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民眾熱情，宮中也不遑多讓。瑞香在豐年帶回來了不少東西，當?shù)氐奶禺a(chǎn)，上貢給自己的一些玩物，回來之前就貼上簽子分好準備賞賜下去，回來后大半天幾乎都是在忙這個了。更何況孩子們許久沒有見到他，都緊緊跟在他身邊，弄得他進進出出都磕磕絆絆，簡直沒法坐下來喘口氣。

    不過這也不是抱怨，瑞香一左一右摟著景歷和曜華，面前坐著大公主，大公主又帶著嘉華，人人都不愿意離開。三個小的并無多少理智，只知道纏著許久不見的阿母，大公主卻已經(jīng)能夠幫上忙，一面幫忙分揀東西，詢問來回路上的見聞，又好奇豐年的風(fēng)土人情，順便在閑聊中將宮里這些日子的事說了一遍。

    其實也沒有什么重要的。

    皇后不在，宮里的人和貴妃都不熟悉，他雖然臨時理事，但也沒有誰敢鬧事。自然，貴妃因循舊制暫代宮務(wù)也做得不錯，不曾有什么出格的。只是妙音休養(yǎng)數(shù)月，終于可以下床，二公主和二皇子都健康，都算是好事。

    大公主身份尊貴，她自己卻不是一味只知道矜持的人。妙音能夠起身之后，她也在貴妃之后去看望過了，此時就能說得很詳細：“昭容身體看起來確實好轉(zhuǎn)許多，雖然看起來還是瘦，不過他已經(jīng)親自帶著二meimei出來散步了。二meimei也好，看著很像謝昭容……”

    畢竟不能多見面，大公主對二公主雖無介懷，但也沒什么好說的。她心里總有一種責(zé)任感，瑞香不在的時候嘉華三人雖然在含涼殿也絕不會遭到冷待，卻總覺得自己應(yīng)該更上心，因此幾乎是住在了這里，十幾歲的小女孩，整天陪著小孩子玩。

    這多少也是因為大公主已經(jīng)可以談婚論嫁，所以算是半個大人，她又無疑是宮中的小主子里最年長有權(quán)威的那一個，瑞香不在的時候貴妃都要尊重她，含涼殿眾人也覺得她在的時候心里更踏實。

    瑞香知道，她是在幫自己的忙，這些日子也是很認真的，因此認真地聽著，時不時跟著問一兩句，果然大公主的眼神越發(fā)閃亮，脊背越發(fā)挺直。孩子長大了，就不能只是一味疼愛保護，還得讓她明白她是被尊重的，在逐漸長成大人。

    忙到差不多，孩子們已經(jīng)不怎么黏著瑞香了，但卻都還不愿意走。景歷和曜華已經(jīng)有些困了，迷迷瞪瞪揉著眼睛，瑞香挨個摸摸孩子的腦袋，嘉華就噔噔噔從jiejie的懷抱里跳下來跑過來，站在瑞香面前噘著嘴含著淚瞪視。

    他是理直氣壯撒嬌的，并不怎么喜歡讓著弟弟，但瑞香走后似乎就無師自通血脈相連的情誼是怎么回事，瑞香回來后更是卯足勁想要被夸贊，因此忍著等到兩個小的打起哈欠被乳母抱走，想要表現(xiàn)出懂事的心情已經(jīng)不知怎么變成了我就看看你什么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我不高興了的心情。

    “我都不高興了這么難過了，我就看你會不會發(fā)現(xiàn)”。

    瑞香當然發(fā)現(xiàn)了，心中立刻歉疚起來。他是了解嘉華的，出生的時間和父母的恩愛讓他一直應(yīng)有盡有，自己再生孩子之后嘉華仍然金尊玉貴，但卻難免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即使有最喜歡的jiejie彌補也會覺得委屈。何況剛回來瑞香確實太忙，身邊的位置又被景歷曜華這對雙胞胎占據(jù)，嘉華自然會覺得委屈了。

    他已經(jīng)不太能抱得動嘉華，于是就挪了挪示意他上來，將氣鼓鼓卻很誠實地投入懷抱的嘉華摟過來，柔聲問：“嘉華也想阿母了，是不是？”

    一被抱住，嘉華就融化得差不多了，抓住瑞香的衣袖點了點頭，很努力地忍著不哭出來。瑞香摸了摸他的后背，抱著他挪到自己腿上，又哄了一陣。小孩子的情緒來去如風(fēng)，沒一會就高興起來，又不愿意窩在瑞香懷里，似乎這樣顯得自己特別軟弱，于是又跳下去了。

