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立政殿香煙裊裊,雛鳳聲清于老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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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香回了含涼殿,先換了衣服,就想去看孩子。這幾天他也不是完全不能回來,不過怕真給孩子過了病氣,所以從來不久留,兩個還在襁褓的不太記得人,該吃就吃該睡覺睡,只有嘉華開始懂事了,還不等他歇一歇就立刻跑了過來,抱著大腿叫阿母,被拖著一起去看了弟弟meimei們。 孩子長開之后白白胖胖,這段日子是長得最快的,簡直一天一個樣。嘉華倒是挺喜歡他們倆,戳一戳逗一逗,很能自得其樂。 瑞香看過孩子,不厭其煩問了一遍起居,又回來坐下,拖著還跟著自己的嘉華,安撫了幾句你阿父真的快好了,隔天就來看你,見女官示意并沒有什么要緊事,自己松了一口氣,幾樣糕點(diǎn)喂了嘉華,讓他就在這里玩,自己則問起了宴會的事項(xiàng),查了查賬。 睡前,瑞香想起自己也很久沒有彈過琴了,見高手彈琴他就技癢,一面想著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和皇帝有合奏的機(jī)會,一面想著皇帝大概也是真的好久不彈琴了,技法雖然深入骨髓,但卻彈錯了好幾個音,甚至還自己改了調(diào)。這或許就是所謂的無所不能吧,學(xué)會了技法,盡可以隨心所欲,表情達(dá)意,通透明澈,好似天寬地廣。 過了幾天,宴會之事安排妥當(dāng),瑞香寫了懿旨叫人去宣,放貴妃和淑妃出來,自己則叫人拿琴出來,凈手焚香,端坐彈琴。 嘉華沖了進(jìn)來,大叫:“我也要我也要玩!” 瑞香被他撞得手一顫,弄出一陣刺耳雜音,不得已摟住他:“真的想學(xué)?這可沒有那么容易?!?/br> 宮中皇嗣開蒙都早,即使上學(xué)定在了六歲,但其實(shí)嘉華現(xiàn)在也開始學(xué)認(rèn)字,握筆了,現(xiàn)在開始學(xué)琴是早了點(diǎn),不過也不算特別早。瑞香怕的是他一時有興趣,等到真的上手又嫌枯燥。 嘉華仰頭看著他,眼睛大大的,黑黑的,懵懂無知,蹭著他不斷蠕動:“我想嘛!好好看!我就要學(xué)……” 這孩子不是特別會撒嬌,但眼睛生得太好,水汪汪圓溜溜盯著人看,說什么都像是撒嬌了。他是瑞香第一個孩子,無意識的就會得到太多讓步,瑞香本來想找個辦法收收他的性子,讓他多少沉穩(wěn)一點(diǎn),學(xué)琴也算一個辦法。 他正要說話,頭頂忽然落下一個陰影,皇帝忽然出現(xiàn),一手提起嘉華,夾在手底下:“嘉兒想學(xué)琴了?” 瑞香起身,猶猶豫豫要屈膝,被一把托起——自從很久以前,他們之間就熟不拘禮了,瑞香也有很多時候都想不起來,但是他發(fā)現(xiàn)嘉華經(jīng)常招呼都不打就往父母懷里沖,他才想重新?lián)炱饋?,他才想重新?lián)炱饋?,教教嘉華。 皇帝倒是不在乎,握住他的手。嘉華被父親夾在手臂間,高高興興兩腳懸空,一點(diǎn)也不怕,探出個頭:“我想!阿父教我嘛阿父教我呀!” 真是個活力十足的鬧騰小孩。 皇帝掂了掂他,舉起來與自己視線齊平:“學(xué)這個可不能半途而廢的哦?!?/br> 嘉華鄭重點(diǎn)頭,rou乎乎的小手抱在胸前,響亮清脆地答應(yīng)了。 瑞香看著他們父子說話,心里知道皇帝大概率是認(rèn)真的,嘉華……卻可能是小孩子脾氣。不過遲早要學(xué)的,他心疼嘉華這么小就被父親套路的同時,又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心想,嘉華只知道父親說話算話,見自己未曾答應(yīng)就知道對皇帝請求,卻不知道皇帝當(dāng)真了,將來他就要吃苦了。 