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良人
眼前之人身著普通,穿著陸府下人的服飾,面相忠厚老實,沒什么特點,丟進(jìn)人堆里都不一定有印象的那種。 可是這樣平平無奇,甚至堪稱底層螻蟻之人,卻光明正大地坐在不屬于他的位置上,喝著上好的茶葉。 陸遠(yuǎn)舟甚至觀察到他連手都做了偽裝,像這樣活在底層的下人,手指是粗糙和干裂的,他連這點細(xì)節(jié)都做得逼真。 真不愧是“百變郎君”的徒弟,這變化術(shù)當(dāng)真是好用。 “那么晚才回來,你可真是個大忙人?!迸c面相不相符合的嗓音響起,帶著幾分嘲意。 因為是跟陸遠(yuǎn)舟見面,所以沒有用偽聲。 陸遠(yuǎn)舟坐下后,淡淡道,“戲若不做的逼真,怎么融入其中,取信于人,不是誰都像皓郎君這般,有個好手藝,想變成誰就變成誰?!?/br> “想學(xué)嗎?”皓瀾問。 “不想。”陸遠(yuǎn)舟拒絕他,“是門好手藝,只可惜我天資愚鈍,怕是學(xué)不會?!?/br> 皓瀾冷哼一聲,“說得好像我要教你一樣,也太自以為是了點?!?/br> 陸遠(yuǎn)舟笑笑不說話。 “聽說你最近與羨君淮來往頻繁,你想做什么,這小子當(dāng)初也是助紂為虐,滅我宋國的將領(lǐng)之一,你未經(jīng)允許,同他接觸干什么?!?/br> 陸遠(yuǎn)舟語氣平淡,表情沒有波瀾,“皓小郎君,你既都知道我與他往來,怎么都不查清楚就胡亂猜忌?真當(dāng)我喜歡給自己找個麻煩不成?!?/br> “哦?”皓瀾似笑非笑地看他,“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是被纏上的?” 陸遠(yuǎn)舟默默不言,皓瀾嘴角的笑意變得意味深長,看著陸遠(yuǎn)舟,眼里閃過一抹了然,“莫約又是被你皮相所迷惑的蠢人,我看你倒不如將計就計,將此人勾引到手?!彼隽藗€抹脖子的動作。 皓瀾這般話要是被旁的人聽了去,心高氣傲的只怕要當(dāng)場甩臉色,陸遠(yuǎn)舟倒是風(fēng)輕云淡,甚至還能接著他的話說,“皓小郎君高看我了,然不過是尋常姿色,出生將門世家見慣風(fēng)月的武將,怎會瞧得上我,況且這以色伺人之事,皓小郎君不是比然做得更好?” 皓瀾確實做過以色事人之事,但那都是他扮演女人,執(zhí)行任務(wù)所做,所有占過他便宜的人,在完成任務(wù),套取情報后已經(jīng)被他“溫柔刀”一命嗚呼。 陸遠(yuǎn)舟分明是在反譏諷他更擅長勾引人。 皓瀾被他的話逗笑,“你這姿色,也算尋常?未免太謙虛了?!北M管他看不上這人,但是不得不承認(rèn),這皮相,確實是極好的。 世人明知皮下三寸都是白骨爛rou,還是不免落俗,為那皮相神魂顛倒。 陸遠(yuǎn)舟是難得萬里挑一的好看,皓瀾心想,他若是模仿,也不能直接復(fù)刻,只能有七分相似,剩下的骨相是沒辦法模仿的,也包括他一身的氣質(zhì)。這種模仿對象,不花幾個月的時間揣摩,也只能騙騙不熟悉他的人,否則定會露餡。 “皓郎君這是贊譽(yù)然么?”陸遠(yuǎn)舟抬眼看他,一雙桃花眼深情款款,溫柔似水,到真有一把鉤子在勾人心魂。 皓瀾都有片刻的心跳加速,他轉(zhuǎn)開目光道,“你太謙虛,我看你會得很?!?/br> 陸遠(yuǎn)舟點頭,“略懂些皮毛罷了,在你面前賣弄,不過是挫計,見笑了。”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吹捧暗諷,不分高下,最后言歸正傳。 “殿下有新的任務(wù)派給你?!别憦淖烂嫔线f過去一封信?!跋M悴灰钾?fù)他對你的期望?!?/br> 陸遠(yuǎn)舟接過信一看,順手燒掉,沉吟道,“近日那羨君淮纏人得緊,你幫我攔上一攔?!?/br> “這個好說,等你定下來了,自會幫你?!闭f完,他站起身,變換了腔調(diào),作揖行禮,“郎君若沒有吩咐,小人就退下了。” 陸遠(yuǎn)舟點頭“去吧?!?/br> 直到皓瀾離開,陸遠(yuǎn)舟才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該來的還是會來。 隔日。 “侯爺,這是宮里來的邀帖,淑妃娘子想要見您?!卑⑶嗨蜕弦环饩碌难?,放在晏玖手邊。 晏玖提筆寫字的動作一頓,目光落在那邀請?zhí)?,很快移開目光,不言不語。 阿青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不再提起這件事。 “夫人那邊如何?”晏玖問。 阿左在一旁回應(yīng),“夫人還是不肯見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侯爺不如去勸勸夫人?” 晏玖只寫了兩個字就寫不下去,心情有些浮躁。 都說寫經(jīng)書平心靜氣,他練了一下午也不見成效,反而越來越心煩意亂,最后丟下筆離開,去了沈瓊?cè)A那邊。 沈瓊?cè)A正陪著孩子,搖著孩子的嬰兒欄,整個人郁郁寡歡。 她聽見有人進(jìn)來,頭也不回道,“不是說我想靜一靜,出去吧……” 身后的腳步聲沒有停,那人似乎站在了身后,沈瓊?cè)A回頭一看,動作一頓,有些慌亂無措,“夫君……” 晏玖也有些無措和尷尬,更多的是無地自容,那一天的場景又一次冒上心頭,但他到底穩(wěn)得住,面上看不出來,目光落在嬰兒欄那邊,很快又轉(zhuǎn)開,“我們談一談。” 