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留
褚?guī)Z離開臥室后,在樓梯間里待了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蛟S是被看穿了來意的惱羞成怒,又或許是得知梅自寒竟舍得拋下孩子的不可置信。他的omega父親當(dāng)年也是這樣毫無眷戀地離開的嗎?褚?guī)Z握緊窗戶邊緣,才強壓下胸中過于洶涌的情緒。事態(tài)發(fā)展與他的設(shè)想有很大的出入,原本的計劃無法進行了?,F(xiàn)在還不適合帶梅自寒和孩子回去,那就先讓他們留在冰湖城。之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醫(yī)生建議褚?guī)Z盡量多承擔(dān)一些育兒職責(zé),讓前幾個月過于勞累的伴侶好好休息。剛生產(chǎn)后的beta也需要有屬于自己的時間,可以用這個時間出門走走,或是同伴侶與朋友獨處。褚?guī)Z從此在梅自寒家安營扎寨,跟著科琳學(xué)會了怎么沖泡奶粉,怎么拍嗝,怎么換尿布,怎么看懂梅時雨的需求。雖然多數(shù)時候孩子還是由科琳照顧。梅自寒沒想留褚?guī)Z下來,褚?guī)Z也毫不見外地自顧自搬家,梅自寒每天都會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梅自寒家的書房從此成了褚?guī)Z的書房。雖然梅自寒從前沒把它當(dāng)書房用,總是關(guān)著門,往里面堆放雜物。褚?guī)Z花了兩小時把堆到天花板的紙箱清掃出去,讓書房恢復(fù)本來的功能。 冰湖城剛剛開春,短短幾天內(nèi)氣溫上升了不少。梅時雨玩了一上午,現(xiàn)在躺在小床上午睡,有科琳看顧著。褚?guī)Z按照醫(yī)生的囑咐,帶梅自寒去附近的公園走走。梅自寒懷孕時經(jīng)常在公園散步,時隔短短三月,天地間已然換了新的面貌。地上的積雪都化了,公園里的梨花和杏花開始抽芽,開出淺色的小花。兩個人走在池塘邊安靜的小路上,偶爾有人從身旁經(jīng)過。褚?guī)Z一直拉著梅自寒的手。梅自寒長了一副高大的骨架,手卻軟軟的,褚?guī)Z想著,握著他的手又揉捏了幾下。梅自寒一直任由他牽著手。更親密的事過去早已做了個遍,拉個手也不算什么。天氣持續(xù)回暖,池塘的冰層越來越薄。梅自寒覺得自己又在自作多情。褚?guī)Z只是在提防他再度尋死,怕一松手他就會跳進池塘的冰洞里,雖然池塘水深可能還沒超過他的身高。 褚?guī)Z已經(jīng)在冰湖城待了許多天,梅自寒始終不愿意和他交流。幾乎不和他說話,也不看他,就當(dāng)他不存在。梅自寒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只要他保持消極抵抗,褚?guī)Z早晚會覺得沒趣,然后和從前一樣自行離開。這樣的認知讓褚?guī)Z有些惱火。梅自寒早就是他的人了,梅時雨也是他的孩子,他有足夠的理由留在這里。誰也不能讓他走,就算是梅自寒本人也不行。 梅自寒的休假結(jié)束了。自從褚?guī)Z接手夜奶后,他重新獲得了珍貴的夜間深度睡眠,人看上去也正常了許多。褚?guī)Z似乎不太受睡眠不足的困擾,他本就是短睡者,喂奶間隙的幾段碎片睡眠對他來說基本足夠。晚上照看完孩子,早上還能送梅自寒上班。產(chǎn)后抑郁患者應(yīng)避免與外界隔離。讓梅自寒早點回到原本的生活軌道上,會有助于他的恢復(fù)。褚?guī)Z是這么覺得。 自從幾天前談?wù)撨^日托的事,邵嘉梁連著幾天都沒有再收到梅自寒的回復(fù)。早上出門前他把買給梅時雨的嬰兒搖鈴塞進包里。邵嘉梁想,如果今天還是沒見到梅自寒,下午就直接去他那里一趟,正好也好久沒見過梅時雨了。 邵嘉梁剛從車棚出來,就看到梅自寒的車就從面前經(jīng)過,停在了之前常停的位置??磥硎莵砩习嗔?。邵嘉梁走進停車場,卻看見梅自寒從副駕駛座上下來。從駕駛座里出來的陌生男人從后座上取過外套,給梅自寒穿上,又和他說了幾句什么,梅自寒卻置若罔聞。