他搖了搖頭,上前試圖接嘉華下來:“這也是好事,只是宮中有初學(xué)用的琴嗎?” 皇帝這兩年子嗣才多起來,先帝那時候更是子嗣稀薄,這種小孩子用的東西,該是沒有的吧?反正瑞香這里沒有。 小孩子手短身子小,初學(xué)用的琴也和大人的不一樣,沒有琴,就還得再等等。 皇帝卻不給他,又把嘉華掛在手臂上,認(rèn)真想了想:“有。” 瑞香略顯訝異,皇帝卻好似忽然想起一件事,下定了決心,一手帶著孩子,一手來牽他:“走,我?guī)闳タ纯窗??!?/br> 這時候瑞香開始略有所覺,他也沒問什么,心里嘆息一聲,跟著皇帝出門,一家三口共輦而去,繞了幾個彎沒多久就到了,瑞香下來一看,見果然是立政殿。 李元振親自叫人開了封鎖的立政殿,皇帝帶著瑞香和嘉華進(jìn)去。 這里自從成宣皇后被鎖困,已經(jīng)過了幾十年,雖然先帝登基后,為了抹黑父親,就開始抬成宣皇后的地位,在這里祭祀她,皇帝登基后更是好生照看,但畢竟沒有人氣,紅花綠樹也顯得孤冷。 嘉華被放下來,就迫不及待跑遠(yuǎn)了,腳步聲好似瞬間激活了一池靜水,皇帝看著他跑到墻邊掐花也沒管,看著正殿沉默一陣,帶著瑞香進(jìn)去。 后頭都鎖了,正殿供奉的是三清,西側(cè)殿供奉成宣皇后。她信黃老,皇帝雖然不信,但終究留下來了。 前后都很肅穆,鴉雀無聲,瑞香本以為既然進(jìn)了正殿就該參拜一下,皇帝卻只是過問了供奉灑掃的事宜,就點(diǎn)點(diǎn)頭帶著他徑直去了西側(cè)殿。 墻上是畫像,桌案上是牌位,瑞香被冊后那天,跟著皇帝一起拜過歷代帝后,也見過這一行字,只是當(dāng)時沒有功夫,根本看不見。后來他也見過,主婦最重要的職責(zé)之一,就是作為主母祭祀夫家祖宗,連成宣皇后的生辰冥誕,他也背得出。 成宣皇后崔氏。 他伸手去摸皇帝的手,卻被一把握住,捏了捏。宮人垂目奉上清香,擺好蒲團(tuán),皇帝接過來,瑞香也接過來,二人一同下拜。 他拜過成宣皇后不止一次,常常感慨萬千,有時候是敬佩,有時候是唏噓,有時候又是尊敬。 這一回滋味格外不同。 拜完,正要起來,嘉華進(jìn)來了,這回沒有沖上來,而是走到兩人中間,往父親身上一趴:“看花花!” 抬頭一看,見一片香煙繚繞里成宣皇后的容像:“這是誰?” 瑞香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見他把那朵花接過來,站起身放在供案上,摸了摸嘉華的頭:“這是你祖母。” 嘉華是宗君,年紀(jì)又小,祭祀是與他無關(guān)的,他也沒有見過祖母,但太外祖母崔夫人倒是時常入宮,所以記得,抬頭望了望,乖乖叫了聲祖母,就沒什么興趣了。 皇帝也看了那容像一陣。瑞香多少有些擔(dān)心,忍不住想打破靜默,問:“這容像是什么時候畫的?” 筆觸清晰獨(dú)到,人物栩栩如生,畫里的成宣皇后望之不過三十許,端莊威嚴(yán),是一幅好畫,只是不知道像不像。 皇帝認(rèn)真想了一陣,道:“……忘了。畫這像的是馬友良,他應(yīng)當(dāng)是見過母后的,母后……我記得的只是比他畫里的年輕?!?/br> 說來奇怪,分明他與母親相處十幾年,她在他心里不該那么年輕的,但說起母親,他想起來的永遠(yuǎn)都是自己還沒長大的時候。 瑞香靜默不語。 皇帝也不是特別哀傷,徐徐說:“我還記得,當(dāng)年……事后,我一直想畫幾幅畫,卻畫不出來……如今雖然有了幾幅容像,又不必那樣祭奠她?!?/br> 他會畫畫,瑞香也不怎么意外,只是又看了一眼從未謀面的婆母,摸了摸蹭過來自己身邊的嘉華。這里還是有些太安靜了,嘉華不是很耐煩,但也乖乖的不吵不鬧。瑞香牽起他的小手,皇帝就回過神來了,道:“上過香了,咱們還是出去。我來這里,是想起當(dāng)時我初學(xué)的時候用過的琴應(yīng)該還在這里,找出來嘉華應(yīng)該就能用?!?/br> 瑞香多少有些驚訝,跟著他往外走,問:“是母后的遺物?