沈瓊?cè)A問,“是為了和離的事嗎?” 晏玖點頭,率先轉(zhuǎn)身離開房間,沈瓊?cè)A給孩子蓋上小被子,跟在后頭。 庭院里有一處涼亭,他二人在涼亭落座,沈瓊?cè)A看著這庭院的一草一木,突感悲來。 這里的所有都是她親手布置的,如今,她卻被迫離開。 晏玖重新起了一封和離書放在涼亭中的石桌上,終是他先開口,“按個印吧,往后你我,婚嫁喪娶,兩不相干?!?/br> 沈瓊?cè)A的眼淚瞬間便落下來。 她一向嬌生慣養(yǎng)著長大,性子又烈,鮮少有不順之事,這半輩子落的淚,除了亂世那些年,為世道所逼,后來落淚無用,她便再也不哭,再后來大半都是因為晏玖而哭。 仔細(xì)想來,她在晏玖這里得到的,少得可憐,可這怪誰呢?是她強(qiáng)嫁于他,受了多年的冷落和委屈,本就是個錯誤。 若是能重來一次,沈瓊?cè)A也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做同樣的選擇,只是她現(xiàn)在并不后悔。 長亭道狼煙烽火,呼吸之間都是濃郁的血腥味和飛沙,流民百姓四處逃竄,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她在戰(zhàn)亂尸骸中四處逃離,馬蹄陣陣,一個不小心就會被踩踏而亡,彎刀和長槍隨時都會穿透她的身體,她在生生死死之間的界線徘徊,有人從天而降,予她一場絕地逢生。 那個人從此便落入心間,再也忘不掉。 至今想起來,一切細(xì)節(jié)都是那么清晰,不曾模糊半分。 “若我……若我……”她咽哽著聲音,咬著顫抖的下唇,淚眼朦朧,“我……不在意呢……” 晏玖深吸一口氣,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如果沒有季承鄞從中作梗,他是真的考慮過完成任務(wù)后,和沈瓊?cè)A共度一生,因為他在這個世界呆得太久了,對回家成了一種執(zhí)念,又恐懼回去之后格格不入,想過倒不如留下來,哪怕最后結(jié)果和沈瓊?cè)A也不如人意,他也認(rèn)了,只能說明他不夠好,留不住人。 可是季承鄞逼他,444一次次地提醒他,在另一個世界他還有親人在等他,他自私了一次,還要自私第二次嗎? 晏玖自信卻沒有那么自負(fù),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可以帶著沈瓊?cè)A離開,然后呢?一輩子躲躲藏藏,居無定所?朝不保夕,讓一個金枝玉葉跟著他吃苦受罪? 這就是他對沈瓊?cè)A的“好?” 晏玖在心里推演過很多次,如果他帶著沈瓊?cè)A離開,到時候沈瓊?cè)A后悔了,他有很多理由把所有的過錯推到沈瓊?cè)A身上。她那么愛我,跟著我一起吃苦受罪,居無定所怎么了?這不是她選的嗎?我只是……滿足了她對我的期待,就算真的跟著他受委屈,他也沒有錯。 可是做不到。 他這樣做,不只是辜負(fù)了另一個世界等待他的親人,他也徹徹底底辜負(fù)沈瓊?cè)A。 這個明艷動人的女子做錯了什么?只是愛上了一個人,憑什么下半輩子要顛沛流離,為自己一時的情愛頭腦發(fā)熱,付出那么大的代價,失去身份、地位、家族的庇護(hù)。失去她本該享受的尊榮。 憑什么,憑她愛上了我晏玖,就要把她拉下去,陷入泥潭深淵? 配嗎? 既已經(jīng)做了決定,就不該動搖。 他冷漠道,“你不在意,可是我在意,看見你,我想的都是那一天,你于我而言,已是見證的恥辱。若不是你是左相之女,你覺得我會讓你活著?” 沈瓊?cè)A瑟瑟發(fā)抖,那不是畏懼,她只是太難過,太痛苦,“我們可以走……去哪里都可以?!?/br> “然后呢,你有沒有想過左相和老夫人會遭受什么?”晏玖一字一句,“痛失愛女,還要忍受王權(quán)打壓,你一大家子兄弟的前途,可就毀于一旦,你舍得?” 沈瓊?cè)A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是家族里最驕縱的姑娘,父母寵溺,兄長疼愛,享受了家族帶來的好處和前半輩子的風(fēng)光無限,做不到因一已私欲,害了整個家族。 沈瓊?cè)A想到孩子,“平兒,怎么辦。” “我對他自有安排,不會拖累你。” 沈瓊?cè)A立刻道,“給我,我?guī)?,他不是什么拖累。?/br> “隨你?!标叹帘憩F(xiàn)得相當(dāng)冷漠,仿佛沈瓊?cè)A帶走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個什么物件。 沈瓊?cè)A最終還是克制了淚水,顫抖著伸出手,在和離書上按下手印。 至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她臨走前,還是克制不住問,“你可曾對我動過心?”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晏玖冷冰冰道;“……不曾” 沈瓊?cè)A心中苦笑一聲,抬眼看著眼前人,昔日種種,歷歷在目。 人是良人,卻非她良人,也嘆命運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