，順手把放在一旁的景行抱起來。他都這么多孩子了，抱孩子很熟練，也順便坐得更近了一些，嘆氣：“還疼不疼？”

    現(xiàn)在都有四個孩子了，兩人也算老夫老妻，就算皇帝進(jìn)了這里不大合規(guī)矩，卻也沒人敢說話，乳母在不遠(yuǎn)不近處候著，一聲不吭，泥塑木雕般安靜。萬夫人陪產(chǎn)過后也累壞了，瑞香還是半夜發(fā)動的，她現(xiàn)在就回去自己住的地方補(bǔ)眠了，全然不知道皇帝過來的事。

    瑞香見到他也就安心了，情不自禁往他身上靠，也不敢太用力，握著套話枝把另一只手遞給他：“哪能這么快就不疼的？不過也還好，你不要這個樣子?！?/br>
    皇帝捏了捏他的手，難得格外多愁善感，怎么都哄不好：“那就還是很疼了，以前，我還是對這些事太想當(dāng)然了?！?/br>
    傷口不在自己身上的話，人是很難感同身受的，雖然知道懷孕不好受，可世上所有人都是娘生的，生產(chǎn)也是一件極其常見的事，無法以身替之的男人又怎么會閑來無事去想象懷孕的負(fù)累和生產(chǎn)的痛苦呢？

    皇帝也不愿意讓瑞香反過來擔(dān)心自己，多費(fèi)心思，轉(zhuǎn)過身抱著孩子在瑞香失了血色的嘴唇上親了親：“這回我不會再胡作非為了，你好好養(yǎng)身子，趁著月子里好好進(jìn)補(bǔ)，生孩子的事……以后再說?！?/br>
    瑞香想要女兒，他也想要，想到熙華當(dāng)年出生的軟嫩可愛，看看她都長了這么大，好像一轉(zhuǎn)眼就是十幾年過去了，不惆悵是不可能的?？膳赫滟F稀少，瑞香和他女兒就更讓他情不自禁憧憬。但這回生產(chǎn)讓皇帝幾乎是推翻了從前的印象，到底下不了這個狠心。

    只是那藥丸也不能再吃，最好還是等一等，這件事還是慢慢考慮吧。

    瑞香也不和他爭，柔聲道：“也好。我都聽你的嘛。”

    他又乖又軟，語氣都是綿綿的，皇帝更加心軟，兩人靠在一起看著睡得無知無覺，時不時動動小手小腳的景行，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皇帝想到坐月子難受，忍不住道：“等你出了月子，也就四月了，桃子，荔枝，櫻桃也都能吃了，啊還有西瓜，用冰小心些，其他的都無妨?！?/br>
    大夏天坐月子是真的受罪，許多東西不能吃不能喝，冰也不能用，一個月下來人都要餿了。瑞香生景歷的時候在五月，還坐了個雙月子，真是不愿意回憶的難受。現(xiàn)在見皇帝拿衣食住行來安慰自己，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孩子，難道還會饞不成？什么時候?qū)m里少了我這些吃用？”

    身處北方荔枝難得，每次都是選即將成熟的荔枝樹，用花盆裝上船運(yùn)過來，宮里宮外不少人根本分都分不到，比櫻桃更珍貴。但瑞香和皇帝是一樣的，只有別人沒得吃，他這里從不限量。

    瑞香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不能吃雖然難受，卻也不至于牽腸掛肚。

    皇帝也笑：“你也說了從來沒短過你，現(xiàn)在吃不到，豈不更加難受？”

    竟然有這種歪理，瑞香一時也難以反駁，靠在丈夫肩上笑也不能用力，唯恐牽扯到傷口，過了片刻就趕人了：“好了，我困了，你也走吧，睡一會兒再去忙，景行就放在我這里。”

    他現(xiàn)在在月子里，皇帝來可以，見面可以，但留下就不可能了。兩人不得不分開。

    景行還在襁褓里，就看得出雖然不是特別重，但卻很健壯了，飯量也大，四個奶娘將將夠，輪流喂，白天餓了就用力哭叫，夜里也是，睡在瑞香這里才兩天，瑞香就受不了了，干脆讓奶娘白天等他睡著抱來，夜里讓奶娘陪著睡，也方便隨時喂。