邵嘉梁覺得這有些不正常。雖然他們只相處了半年多,但他已經(jīng)了解梅自寒的為人。梅自寒總會習(xí)慣性地照顧所有人的感受。午飯后同事們聊天,時常有人的發(fā)言被其他爭論打斷,即便只是剛來幾天的實習(xí)生,梅自寒也會在爭論過后問問實習(xí)生剛才想說什么。這樣反常的舉動反而更說明了關(guān)系的不同尋常。梅自寒背好包,邵嘉梁看見那個男人牽了梅自寒的手,也往停車場出口方向來。 邵嘉梁和梅自寒打了個招呼,梅自寒抬起頭回應(yīng)。褚?guī)Z在旁邊沒說話??粗媲暗臒晒獗承?,他突然明白女兒每天喝奶時都要抓著的熒光大橘子是誰送的了。梅自寒什么時候有了一個關(guān)系這么好的同事?褚?guī)Z回想了一下在基地時見過的幾張臉,似乎沒有這號人。他們不僅一起工作,這個同事甚至認識梅時雨,還能哄得梅自寒把這個與室內(nèi)陳設(shè)審美格格不入的玩具放到孩子床頭。他們才認識多久?褚?guī)Z又掃了一眼邵嘉梁身上鮮艷到可以指揮交通的反光涂層。真是看不出來,就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朱庇特人竟還有這種本事。 褚?guī)Z把人送到樓下,梅自寒讓他先回去。褚?guī)Z本就沒打算一路跟著他去上班,和梅自寒說了一聲晚上來接他后,便匆匆離開了。 梅時雨出生之后,邵嘉梁幾乎每周都會去梅自寒家?guī)滋?。那時候的梅自寒雖然很疲倦,但人看起來總是溫柔平和的。不像現(xiàn)在,邵嘉梁發(fā)現(xiàn)梅自寒又在對著窗外放空,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梅自寒和邵嘉梁說那個人是梅時雨的另一個父親,這幾天剛到。邵嘉梁其實已經(jīng)猜到。邵嘉梁的母親是律師,他也有幾個擅長家庭法的律師朋友。邵嘉梁覺得梅自寒可能在為撫養(yǎng)權(quán)的問題擔(dān)憂,如果他們的矛盾真的走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那一步,他也可以提供一些幫助。梅自寒朝他感激地笑了笑,沒有拒絕。雖然邵嘉梁已經(jīng)幫了自己很多了,梅自寒想,但多了解一些這方面的信息永遠不是壞事。不過梅自寒目前還沒有什么頭緒,他還不知道褚?guī)Z到底想從這里獲得什么,他們的關(guān)系又將何去何從。 在梅自寒復(fù)工的第二天,梅時雨病了??屏找辉缇桶l(fā)現(xiàn)孩子的異常。她根據(jù)梅自寒的囑咐給梅時雨泡了150毫升奶粉,梅時雨還沒喝完就吐了。梅時雨剛剛轉(zhuǎn)為奶粉喂養(yǎng),奶嘴流速更快,她有可能還沒完全適應(yīng)。給梅時雨換了身衣服,科琳剛哄她睡下沒多久,她就醒了,開始哭鬧起來。科琳這個點鐘一般在打掃衛(wèi)生,也只能摘下手套和圍裙抱孩子起來。她發(fā)覺梅時雨身上有些燙,一量體溫,是發(fā)燒了。家里備有退燒藥,但是科琳不能擅作主張。嬰兒用藥需更為謹慎,她得征詢雇主的意思,況且雇主本就在家。她抱著孩子敲了敲書房的門,房門上了鎖,里面聽起來很安靜,沒有褚?guī)Z的回應(yīng)。她在梅時雨的額頭和手腕上敷上涼爽的濕布,梅時雨感覺舒服了些,哭鬧聲漸止??屏沼终伊艘淮务?guī)Z,書房里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知道褚?guī)Z在里面做什么。她沒有辦法,只能聯(lián)系梅自寒。 梅自寒這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他早上剛收到編輯部發(fā)來的第三次審稿意見。文章第二輪修改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家待產(chǎn),因此改得比較著急,他心里十分沒底。下午研究所又開了個會。這一次所里有好幾個組都要去永凍湖,需要共用不少設(shè)備。永凍湖每年適合野外勘探的時間是有限的,冬季天氣惡劣,夏季冰層太薄,只有春季的幾個月黃金時間,不能再往后拖了。