    瑞香也不攔著，只是叫人跟在他后面，讓他不要走遠了，眼看著就到晚膳時分了。

    大公主還沒走，瑞香也并不打算叫她回去：“你也留下，自從我進宮，還沒有這么長時間見不到你。方才你說了很多，卻唯獨不提你自己，我和你阿父都不在，你害怕過嗎？”

    她自然是不會承認的：“我想念你們，不過在宮里也住慣了，又沒人敢給我委屈受，還有弟弟meimei們陪伴，不會害怕的?！?/br>
    不過她確實有掛念的事，嘉華他們在的時候她不好意思說出來，面對瑞香甚至還有些扭捏：“母后……父皇會過來嗎？我也有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瑞香笑了，算一算，皇帝出征之后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期間大公主甚至經(jīng)歷了一番被要求和親的驚魂事件，迫切地想見到父親卻不好意思的模樣實在可愛。他沒取笑大公主，而是認真思索一番：“今天才剛回宮，雖然沒有朝會，但文武都有話要說，他估計是閑不下來的。不過，是人就要吃飯，你阿父回來用膳，紫宸殿那里也可以歇一歇，我這就叫人去請。他也是想你們的，只要擠得出空閑，就一定會過來的。”

    皇帝絕不是那種忙起來還能記得一日三餐的人，但瑞香也清楚，只要有人提醒孩子們的事，只要沒有十分要緊的事，他一定會過來的，何況已經(jīng)這么久沒見了。

    大公主十分不好意思，但又很歡喜，不用瑞香叫人，就擔起了去傳話的責(zé)任。

    瑞香走到門邊看著她找到自己身邊的女官傳話的時候嘉華走到了她身邊，仰著頭聽jiejie說話，隨后高興地嘰嘰喳喳，又跑去對庭院里搖搖晃晃在保姆的看護下走路的景歷和曜華傳信。

    他就這樣含笑看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擁有這么多未曾展開的春光。

    皇帝果然抽出時間到了含涼殿，這時候晚膳已經(jīng)送上來了，但沒人坐得住，瑞香看出來之后干脆帶著他們到門口迎接。

    皇帝來的時候瑞香正想到他不在的時候嘉華教會了景歷和曜華說話，一個是“咯咯”一個是“母啊！”，現(xiàn)如今兩個孩子能說的字詞越來越多，皇帝可是錯過孩子第一次叫阿父的時候了。

    御駕還沒停穩(wěn)嘉華就往前撲，帶著如今已經(jīng)會跟著他鬧的兩個弟弟一起全都跌跌撞撞，瑞香和熙華二人急忙抓住兩個小的，剛冒出頭的皇帝也顯然被嚇了一跳，一把撈起眼看就要絆倒的嘉華。

    瑞香松了一口氣，和大公主一起帶著孩子迎上去。

    嘉華被撈起來之后難得露出幾分謹慎和害怕，他覺得數(shù)月不見的父親既熟悉又陌生，被撈起來之后出奇安靜，甚至在皇帝像他最喜歡的那樣掂了掂他之后還發(fā)著愣。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皇帝無意之中流露出的是嘉華從前沒有機會見過的鋒芒，好似蒙塵武器被拿出來見過血之后尚未放回鞘中，流露出的雪亮光芒對小孩子而言足夠顯眼了。

    皇帝看出嘉華怯生生的眼中悄悄流露親近之意，越發(fā)要把他抱在懷里，揉了揉頭發(fā)：“怎么，不認識阿父了？”

    他一開口，就沖散了嘉華眼里看到的陌生感，松了一口氣，終于蹭了過來，軟綿綿撒嬌：“想的。”

    皇帝抱著嘉華進了含涼殿，把他放下來之后又挨個抱了景歷和曜華，這兩個在他走的時候還不會說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沉了不少，被他抱的時候也安靜許多?；实勐杂行┦?，但經(jīng)歷了大公主和嘉華二人，他已經(jīng)很會哄孩子，這兩個又都還小，正是最好哄的時候，等到進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很親昵地趴在了他身上。

    晚膳已經(jīng)準備好，瑞香讓人接手了兩個已經(jīng)可以吃輔食的小家伙，卻沒讓他們離開，而是留下來了。大公主默默入席，帶著嘉華坐好?；实蹧]來的時候她還像個孩子，輕而易舉能看出雀躍和期盼，皇帝來了之后她反而不能如同嘉華那樣沖上去了，一舉一動都合乎公主的規(guī)范，但那眼神瑞香看得懂。