    其實(shí)他心里也有點(diǎn)想要親自哺乳，反正他的奶一向也不少……這還是皇帝格外惡劣導(dǎo)致的結(jié)果。然而還沒等付諸實(shí)行，就被身邊人給勸住了。對方說得很小心，但很明白，喂了奶會變形……

    小孩子沒個輕重，萬一真的變形了……瑞香不想變丑，更不想只能丈夫看見的地方變丑，不得不打消了這個念頭，再看到一無所知吃手指的景行，心中就莫名有了歉意，好像在自己心里丈夫比孩子更重要似的，別扭了幾天才慢慢恢復(fù)如常。

    他這個月子坐得安穩(wěn)，只是為了防著乳母和嬤嬤將自己身邊的心腹宮人送了兩個去照看景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用管了。宮務(wù)有早成了熟手的貴妃，皇帝來也很規(guī)矩，兩人說話，逗孩子，嘉華他們也時常來陪著他，既不覺得寂寞，也沒什么需要擔(dān)憂的。

    至于身體，恢復(fù)得也很不錯，只是排惡露要被按摩肚子，生了之后就要開始，瑞香正慘叫的時候皇帝來了，撞上這一幕，臉色難看到屋里的人立刻就跪了一地，辯解都不敢。瑞香小心地抽著氣：“你進(jìn)來干什么？”

    他還衣衫不整，有什么好看的？

    皇帝簡直碰都不敢碰他一下：“你叫得這么慘，比生孩子都慘。”

    瑞香想笑，又拼命忍住了，怕肚子更疼：“沒事，你……哎呀，你先出去，等會兒我跟你說好不好？別看著了，怪丟人的?！?/br>
    這種事確實(shí)不好讓他圍觀，皇帝也就只好退出去了。瑞香叫嬤嬤起來繼續(xù)揉，那嬤嬤也嚇壞了，不敢不揉，又不敢揉，好不容易揉完了出去的時候都順拐了。瑞香看得好笑，又想帝王之怒流血千里伏尸百萬，怪不得他們怕。

    那嬤嬤在他身邊久了，也知道帝后恩愛，萬萬想不到自己差點(diǎn)因此遭了殃，瑞香就想著還是須得安撫一番。

    不過首先得安撫好皇帝，于是等皇帝進(jìn)來，又解釋了一遍，安慰：“也快了，我這回生的快，少遭罪，恢復(fù)起來也不慢，你就別板著臉了，我都還沒生氣呢。”

    皇帝正因為疼的不是自己才格外難受，見他反而勸自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又見瑞香說話的時候也一動不動，顯然還是疼的，又軟化下來，臉色沒那么難看了，摸了摸他的額頭：“好。等你出了月子，景行就封王?！?/br>
    這事早先商量過，瑞香也知道景行得封估計會很早，只是滿月就冊封，是不是有點(diǎn)太早了？他忍不住提醒：“二郎被隔過去了，行嗎？”

    皇帝輕描淡寫：“我自有打算，你無需擔(dān)心。二郎也是我兒子，少不了他的，可人心都是偏的，他是皇子，該有的都會有，可是騙他我一視同仁……那怎么可能？”

    他還小，從小知道父親雖然偏心，但對自己也是不錯的，總比覺得自己和嫡出的兄弟相比不差什么，有能力一爭好得多。

    皇帝殺過兄弟，不想殺兒子了。

    這種事瑞香不好多說，見皇帝確實(shí)早有打算，也就不問了。

    景歷和曜華生辰前夕，瑞香終于沐浴一新，出了月子，三皇子景行也在滿月當(dāng)日被封昭王。昭，日明也。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皇帝的心意不言自明。

    昌王是日光，昭王是日明，兄弟二人相映生輝，看似并無區(qū)別，可昌王居長，已經(jīng)入學(xué)，如無意外，昭王雖然早日封王，但東宮仍然是昌王的。眼看著中宮日漸穩(wěn)固，朝堂上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