一場會開了好幾小時,梅自寒回辦公室的時候頭重腳輕。會議室的窗戶關(guān)得嚴嚴實實,二氧化碳濃度太高了。他看了一眼落在桌上的通訊器,昏沉的頭腦被潑上了一盆雪。上面是科琳的兩個未接來電,然后是一條信息,簡短地告訴他梅時雨發(fā)燒了。 距離平時的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褚?guī)Z提前到了研究所。梅自寒剛放下通訊器就在窗邊看見了車,馬上拿起外套奔下樓。褚?guī)Z出發(fā)前剛把梅時雨哄好。他看出來梅時雨明顯是感冒了,邊哭邊流鼻涕,他都擦不過來。這不是什么大問題,他覺得沒有必要讓梅自寒太擔(dān)心。梅自寒上了車,褚?guī)Z盡量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梅時雨的狀況。反正一會兒就到家了,梅自寒自己也能看得到。 褚?guī)Z不知道自己簡單的幾句話在梅自寒的心里引發(fā)了雪崩。在道路通暢的情況下,從研究所回家也需要開十五分鐘。梅自寒看著面前灰蒙蒙的街道,眼前不可控制地發(fā)黑。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但梅時雨是真正的天使寶寶。除了剛出生時的新生兒黃疸,梅時雨沒再有過任何病痛,每一次體格檢查都是完美通過。這時常會讓他會忘記她只是個不滿三個月大的嬰兒。梅自寒非常后悔那天倉促斷奶的決定。即便她最終要被帶走,他也可以再多等幾天。晚斷奶一天,他的免疫力就能多保護梅時雨一天,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才剛剛上班,梅時雨就生病了。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們真的要分開,還會發(fā)生什么更可怕的事。 梅自寒鮮少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因為他很不擅長吵架。他的情緒一激動,臉就會漲得通紅,張著嘴也說不出話??墒沁^去即便再激動也從沒出現(xiàn)過這個情況,梅自寒縮在座椅里,喉嚨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迫,讓他喘不過氣。他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瀕死感,他知道這不是來源于生理。他第一次相信自己可能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如果他被確診,褚?guī)Z不再需要搶奪,他自己就會失去撫養(yǎng)梅時雨的能力。可是褚?guī)Z真的想要孩子嗎?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下墜落。梅時雨病了,褚?guī)Z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對褚?guī)Z來說,她可能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生下的小玩具。玩具破損了,就不值得繼續(xù)玩下去。可她對梅自寒來說很重要。梅自寒真實地感到缺氧,過往的情緒碎片混亂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他想起梅時雨剛出生時他每晚都腰疼得睡不著,想起生產(chǎn)那天在病床上給自己簽風(fēng)險告知同意書的恐懼,褚?guī)Z離開前來辦公室找自己時敲擊桌面的手,那個被丟在飯桌上的袖扣盒子,那晚酒吧里褚?guī)Z玩味的眼神。自從梅時雨出生后,梅自寒很少回想之前的事。不管它們該不該發(fā)生,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但是這一刻他突然很想回到過去,無論能改變多少都會比現(xiàn)在更好,和褚?guī)Z相遇后做的每一個決定都讓他追悔莫及。