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雨洗刷后的夜空呈泛黑的灰藍，斯平納德淡紫的月亮恬靜地懸掛于天穹中央，銀河蕩漾著裊裊波紋蜿蜒而過。營地鐵絲網(wǎng)外沒有照明，僅有濕潤的黑亮土壤映射的月光，散發(fā)鞣香的草葉窸窣著鼓動，猶如少女夢境邊緣顫抖的睫毛。馮·布倫貝格的Alpha信息素帶著凌晨的冷意掠過弗洛里安周身，宛如收入劍鞘仍錚錚鳴響的利刃；盡管他身著帝國軍官最普及的常服，這般無意而不收斂的肅殺氣場，令他置身廣場人潮也能被輕易辨出。

    他們來到了營地附近的河畔，山澗湍急的溪流從罅巖間奔涌而下，像大塊砸碎的雪隨解凍的河水漂走。營地從上游抽取水源，垃圾與雜物則被沖至下游，因而那邊的灘涂結了層厚膩的濃黃油脂。往下數(shù)十米一株粗碩的橡樹被狂風吹倒，連帶糾纏瘋長的枝條橫擋在河道中央，河水胡亂地從它盤結的須發(fā)間打著漩渦濾過，順流而下的泥沙及枯枝敗葉便被這堤壩阻攔，在泛泡沫的水面沉浮。樹干邊緣鋪了層疊的凋零花瓣，夜色為其涂抹恬靜的淡藍，正如少女嘴唇擦拭的油彩。

    一張少女的臉龐懸浮在樹旁的水波中，她皮膚呈泡發(fā)的奶白，臉頰與鼻梁附近出現(xiàn)樹木春日萌發(fā)的新綠，渾濁的瞳孔仰視流淌的天空。她安詳?shù)嘏P在河流中，褪去血色的雙唇微微張開，似乎只是欣賞中的一瞬驚嘆。一陣河水蕩來，少女的身軀向上抬升，她膨脹的肚腸與殘破的血rou才顯露于明亮的月光下:她的胸乳與腰肢被魚群啃咬得洞窟密布，水蟻爬滿了她的臉與脖頸，她的僵硬手腳迷惘而呆滯地浸在奔流不停的水中，生前的創(chuàng)口更猙獰地腐敗潰爛，像一只只哆開的黑紅眼睛注視著他們。這是數(shù)日前被傭兵虐待致死的Omega，暴雨沖開她的墳墓，令她無法在土地中安息，唯有順黯淡的河流去往死亡的遠方。

    “泥淖中的奧利菲亞?！瘪T·布倫貝格說。弗洛里安不明白他在指誰，他此刻清晰無比地目睹一只水蟻爬上少女薄薄的眼瞼，張開口器親吻她凝固的虹膜，豐富的細節(jié)令弗洛里安反胃。但馮·布倫貝格在場的情況下，他必須隱忍生理反應，這就是權力對人性的鍛造熔鑄。

    “你們傭兵和這里的官員歡迎我們。”馮·布倫貝格說，他站在峻峭的河岸邊與死者對視，弗洛里安只是他的影子。馮·布倫貝格正在靜謐的夜晚獨處。

    “您的名氣太大，”弗洛里安應承，“人人都想一覽帝國英雄的真容。”

    “我們出現(xiàn)意味著你們很快會死?！瘪T·布倫貝格說，“已經(jīng)觀察到黑王軍隊大規(guī)模亞空間躍遷的航跡，陛下將在五日內(nèi)斯平納德與他交戰(zhàn)。你們馬上需要隨我們開拔，然后為陛下去死?！?/br>
    “這是黑王才會說的詆毀！他們造謠陛下驅(qū)趕我們上戰(zhàn)場，現(xiàn)實是，我們完全自愿！”弗洛里安脫口而出，他不明白馮·布倫貝格假借多愁善感考驗他，還是單純在Omega身上尋求可依靠的包容。傭兵最初背井離鄉(xiāng)是為了生計，現(xiàn)在他們的精神生活除了Omega、圣經(jīng)就是皇帝。農(nóng)民們有種樸素到愚蠢的情感，舊時的莊稼漢為了教堂舉著草叉砸毀共和國，現(xiàn)在的鄉(xiāng)巴佬寧可放棄前途也不容皇帝的名譽受玷污，哪怕一點不滿也要扼殺苗頭?！氨菹率俏ㄒ荒芫任覀兊娜恕俏ㄒ荒軓氐捉Y束沒完沒了戰(zhàn)爭的人。我會被瘟疫、饑荒或莫名其妙的炮彈殺死，既然如此我便選擇為陛下送死。就算我埋進墳墓，只消他一聲令下，我也要從棺材里爬起來！閣下，您對我什么都可以做，但不能在我面前詆毀皇上！”

