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安寧也說不清那一刻是什么驚艷了他的眼睛。他只是下意識地舉起掛在胸口的相機將那畫面永遠定格。

    “葉安寧！”

    29歲的安寧聽到有個男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他渾身痛得要死，手心好燙，裹著被子全身燥熱。

    他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的他還只有19歲。他微微睜開眼皮，眼前是個糊了的人影。葉安寧有500－600度近視，平日里習慣戴眼鏡。再加上燒得糊里糊涂，所以，摘掉眼鏡后，即使近在咫尺，他只能分辨輪廓。

    “安寧?！毖矍暗娜擞坝謫玖怂宦?，語氣更為溫柔。

    葉安寧抿著干澀的唇，褶皺的死皮結(jié)成厚厚的痂，他微弱地動了動唇，說：“水！”

    “好，我這就給你找水?！蹦侨伺苋N房打開冰箱，里面除了幾瓶水，幾乎沒有別的食物。他拿了一瓶出來，自言自語道：“水太冰了，要先熱一熱?！?/br>
    于是，他找了個干凈的奶鍋，把礦泉水倒進去煮。葉安寧這小子一個人在國外生活了那么多年，卻還是不會照顧自己?？腿朔涞构裰徽业搅诵“氪焓斓陌酌?。幸虧家里有電飯鍋，可以煮些米粥配藥吃?？腿嗽趶N房里叮叮咚咚忙活一陣，端著一碗粥和一杯水回到了葉安寧的房間。

    “安寧，來喝點粥，我們喝了粥吃感冒藥?！?/br>
    安寧任由對方將自己扶起，腰上被墊了幾個枕頭勉強靠坐在床頭，他順從地張開嘴含住送到嘴邊的湯匙，里面是寡淡的清粥，然后機械地咀嚼、吞咽。

    “先吃點退燒藥。”對方塞了一顆藥丸給他，還遞上水。

    安寧最討厭吞藥丸。他覺得藥丸是一種極其反人類的設計，每次吞進去就立刻感到異物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喝了很多水都不見得會下去。他抗拒地搖搖頭。

    “乖，不吃藥就退不了燒。你聽我的，就吃一顆?！睂Ψ捷p聲輕語地哄著他，他才非常勉強地張嘴。

    果然，剛吞下去仿佛詛咒一般，白色藥丸卡在了葉安寧的喉嚨里?！翱瓤?！”他開始劇烈地干咳，咳著咳著，藥丸更是往里鉆?？腿藢χ谋承⌒牡嘏闹?，待他停止了咳嗽，才遞上水杯。他喝了一口，結(jié)果一陣難受，沒忍住把剛剛吃的粥全部吐了出來，順帶也吐出了那顆藥丸。

    俞棟梁面對眼前的殘局，無奈地摸著額頭。

    昨日凌晨，西岸的寓所，俞棟梁剛躺下，突然手機震動起來。他有些煩躁，又是oncall工作到半夜，現(xiàn)在是哪個孫子這么沒眼力見又搞電話轟炸？但當他看到葉安寧的名字，火氣瞬間已經(jīng)消了一半。

    “喂——”對面?zhèn)鱽砣~安寧的聲音，那語氣像是宿醉，“哥，我快死了！”

    俞棟梁聽了個莫名其妙，但是能分辨出安寧濃重的鼻音，夾雜著時不時擤鼻涕的聲音。他跟著擔心地問：“你怎么了？是身體不舒服？感冒了？”

    “我好像得了那個網(wǎng)上說的‘武漢’肺炎！”安寧說。

    “你不是老老實實待在實驗室嗎？難道最近幾天接觸了什么人？”

    “我不知道。我最近去了家附近的超市。”

    俞棟梁開始緊張，他也聽國內(nèi)的家人朋友說起過這個事，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已經(jīng)影響到了大洋彼岸。

    “安寧，你現(xiàn)在有什么癥狀？”

    “一開始發(fā)寒，舌頭嘗不出味道，還有身上痛?！?/br>
    俞棟梁睡意全無，“安寧，你能不能起來？我給你叫救護車，你得去醫(yī)院檢查！”