我還以為都失落不見了?!?/br> 皇帝搖頭:“當(dāng)年事出突然,立政殿鎖了的時候,父皇正是動怒的時候,拿走了金銀,首飾,財物無數(shù),連母后的嫁妝都一并帶走了,她只來得及轉(zhuǎn)移給我一些東西。但父皇卻沒有動用過一分一毫,大概是真的恨她,所以都存在庫里。后來皇兄登基,多數(shù)歸還給我,我登基后,就又搬回來了。有些東西我也用不上,只能存在這里。” 比如小時候用過的東西,比如成宣皇后的東西,賞人是不合適的,除非是給崔夫人,或者他自己的孩子。但給崔夫人一些東西作為念想也就夠了,皇帝也只是睹物思親?,F(xiàn)在嘉華用得上,那也是好事。 李元振又出現(xiàn)了,將一家三口引到后面。 沒了主人的立政殿仍然保留著舊時之物和當(dāng)年面貌,窺一斑可見幾十年前的富麗堂皇。四下陳設(shè)大概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庭院有流水假山,墻邊一棵碩大的木芙蓉樹,殿前殿后有四季花卉尤其桂樹,滿目錦繡,檐下鐵馬叮叮當(dāng)當(dāng)。 瑞香跟著進(jìn)的是側(cè)殿,全改做庫房,要找的琴已經(jīng)拿了出來,擦了擦灰,瑞香翻過來一看,見背面鏨著幾個字,梧桐清聲。 他輕輕撫弦,曲調(diào)喑啞,絲弦松弛,嘉華倒是喜歡,認(rèn)真端詳,開開心心叫人拿走,頗有揮斥方遒的意思。 皇帝笑了,看著他昂首闊步滿意地望著得到帝后允準(zhǔn)的宮人抱起琴的模樣,輕輕一嘆:“回去叫人修一修。” 瑞香現(xiàn)在不擔(dān)心他來了立政殿后要失落了,開了個玩笑:“琴是你給的,我可不教他。等他彈得七零八落,讓他煩你去吧?!?/br> 皇帝被逗笑了,上前又是一把拎起嘉華,與瑞香攜手而出:“天下可掃,稚子何難?” 嘉華已經(jīng)被拎起來太多次,早習(xí)慣了,四腳懸空放松地被父親夾起來,樂得以父為馬,被帶了回去。 好歹打發(fā)了要琴的孩子,叫他看著匠人修琴去了,瑞香和皇帝坐下說話:“怎么想起來到立政殿去?倒是嚇了我一跳?!?/br> 皇帝眉眼間仍然很輕松:“就是想起來了?,F(xiàn)打一張琴嘉華是等不及的,還不是要鬧你?我用過的正好給他。他不是零零散散開蒙識字了嗎?也是時候?qū)W學(xué)其他的了?!?/br> 初學(xué)者根本學(xué)不了曲子,只有指法練習(xí),說來枯燥,但也還算簡單,這時候入門不算太早。 瑞香也不是說這個,見他真有要教的意思,還興致勃勃,不由為嘉華稍微擔(dān)憂了一下?;实圩隼蠋熓鞘裁礃幼铀恢?,但是看他喜歡聽話的人,又特別討厭大臣說的超出預(yù)料的事,就可以知道也不會很寬和。算了,畢竟是親生的孩子,應(yīng)該不至于太嚴(yán)厲的。 他就放過了這一節(jié),說:“我本以為你會很傷心。” 放在以前他就不會這樣說話,不過現(xiàn)在么,這樣說話也不算什么了。 皇帝一愣,說:“十幾年了,哀思不盡,但也早不會失態(tài)了。何況我如今生活美滿,何必過分懷念往昔?今人最大的孝道就是懷念先人的同時好好生活?!?/br> 出乎意料的平和,但也很有道理。人的性情總是一以貫之的,皇帝并非想不開的人。 于是瑞香摸了摸他的臉以示安慰,卻被皇帝拉住了手,兩人又黏黏糊糊靠在了一起。 瑞香長嘆一口氣,往他懷里藏了藏:“想到八月就要來了,我就覺得想躲起來。中秋,生辰,這個宴會全湊在一起,這個月好難……” 他還是第一次抱怨自己職責(zé)之內(nèi)的事。皇帝似乎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摟著他往懷里帶了一下,讓他藏得更好:“也就這一次了?!?/br> 瑞香知道這宴會只有一次,但還是免不了這一個月上旬中旬下旬一起的煩惱,哼哼唧唧幾聲,干脆不再想了,抬起頭來貼上去,主動追逐起甜蜜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