    “我是他的刺刀?！瘪T·布倫貝格說。弗洛里安感覺貴族軍官的情緒在松動，疲憊、麻木、嘲笑與微末的憤怒從他嚴厲克制的外殼中泄漏出來。這是一種信任與示好。

    “事關陛下，我不會道歉。您可以處罰我。”弗洛里安說，畢竟除了生命他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同時他便認為，馮·布倫貝格不會為了無聊的娛樂浪費時間，雖然是初見，他已隱隱察覺到了上尉的為人。

    “您很忠誠?！瘪T·布倫貝格帶著寡淡的笑容說，“陛下需要您，我也需要您。您很有天賦。”

    “我不明白，閣下，”弗洛里安心頭無來由地狂喜，理智也尖叫著讓他冷靜，提醒他萬不可忘乎所以，“我只是擅長使用武器，您能從我的同伴中找到一打我這樣的士兵?！?/br>
    “這是其一?！瘪T·布倫貝格說，“更重要的是，你擁有罕見的精神共鳴能力，我與你見面時就注意到你了。按照軍事委員會的標準，你的評級至少有一等。”

    “閣下，感謝您的垂愛，但我小學沒畢業(yè)?！备ヂ謇锇埠翢o情商地說，“也許只是因為到處亂跑的Omega傭兵太少了。我還是不明白?！?/br>
    馮·布倫貝格看著他，雖然毫無表情，弗洛里安認為他在嫌棄自己缺乏常識。“你能干涉他人的思想甚至生理，尤其是Alpha，倘若你向他們集中注意力，你便能制造勝過重擊睪丸的痛楚。其二，你有廣闊的感知范圍:你擁有超強的視聽，也能在數(shù)百米外識別他人，比如我。我想你并不是受歡迎的那種Omega，敏銳的Omega被Alpha畏懼。”

    “我不是故意對您有興趣，”弗洛里安說。他確實不是有意的，但他們的對話不受控制地往抬杠滑去，今后他們會習慣。“您只是疲勞過度產(chǎn)生了錯覺，我哪有力量傷害到您？”

    “因為你未經(jīng)系統(tǒng)訓練，”馮·布倫貝格說，“另外，這套對我沒用。你嘗試把你的‘劍鋒’指向其他Alpha，你便知道被刀刃攪動腦子是什么表情了?！?/br>
    弗洛里安仍有疑慮，他無法相信他今日撞了大運，皇帝的刺刀賞識他，陛下向他拋出橄欖枝，又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特異功能——倘若他年輕幾歲，他會激動得心臟破裂。謹慎是存活至今的經(jīng)驗?！澳v的過于深奧，我認全字母表已經(jīng)是極限。我不認為我有這樣的超能力——”

    “感受，用你的直覺感受?！瘪T·布倫貝格抬手打斷他，“往正前方注視，再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

    他們位于高地，正前方只有數(shù)公里外包繞營地的黑黢山脈，它們臂膀勾連，灰藍的山脊被明月鍍上銀光。弗洛里安專注地看，理應他只能瞧見山頂云霧流淌，再看見斑駁樹影細密地搖晃，但他忽然感應到了從未見識過的東西:群山萬壑閃耀星空的金屬光澤，無數(shù)精細的管道與走廊盤桓山體內(nèi)部，綿延至地平線細碎的弧光，幾何形狀的極光投影復雜地扭曲演化，被無形的手揭開揉皺。絢爛的光河無聲地奔流，淹沒黑暗與巨型建筑的輪廓，被電力心臟驅(qū)動的土壤在他們腳下巨獸吐息般顫動，大地盡頭是座高聳入云的銀塔，虛幻如上帝的造物。但轉瞬間，一切已恢復寂靜，那難以理解的景象只是幻象，燈火熄滅，高塔消失，舉目僅有莽莽荒林。

