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教養(yǎng)之心(二公主的親子場合)
皇后這一胎懷得不大順當,宮中之人也是知道的。他們上門看望過后,便安安靜靜如常度日了?;实垡搽x不開,起居坐臥照舊在蓬萊殿,聽說連皇后孕吐,他也一并照顧,全然不以為意。 如此深情對后宮其余人而言,已經(jīng)從艷羨在意到了難以想象,聽說的反應與其說是嫉妒,不如說是悵然。 當人和人的差距看上去可以企及的時候,那么嫉妒貪婪種種情緒總是很容易生發(fā),可是當這差距變得遙不可及,他們還能怎么辦?何況宮中都是老人,這幾年下來也該習慣了,帝后情深,從來都沒有波折,這種感情,針插不進的。 等皇后那里情勢好轉后,皇帝也沒什么興致在后宮來往,只是因此次瑞香懷孕受罪而格外在意孩子們,輪流探視,這日就來了妙音這里。 妙音和二公主住,母女二人也得皇后照顧,生活無憂,白日無事,就拿羯鼓來取樂。他是樂伎出身,當年被長公主送進來,因而獲寵,又生了公主。但此事是瞞不過人的,平常又不愛看書,便時常以舞樂自娛。 只是二公主出身高貴,妙音教養(yǎng)她也很是精心,專門求瑞香找了個家學淵源的尚宮教她背詩讀書,在自己宮里開蒙,不愿叫人因生母來歷而看輕了她。二公主秉性聰慧又溫柔,學得很好,但偏偏今日皇帝來之前,二公主纏著要妙音教她擊鼓。 才幾歲的孩子,再溫柔也有鬧起來的時候,妙音不肯,她見撒嬌無用,就哭了起來。福華剛出生的時候身體弱得可怕,哭聲也又細又軟,像只小貓崽子。妙音當時也在生死線上掙扎,每次聽到女兒的哭聲心中就很是慘痛,深恨自己出身不高,命運不好,壞了自己的身子,連女兒也被連累。 現(xiàn)在好容易將她養(yǎng)得這么大,這么好,怎么舍得讓她流眼淚? 于是妙音就心軟了,松口教她擊鼓,卻不肯讓她說出去。別人的公主宗君雅好音律那是怡情養(yǎng)性,妙音就怕二公主愛上音律,將來入了宮學學得不好,被人說不愧是樂伎之女,難登大雅之堂。 女兒將來無非寄托于帝后寵愛,還有宮學里和高門少年相處出來的情分名聲上,妙音對自己的出身并不覺得氣短,因為這也不能怪他自己,不過是命苦罷了。但對于女兒,他只想讓她毫無缺憾。 二公主之前其實就顯露過對音律的天賦,妙音卻一概視而不見。他用心良苦,二公主也是好容易才磨得阿姨心軟,誰知道才學她就像模像樣,敲得興高采烈之時,皇帝來了。 妙音面如死灰,二公主也察覺到阿姨心情,格外乖巧地隨著跪地的阿姨行禮。 皇帝看在眼里,先徑自坐了,又招手叫二公主:“怎么了?方才在做什么?” 他是個很好的父親,雖然不能一碗水端平,但對庶出子女卻也是和顏悅色的,二公主見他也多一些,近前來行個禮便道:“阿姨方才教兒擊鼓,很好玩的,以前無論我怎么求,他都不肯?!?/br> 皇帝就大概明白妙音為何變色了。 妙音也不得不出言解釋:“公主年幼不懂事,都是妾的過錯?!?/br> 他也算熟悉皇帝,知道對方喜愛自己的rou體也好,覺得這里合乎心意也好,來得多也不代表情分深。二公主是他的女兒,自己的身份卻只是妃妾,真論起來養(yǎng)育公主是他的職責,教壞了公主也是他的不是。 皇帝好美色,可不見得就覺得樂伎很上得臺面,二公主跟著他學,不是好事。他做了錯事,也不奢望以情分免罪。 福華已經(jīng)意識到阿姨異乎尋常的緊張和慎重,似乎是在怕父親,忍不住替他開脫,扯了扯皇帝的袖子,怯生生道:“是我不好,不怪阿姨,他只是見不得我哭鬧,何況我們只是擊鼓而已,這……有什么不對嗎?” 她年幼,雖然知道阿姨似乎和阿母不同,不愛看書,也不怎么愿意自己學習他會的東西,但終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漸漸也害怕起來了。 皇帝明白了事情原委,自然也理解妙音害怕的是什么。二公主開蒙的時間和宮中其他孩子一樣,也是很聰慧的,他一樣很喜愛軟綿綿小女兒,見妙音忐忑難安,孩子也被嚇到了,便不動聲色地對二公主道:“二娘想學擊鼓?讓阿父看看你都學了些什么?!?