    他們季家人就是這樣，若非忍無可忍，幾乎都不愿說出自己的感覺。長公主用一張溫柔高貴的面具，皇帝則給人一種失禮的人是自己的錯覺，大公主也慢慢學(xué)會了不動聲色不暴露渴望，她是學(xué)著長大了，但瑞香卻不覺得她有必要忍受這些。

    皇帝安撫好嘉華，不等瑞香在桌下猛戳他就看向了大公主。出乎意料的，他沒露出那種父親的柔軟好讓大公主親近，而是莊重地夸贊：“你做得很好，能夠為我們分憂，照顧你的弟弟meimei們，我都已經(jīng)知道了。這正是你年幼時我希望你成為的模樣。你母后對我提起過，羌人的事讓你擔驚受怕。我知道你母后已經(jīng)告訴過你，這種事是絕不可能的，但我也要讓你明白，你遠比他們以為的重要和珍貴，而且從今之后，再也無需用和親換取邊境安寧這種事了?！?/br>
    大公主起先有幾分意外的錯愕，聽到他毫無疑問堅定的保證眼里泛上一絲淚光，很鄭重地答應(yīng)了。

    皇帝又說：“你是個好孩子，也長這么大了，阿父相信……你不僅不會讓我失望，做一個恰如其分的公主和女兒，也會令我驕傲的。你的弟弟meimei們都喜歡你，也相信你，我們也相信你?！?/br>
    大公主的神色越發(fā)鄭重嚴肅，但顯而易見的，她受到了極大鼓舞，只是強忍著不表現(xiàn)出興奮而已。

    ……瑞香旁觀全程，心想，這就是他們相處的方式。幾個月未見了，雖然也需要與父親見面和說話，但對大公主而言，父親的尊重和肯定還有期望自然要比像孩童時代一樣的親昵重要多了。

    他忍不住笑了，為這一幕流露出的超越語言的身體距離的溫馨。

    晚膳后時間已經(jīng)不早，孩子們都被立刻送走了，瑞香陪著皇帝走到門口，聽著他絮絮囑咐自己：“前面的事一兩天恐怕是忙不完的，我就住在紫宸殿好了，免得過來太晚打擾你。你也有不少事情要忙……看來也沒法讓你過來了。”

    瑞香早有預(yù)料，聞言點了點頭：“我知道。最近宮中恐怕宴會不斷，我想著你是不是什么時候開個小宴，讓二皇子和二公主連同昭儀和昭容都過來一趟。畢竟數(shù)月未見了，他們也是想你的。”

    孩子終究需要父親，何況瑞香總不可能做得到一輩子不讓皇帝不見其他孩子。再說妙音還是他在宮中最親近的人之一，二公主某種程度上和他親生的也差不多了。既然妙音和二公主需要照顧，也不好落下二皇子。

    瑞香已經(jīng)收到足夠的預(yù)警，若他不想要自己的兒子早早被人盯上，就不能對二皇子特殊對待，百般提防。

    再說他只是個孩子，瑞香知道自己不能把他當做自己親生的孩子，但他也能夠只把他當做一個孩子看待。

    皇帝思索片刻。他理解瑞香的意思，也知道兩人從今之后要一同經(jīng)營這偌大的宮廷，孩子和孩子的生母有些優(yōu)待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嘆氣：“你看著安排吧。我這里有空的話李元振會告訴你的，兩個孩子都還小，若是不能來……昭容和昭儀來也是一樣的?！?/br>
    瑞香的意思顯然是宴會上還得有大公主和含涼殿的三個孩子，這種待遇本就只是一種象征，雖然孩子的母親一定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從襁褓中就多和父親見面，但皇帝并不愿意因此導(dǎo)致他們生病或者不舒服。

    瑞香點了點頭：“我有空就先去看看妙音，聽說他是好多了，不親眼看看我總是無法放心的。既然要看，定然少不了昭儀那里，等我先看看再說，不急?！?/br>
    不規(guī)劃并不覺得事情這么多，一規(guī)劃時間根本就不夠用，瑞香也忍不住頭疼。他送了皇帝出去，在門口望著車駕遠去，回過身來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其實他有些懷念豐年大營里那張硬邦邦的床榻了，至少在那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每天都住在一起，分享睡眠和呼吸。宮里是天下最豪華的去處，也已經(jīng)變成了他的家，但到了宮里就有數(shù)不清的職責(zé)，他想扔下這些去陪伴自己的丈夫都做不到。

    瑞香獨自一人回到寢殿，四顧之下毫無睡意，干脆叫人把已經(jīng)睡著了的嘉華抱了過來。一身甜味的嘉華睜開朦朧的眼睛，看見了瑞香又睡過去了。瑞香拍拍他的后背哄著他進入深眠，自己也抱著孩子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