他從沒想招惹這個人,但褚?guī)Z卻總能給他帶來一次比一次難以承受的痛苦。 褚?guī)Z習(xí)慣了梅自寒的沉默,可耳邊傳來的短促呼吸聲顯然是不正常的信號。褚?guī)Z立即把車靠邊停下,解開梅自寒的安全帶,松開領(lǐng)口,把他攬進懷里按壓背部迫使他深呼吸。他和梅自寒說自己出發(fā)的時候醫(yī)生已經(jīng)在趕來的路上了,是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兒科醫(yī)生,他們一回去就能見到。他又說梅時雨的體溫不算太高,科琳一直有給她喂水,不會出問題。梅自寒未必能聽得進,但褚?guī)Z還是一直和他說話,讓他轉(zhuǎn)移一些注意力。這是梅自寒第二次在褚?guī)Z面前驚恐發(fā)作,如果把上一回的威逼利誘也算做一次成功經(jīng)驗,褚?guī)Z覺得這一次他應(yīng)該也能安撫得了。過了幾分鐘,褚?guī)Z感受到懷中里的人逐漸不再發(fā)抖,他撫摸著梅自寒的后背,直到他的呼吸頻率趨于正常。 原來他這么在意我們的孩子,褚?guī)Z想。梅自寒恢復(fù)了平靜,褚?guī)Z放他坐回座椅,幫他系好安全帶,重新啟動汽車。這是在他以往的生活經(jīng)驗中從未體驗過的。唯一期待他們出生的人在他們出生后的二十幾年里沒有過做出過什么與這份期待相稱的行為,痛恨他的人倒是恨得格外持之以恒。褚嵐是一個例外。他們從出生前就在一起,褚?guī)Z有時覺得他們在出生后也沒有真正分離過,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不過梅自寒也有些過度緊張了,褚?guī)Z想,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難免有磕碰。等梅時雨大了,梅自寒總還是需要學(xué)會脫敏。 褚?guī)Z在來冰湖城的第二天,就調(diào)了一個信任的醫(yī)生過來。梅自寒居住的街區(qū)里的全科醫(yī)生診所旁邊最近新掛上了一個兒科醫(yī)生的門牌。梅時雨是上呼吸道感染。醫(yī)生留了鎮(zhèn)痛退燒的藥,如果到明天燒還沒退,可以吃一顆。主要是要讓孩子休息,保持正常的喂食和飲水。并且打開加濕器。如果這兩天內(nèi)體溫再次升高,要馬上聯(lián)系他。 他們兩人輪換著吃晚飯和照看梅時雨。褚?guī)Z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信息素在這種時候有了些特別的作用,梅時雨還在發(fā)熱,但是被包裹在海浪中時,她似乎會舒適一些。到了晚上,褚?guī)Z讓梅自寒先休息,他看上半夜,到下半夜再換成梅自寒。梅自寒覺得這個安排合理。褚?guī)Z抱著孩子在臥室里,一直留意著沙發(fā)那里的動靜。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梅自寒終于睡著了,褚?guī)Z才輕輕地過去取走了他的鬧鈴,關(guān)上臥室門。梅時雨在自己的信息素里睡得挺好,沒有必要大半夜地把梅自寒叫醒,去刺激這個cao心的爸爸的神經(jīng)。天快亮的時候,梅時雨退燒了。她終于睡熟了,被褚?guī)Z放到小床上時也沒有醒來。褚?guī)Z又到客廳,把同樣睡熟了的另一個人抱回房間。窗外已經(jīng)有隱約的鳥鳴,褚?guī)Z拉好窗簾,不讓即將出現(xiàn)的陽光干擾房內(nèi)兩人的睡眠。這個小崽子真是嬌氣,空氣干燥了點就會感冒,用紙巾擦臉就會損傷皮膚。褚?guī)Z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梅自寒,這個大崽崽也不讓人省心。他現(xiàn)在這么脆弱,需要自己的照顧。他怎么會想讓我走呢,褚?guī)Z想,他們明明都很需要我。褚?guī)Z感到一絲負擔(dān),但又覺得由他來照顧自己的beta和自己的孩子,是最理所當(dāng)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