/br> 妙音松了一口氣,二公主也露出個笑臉,安撫地看著他,室內原本氣氛緊繃,現(xiàn)在一下子就松了。 二公主人小,那羯鼓比她大得多,只能在一面敲罷了。妙音將鼓架好,示意她來試試。二公主方才也就學了最簡單的韻律,但她有天分,小臉板著,十分認真地獻藝,鼓聲活潑悅耳,敲得格外準。 皇帝含笑聽完,就叫妙音安排宴席,三人一同用膳。 二公主還記著方才阿姨受到的驚嚇,黏著父親問過自己擊鼓好不好,又替妙音求情:“我學的好,都是阿姨教的,阿父就不要生他的氣了吧……” 他們母女情深,皇帝也并不介意此事,又為安撫女兒,摸了摸她的頭:“阿父何曾生過氣?你好小氣,就覺得別人也和你一樣小氣么?” 二公主性子好,其實才不是小氣的人,但她被說了,又被摸頭捏臉,也不反駁,見皇帝真沒有動怒,這便跑到妙音身邊,挨著他坐好,安撫妙音受驚的心。 事已至此,妙音不得不解釋幾句,顧慮著女兒在此,便說得不清不楚,怕她聽懂:“公主聰慧,讀書識字都比妾強上許多,尚宮替她開蒙,也教她寫字,臣妾深為欣慰。公主也喜歡音律,只是……她的情況到底不同,說出去了我怕人覺得不夠端莊,一向不肯教的,可公主實在喜歡,妾難以違拗……” 皇帝搖了搖頭:“你也是疼愛她,才會想這么多。但福華是公主,不需如此小心翼翼。只有她說別人,哪有別人說她?” 說著,便叫人將那只羯鼓拿過來,又叫了二公主過來,按著她的小手,親自教了她一串新的節(jié)奏,一面垂眼看著二公主按照回憶在鼓上敲擊,一面輕描淡寫道:“再說,她擊鼓分明是跟朕學的,有什么不妥?” 到底一片慈母心腸,皇帝也心疼孩子,這件事如此過去,往后二公主再學習音律,那便和其他公主宗君沒有區(qū)別了,別人再難提起她生母的出身。 妙音微微發(fā)愣,二公主卻很是興奮,抬起頭看著父親:“阿父也會?再試試,再試試!” 她很少如此興奮活潑,連連撒嬌,皇帝便叫她坐在一旁,要了花椒木做的鼓杖,擺出了架勢。 羯鼓出自于外夷,兩面蒙皮,細腰,下面以小牙床承托,山桑木做鼓,敲擊的時候用兩根鼓杖,只是二公主年幼,拿都拿不穩(wěn),所以干脆用手敲體會韻律就是了。羯鼓的聲音急促、激烈、響亮,最適合演奏快節(jié)奏的曲目,比如。 此時正好是秋日,十分應景,皇帝一面解說,一面調整姿勢,熟悉鼓杖,又對二公主道:“你阿姨精擅樂器,不教給你是因為你還小,最重要的是讀書明理,若是玩物喪志就不像話了。等到明年你也要入學,和你大jiejie大兄他們一樣。雖然阿父今日答應了你學鼓,但日后學習更不應該懈怠才對?!?/br> 二公主便起身肅手垂目領訓,重新坐下。 皇帝又道:“羯鼓演奏,姿態(tài)要求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你年紀尚幼,體力不足,看著就好了,日后慢慢練習,娛情養(yǎng)性最好也學學別的樂器?!?/br> 二公主看呆了。 她雖然算是和父親親近的,但見面的機會也并不多?;实勖τ诔屎竽抢镞€有那么多孩子,分到她身上的榮光和柔情總是比不上的,因此對父親的了解也就沒有那么多。此時此刻見識了皇帝的另一面,真是驚詫非常,又覺得十分厲害。 其實……妙音也不了解皇帝的這一面,只是他比女兒像樣多了,既沒有張著嘴,也沒有動彈不得,先前的吃驚過后,便是對皇帝演奏水平的贊嘆。二公主對父親更加佩服,但她雖然識字讀書了,卻沒學太多夸人的話,只反復說好厲害,太好聽了,云云。 皇帝覺得好笑,在這里用過膳,就叫她回去了。 二公主告退后,妙音覺得皇帝也還是懶懶的,就沒繼續(xù)鬧什么花團錦簇的事,一面奉茶,一面在他身側坐下,問起了皇后:“近日我也去看過,只是皇后精神不濟,不能多留,但聽說是好多了,應該不吐了吧?” 皇帝點點頭:“嗯。” 他話少,妙音也習慣了,見他是肯定的,就松了一口氣:“那就好?;屎髲那皯烟ザ歼€好,這一次雖然反應大一些,但過去了應該也就好了?!?/br> 說著,又為方才皇帝撞見的那一幕請罪:“臣妾教養(yǎng)公主,本該謹慎才是,還要連累陛下為之遮掩,實在惶恐。” 