    “蜂巢……房間……蛛網(wǎng)……電纜，”弗洛里安囁嚅著，他難以找到形容的語言，“所有的山，所有的土地，它們都是……”

    “對，弗洛里安，你感覺得對?！瘪T·布倫貝格嘆息了一聲，肯定了他，弗洛里安覺得上尉今晚有些多愁善感，“斯平納德的森林與海洋是煙幕彈，黃金時代的遺產(chǎn)并不限于那幾座鋼鐵堡壘，更龐大、更珍貴的財富深埋于它的地脈中。不僅是我們面前的山脈，它整個地殼都是曾經(jīng)的研究所，這是臺精密的機器，難以復現(xiàn)的遺址，深海沉船中的寶箱，只要稍加探尋，便能獲得神跡般的力量。這就是皇帝和黑王選擇在此決戰(zhàn)的原因?！?/br>
    “哪怕無法得到，也不能讓它落入敵人手里？”弗洛里安說，“哪怕它獨一無二、價值無法估量？”

    馮·布倫貝格沒有回答他，他已放任自己陷入某種情緒中。此刻弗洛里安理解了上尉的私人委托:馮·布倫貝格需要士兵，需要忠誠，需要傾訴對象，也需要能包容安撫他情感的Omega，現(xiàn)在皇帝的刺刀才脫去理性，展現(xiàn)屬于Alpha的一面。在深水般的黑夜，他們不計身份地貼近；在太陽重新升起的黎明，他們忘記一切地分離。

    “弗洛里安，現(xiàn)在的帝國只是黃金時代的遺體，被戰(zhàn)亂虐打撕扯，被蟲蟻吞吃血rou，不斷腐爛，就像溺死的奧菲利亞順水漂走。幾個千年前斯平納德是帝國系統(tǒng)的一部分，源源不斷地賦予帝國智慧與科學，如今它成了光輝的廢墟和考古文物。帝國全盛期擴張至銀河邊境，外環(huán)曾遍布繁華的都市星球，現(xiàn)在它們成為孤島，甚至倒退回中世紀，啟蒙仿佛從未發(fā)生過?！?/br>
    “帝國在萎縮衰弱，垂死的病人需要猛藥維持運轉。因而我們請回了奴隸制，請回了秘密警察，請回了階層分流。譬如你們這些泥窩里爬出來的農(nóng)民是二等人，有幸不必成為售賣的財產(chǎn)，尚有為帝國犧牲的權利——”

    馮·布倫貝格絕對喝了酒，弗洛里安想，他有必要講那么多嗎？但馮·布倫貝格的話提醒他為何補給官對他們趾高氣揚，弗洛里安以為僅僅是貧窮與出身讓傭兵們受歧視，不想這是寫入帝國法令的特權。他感到無來由、大逆不道的憤怒:“閣下，您的意思是我們?yōu)楸菹路眨€需要經(jīng)過你們這些老爺準許？我不配聆聽您馴養(yǎng)畜生的經(jīng)驗，如果您想通過賞賜一塊rou找一條聽話的狗，恕我不配！”

    “別激動，弗洛里安?！瘪T·布倫貝格安撫他，“我已經(jīng)提交賦予你完整公民權的申請，一個工作日后你將自動獲得軍籍。你會接受短期培訓，然后去你應去的崗位，但不是妓院和產(chǎn)床。陛下需要一切能人志士，不論他從前是賤民、妓女還是什么可恥的東西?！?/br>
    “感謝你的好意，但我不會下跪舔你的腳，我最厭惡你們這些自詡高高在上、隨意決定別人命運的貴族。”弗洛里安說，“只是因為皇帝陛下需要我，只是我更好地為了皇帝而戰(zhàn)！”

    “我能隨意決定你的命運？”馮·布倫貝格轉過身來，他的臉籠罩在與身份極其不符的悲愁憂郁中，仿佛正告訴他皇帝陛下要敗了！貴族軍官想再對弗洛里安說什么，卻選擇了沉默。難道皇帝也會失敗嗎？一陣從未有過的恐懼涌上弗洛里安心頭，陛下戰(zhàn)敗了，他們該怎么辦？在浪潮下幸存，究竟是上帝的仁慈還是懲罰？

    他沒有感到任何信息素的觸須，馮·布倫貝格抓住他的手腕，帶著某種沉重的決心說:“不論如何，我需要你，弗洛里安。隨我一起前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