    “不要！千萬不要！我不去醫(yī)院！買保險的時候貪便宜，選了個copay最高的。我同組的一位mama帶女兒去了趟急癥，結(jié)果收到1500＋賬單！”

    俞棟梁嘆了口氣，從床上翻起，開始穿戴衣服，“那你等著，我現(xiàn)在來找你?！?/br>
    “謝謝你，風哥，你對我真好！”

    俞棟梁掛斷電話連夜開車到機場，坐了最近的一班飛機來了東岸。

    “安寧，你還能不能走？”俞棟梁將趴在床邊吐得昏天黑地的安寧扶起來，他還算配合地勾住俞棟梁的脖子，將身體大半的重量負擔在對方的肩膀上?！拔曳鲋悖覀兟??！?/br>
    雖然，安寧把藥吐了，但他的力氣似乎恢復了一些，在俞棟梁的協(xié)助下一小步一小步挪動。直到他們到了浴缸前。俞棟梁提議道：“你兩只手抱緊我的脖子，我抱你進去?！?/br>
    安寧突然羞愧得不得了，不肯讓對方抱。堂堂近八尺的男兒，讓別的男的公主抱也太害臊了。

    “不用。我可以?！卑矊幱袣鉄o力地抬起一條腿，踩到浴缸邊緣，又腿軟縮了回去。

    “這么大了，還像個孩子?！庇釛澚翰辉俸退忉?，彎下腰托起安寧的屁股和腿將人舉起。安寧順勢挽住了對方的脖子，埋著腦袋輕輕呢喃：“風哥，你怎么對我那么溫柔！”

    又被當成了“替身”。

    泡在溫熱的水里，葉安寧回憶：“我做了個夢！”

    “什么夢？”

    “我夢見了2012年，我們?nèi)ゾ笆屑彝ヂ眯?。你記得那時候我倆落水了，還在原始森林里遇到了活的大象！”

    俞棟梁挽起袖子，抓著塊海綿幫葉安寧搓背。

    “你是說2012年新年？我記得大年三十，阿姨讓你舅舅到學校接你去吃年夜飯，才發(fā)現(xiàn)你人都不在苑城，跟人口失蹤了一樣。”俞棟梁回憶道。

    2012年大年三十當天剛好是嵐生的二十歲生日。他們從景市回了月湖的家。因為是新年，嵐生多年的同學好友們也都返鄉(xiāng)了。嵐生mama的飯店年三十還要做年夜飯生意，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嵐生決定中午就不和家人過了，而是和幾位好友小聚。

    聚會地點選在市里一家新開的KTV，包間里提供火鍋和室內(nèi)燒烤，吃飯娛樂兩不誤。安寧和嵐生在服務員的指引下找到了他們提前預約的包間。雖然是小城市，但這家KTV的豪華程度絕不輸給安寧所在大城市的KTV。

    安寧先推門進屋，嵐生緊隨其后。包間四下漆黑一片，唯有一盞類似迪廳的彩燈在中央旋轉(zhuǎn)，發(fā)射出五彩斑斕的光。安寧的耳朵十分敏銳，能辨別出屋子角落里隱隱約約的微弱卻躁動的喘息，那是兩個極其壓抑的男聲，伴隨著牙齒磕碰著牙齒的聲音，以及吞咽唾沫的響動。里面有人！還是兩個男人！

    適應了黑暗，他的眼睛捕捉到了一對交疊著匍匐在長沙發(fā)上緊緊相擁的身影！

    屋里太黑，葉安寧只隱約看到上方一人的手伸到了另一個人的衣服里。

    “你快下來！”下方那人壓低了聲音埋怨道。

    “抱......抱歉，我們走錯了！”葉安寧立刻挽住嵐生的手臂想把人拉出去，他祈禱嵐生沒有看到這尷尬的一幕。雖然，嵐生作為一名尊重科學的醫(yī)學生，一向強調(diào)同性戀不是病，就和人吃飯睡覺上廁所一樣稀松平常。但是，葉安寧還是羞于在一個直男，還是一個他有好感的直男面前展示任何同性親密的畫面。

    葉安寧預感嵐生知道。他那樣耳聰目明的人，怎么會看不明白自己對他抱有友達以上的感情呢？可是，嵐生應該還沒有想到那份喜歡背后的東西。比如兩個男人如何接吻，如何觸摸。理論上小打小鬧的“喜歡”同親眼目睹血脈噴張的情節(jié)大相徑庭。