他剛進宮時顏色出眾所以獲寵,但到如今還有幾分情分,和帝后都處的不壞,便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又格外明白事理。當年沒有過恃寵而驕,現(xiàn)在更不可能把自己一生的指望二公主當做擋箭牌。 皇帝覺得他的謹慎倒也省心,搖頭示意他起來:“這事過去后就不必再提了。她是公主,沒什么氣短的?!?/br> 前頭三個一起冊封,無人敢看輕,二公主還年幼,眼前肯定是說不到冊封和食邑的。但皇帝孩子不多,不會虧了她,覺得大概十一二歲就差不多了。高門女郎十三歲就該差不多定親,公主也是一樣。大公主當時決定多留幾年,是他覺得虧欠了這個長女,且大公主是潛邸時候就有的,他親自帶過,二公主卻不必刻意多留,出嫁的年歲隨大流,冊封早一些也能多添幾分光彩。 這種事皇帝一人決斷,頂多和瑞香商議一番,對妙音卻不會多說——名位一向是很重要的,說的早了反而想得多,未必是好事。 妙音得了他一句話,已是輕松不少,知道皇帝看重女兒,也就放下心來。 兩個人也認識幾年了,皇帝沉默,妙音也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皇帝忽然問:“你懷福華那時候,似乎也很不安穩(wěn)?” 妙音心中一動,覺得自己似乎猜到他如此委頓是為什么了,笑了笑,道:“雖然艱難,但有了她卻也圓滿。當初是我自己身子不好,連累了公主,幸好后來能養(yǎng)得回來,否則……” 他輕輕嘆氣:“妊孕一事,固然是極大的幸運,可即便身體康健,卻也是很辛苦的?!?/br> 皇帝從前也知道,甚至親眼目睹過。不說王妃就是因生產后落下病根,調養(yǎng)不過來過世,就說瑞香接連生育兩胎三個孩子也是受罪的,但到底原先他不像現(xiàn)在親眼看見瑞香連吃飯都難,心中不由動搖起來。 皇室子嗣,一向是越多越好,而他現(xiàn)在才兩個兒子,膝下單薄也是真的。景歷雖好,可到底……世間之事,如何預測?他和瑞香恩愛,總想多留幾個二人的子嗣的。只是這一回,他是真的舍不得,覺得瑞香實在受罪。嘔吐的滋味人人都知道,反復地嘔吐說起來不算什么,可難道會好受嗎?偏偏這種事御醫(yī)也沒有辦法,最多加以緩和。 皇帝覺得很是心煩,但這種話他不會對妙音說出來,只自己百無聊賴地生悶氣罷了。 妙音就猜他是見了皇后反應劇烈嚇到了,只是這種事不好說,他也不合適說,說得深了,反而尷尬,便靜靜地陪著。反正他有了女兒一個已經(jīng)夠了,一生只要有她,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而帝后之間,本也無需自己勸解。 自古以來疏不間親,夫妻之間的事,做丈夫的心疼妻子,但不見得愿意讓小妾跟著心疼。這和做妻子的敬愛丈夫,但小妾不能說我也是一個道理。他只打算日后還是多上門去看皇后,陪他打發(fā)時間也是好的。 皇帝心中煩悶,不僅關乎于皇后,更關乎于子嗣,牽扯眾多,卻不是一時可以決斷的,等到了夜間本該留宿的,卻也沒有心情,想了想,到底起身離去了。 妙音自生育之后,和他相處便不像是從前那樣一味昏天暗地,在他面前還是有幾分體面和從容的,更多了幾分淡然的溫柔,含笑送他出了宮門,目送御駕離去后,這才搖了搖頭,轉身回去了。 二公主已經(jīng)入睡,妙音去看過了她,自己也回到了寢殿,凈過手給供奉著的菩薩上香,這才洗漱睡覺,這一夜也很安穩(wěn)地過去了。 妙音從前是不信佛的,也不信道,但他身邊認識的多是凄苦的人,因此也頗受感染。等到生了二公主,為了能看顧女兒更久,也為了給二公主求福報,他開始供奉菩薩,但求心安。 因為生育一事多蒙瑞香搭救,而二公主也受皇后照顧,所以妙音上香時也會為皇后多做參拜。 要說他有多虔誠自然未必,畢竟他連佛經(jīng)都沒有讀過幾卷,不過聽尚宮講過些許經(jīng)義,可一個人心有所求,也有了期許,卻很容易相信未來。 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