    他如果知道葉安寧在寂寞的夜晚，腦海里編織著他輕輕觸摸過自己每一寸肌膚的夢境，他們親昵到汗水淋漓，雙頰透著夕陽消散前的紅暈。他又會作何感想？

    包房大門還未關(guān)上，屋里的大燈先亮了。沙發(fā)上的兩個男孩看上去和安寧他們差不多年紀。他們手足無措地整理著自己的衣冠，不好意思地相視而笑。

    大燈是嵐生開的，與安寧想象的不同，嵐生并沒有面露尷尬。他語氣平靜地說：“你們兩個提早到了？你們是故意秀恩愛迎接我們吧！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我朋友，葉安寧......”

    葉安寧的臉是這四人中最紅的，像紅透的李子。剛剛那個主動的男孩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叫楊濤，另一個害羞地躲在楊濤身后的叫周博文。兩個人都是高瘦型，皮膚黝黑。周博文戴著副黑框眼鏡，顯得更斯文。

    “你們兩個嚇到我們小朋友了。”嵐生順手摸了摸安寧的頭發(fā)。

    葉安寧覺得此時此刻最丟臉的人是自己，好像他沒見過世面一樣。

    “這倆貨一個是我初中同學，一個是我高中同學。最近，才告訴我他倆早就在一起了，你說我氣不氣？”嵐生邊翻看菜單邊調(diào)侃。

    楊濤哈哈笑著說：“你有什么可氣的？”

    嵐生：“合著每次一起出去，我就是一顆500瓦電燈泡??！我怎么都沒注意到我這顆腦袋特別燙呢！”

    安寧忍俊不禁。他仔細觀察著這對現(xiàn)實中的同志情侶。他們是發(fā)小，是同學，可是卻在直男友人面前大膽出柜。周博文安安靜靜地聽他們對話，他的手放在沙發(fā)上，楊濤的手覆蓋在那只手之上，一秒鐘都沒有分開過。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安寧的周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取向。即使有一天，他有了喜歡的男生，他覺得自己也沒有膽量像這一對戀人那樣，自然地在旁人面前顯露哪怕一丁點的愛意。他不禁對這對小情人產(chǎn)生了許多好奇。隨著彼此了解的深入，一開始尷尬的氣氛消失了，葉安寧也打開了話匣子。

    安寧：“楊哥，周哥，你們兩個人是怎么在一起的呀？”

    楊濤回答：“我和博文是高中室友，睡上下鋪，我一直對他有好感，不過根本沒有彼此透露過取向。我們是到異地上了大學以后，他加了我的QQ，才開始的。”

    周博文補充道：“有一天，他突然坦白說自己是gay，希望我不要討厭他，如果實在討厭就拉黑。我就告訴他我也是。有些事情就是這么巧合。”

    “那你們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我看你們這么要好，是對父母公開了？”安寧追問。

    楊濤：“哪里呀？我爸媽都是農(nóng)村人，大概連gay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我們表面上就是同學，朋友?！?/br>
    “你們倆不是都住一起了嗎？”嵐生偷笑。

    “那就是借口一起打游戲打太晚了，才在他家過夜?！睏顫忉?。

    “喲！就打游戲，還是打其他？”嵐生越來越起勁地調(diào)侃這對情侶，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

    嵐生今天的表現(xiàn)仿佛是給了安寧鼓舞。嵐生剛剛應該是看到了屋里的情景，他甚至不反感開同性親密的玩笑。那是不是意味著嵐生也有那么一絲絲的可能性是可以接受這種戀愛形式的？葉安寧為了弄清自己的取向，早年也讀過很多心理方面的書籍。他知道學界有一種說法－人的性向是流動的。一個從小到大都喜歡女孩的直男也是有可能喜歡上男人的。也許這是埋在骨子里的天性，只是以前從未被開發(fā)，但是一旦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觸發(fā)了這種感情，也并非全無可能。

    他正默默想著，包間門又一次被推開，進來一位扎高馬尾辮的女生和一個體格健壯的男生。葉安寧立刻認出來，那不是和嵐生很要好的學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