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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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br> 又是一聲微弱而沙啞的嗓音,雜糅著輕咳與低喘,連吐字都黏糊不清,仿佛光是開口便耗盡了所有氣力,只憑借著虛弱又綿長的氣音破開重重紗幔飄飄悠悠地遞至殿前。 之后便是一陣布料相互摩擦?xí)r發(fā)出的窸窣碎響,應(yīng)當(dāng)是實在渴得厲害了。 楚逐羲遵照晏長生的意思,只斟了足夠潤嗓的半盞水,便端著瓷杯往里頭去了。 方才撩開層層垂落的簾幔,便聽得薄紗后傳來咚地一聲悶響。 楚逐羲動作一頓,頗為慌張地抻臂將帳子掀得大開,卻見容瀾慘白著張臉,正歪斜的倚靠在床頭氣喘不止。他胸前衣物早已散亂不堪,暴露于視野之中的冷白頸項薄薄的覆著一層汗水,在燭光的映照下泛起一片溫潤的玉色。 “師尊,水?!背痿藘A身將瓷盞遞于容瀾手中,又小心翼翼地抬指撥開他額前汗?jié)竦陌l(fā)。 容瀾并未閃躲他伸來的手指,只低垂著眉眼沉默地喝著盞中尚還溫?zé)岬牟杷瑒幼骶徛t鈍。 “……師尊?”楚逐羲試探的出聲喚道,嗓音輕柔無比,生怕自己會嚇著他一般。 容瀾捧著空盞揚(yáng)眸望來,眼中卻空洞得如同一潭死水。 托著藥碗立于一側(cè)的晏長生瞧得清楚,她低聲道:“沒醒全,人還迷糊著?!?/br> 高懸于心頭的巨石悄然落下,楚逐羲微不可聞的松了一口氣,又輕手輕腳地將容瀾掌間握著的瓷盞拿開,抬眸時才發(fā)覺對方的目光一直凝在那只被自己把于手心的空盞上。 楚逐羲眸光微動,心下頓時了然,他隨手取來一只靠枕塞入容瀾騰空的腰下,又以眼尾余光瞥向身側(cè)的晏長生。 她立即會意的點(diǎn)頭,順勢將藥碗遞來。 楚逐羲偏身將水杯置于一側(cè),又無比自然地接過了那碗冒著騰騰熱氣的湯藥:“師尊還要喝水嗎?” “嗯?!比轂扅c(diǎn)頭。 “那……師尊先將這碗藥喝光,我再去給師尊倒水,好不好?” “……”容瀾遲疑了片刻,終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直到一勺黑乎乎的藥汁遞至唇際,他后悔了。 熱氣氤氳間將藥液中的苦澀發(fā)揮到了極致,攜著點(diǎn)兒微辣的氣息,苦得濃烈、澀得厚重,甫一吸入鼻腔便直沖頭頂,還未含入口中,舌底便不由自主地泛濫起苦水來。 ——太苦了。 容瀾皺著鼻子默默地偏開了臉。 “不苦的,不苦的。”楚逐羲將瓷勺重新遞到他唇邊,又輕聲細(xì)語地哄道,“不過是聞著苦了些,不信師尊嘗一口?” 容瀾不動于終。 楚逐羲:“師尊不要喝水了?” 容瀾動搖了,他瞧著那懸于唇際的瓷勺許久,終是垂首將略顯黏稠的藥汁啜入口中。 又辣又酸的滋味于舌尖綻開,仿佛萬千條濕黏滑膩的溫?zé)嵝∩撸苊苈槁榈刂便@舌底,化作綿長不止的苦澀。 這滋味……何止是苦! 總算將那藥水囫圇吞入胃中,容瀾顫巍巍地吐出一口滿含苦辣的氣息,抿起唇的瞬間好似又嘗見那仿佛長滿了刺兒一般的辛辣藥液,緊緊繃起的瘦削身子亦隨著翻涌的記憶微微一顫,那張本就毫無血色的面頰愈發(fā)顯得慘白起來。 端著藥碗的楚逐羲一怔,顯然是未料到竟會有如此發(fā)展,他緩緩偏頭瞧向身側(cè)環(huán)臂而立的晏長生,卻見她滿臉無辜地聳了聳肩。 晏長生丹唇微啟,無聲道:“我不覺得苦啊?!?/br> 楚逐羲:“……”倒是真忘了鬼醫(yī)嘗百草這茬兒。 再回過眼時,便見容瀾眸底盈著一汪水霧,正憤憤地瞪著他看,微微上挑的眥尾沾染了薄怒,淺淺地暈開一抹淡粉色,那雙空洞而茫然的眼也因此起了幾分波瀾。 “……騙子。”他啞著嗓子控訴道,連念出口的字眼都微微帶著顫兒。 楚逐羲無話可辨,沉默了片刻便又要故技重施。 欺負(fù)神志不清者的后果便是,不論他再如何連哄帶騙,容瀾都不肯再碰這湯藥一口了。 楚逐羲無法,只得幽怨的瞧了晏長生一眼,怨念深重之中還攜著點(diǎn)求助的意思。 她卻默默別開了眼:“……我也沒想到神魂尚未完全融合的容瀾會是這副模樣?!?/br> “……”楚逐羲無話可說,默默地轉(zhuǎn)過頭來眼巴巴地瞧著自己師尊,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師尊不喝水了?” 便見神色懨懨的容瀾應(yīng)聲揚(yáng)眸,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喝了!”說著,便要拉起被子就此睡下。 “師尊!”楚逐羲眼疾手快,伸手便握住容瀾細(xì)瘦的上臂,阻止了他鉆進(jìn)被窩的動作。 “做甚么?!”被薅出被窩的容瀾美目含怒,覆了薄霧的雙眼微微泛著紅,“——你滾!” 此話說罷,容瀾急促地喘息了幾下,他的耐心徹底告罄,抬臂便要將眼前這礙眼的死騙子搡開。 然他意識尚不清醒,而身體又抱病虛弱,推出去的力道有如泥牛入海,絲毫撼動不了身強(qiáng)體壯的楚魔尊半分。 甚至連楚逐羲掌中端著的藥碗都不曾晃動過一下。 “……” “……” 就在二人陷入詭異的僵持之時,不知不覺間燭龍君已悄然而至,靜默地立于晏長生的側(cè)后方。 僅有寥寥幾次照看病患經(jīng)歷的燭龍君,卻有著超乎常人的喂藥經(jīng)驗,他幽幽道:“灌罷。” 一語驚四座,除了神魂尚未融合完全的容瀾。 余下二人皆驚恐地回頭望來,晏長生更是倒吸一口涼氣。 她不由得想起,先前某只漂亮狐貍曾聲淚俱下地控訴過燭龍君掐著他尾巴根灌藥的事情。燭龍君將啻毓抓進(jìn)懷里,手臂一箍,雙頰一捏,碗沿再往他牙關(guān)里一卡,滿滿一碗藥盡數(shù)傾入,活生生將啻毓灌吐了。 晏長生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連連擺手道:“不、不,斯文一些,斯文一些?!?/br> 燭龍君聞言沉思,這倒是真的難住他了——藥,終歸是要進(jìn)肚的,只要能達(dá)到目的,怎么喝不是喝? 便在此時,楚逐羲靈光一閃,忽地憶起許多年前那場幾乎要了他命的高熱。那時的自己燒得分不清楚東南西北,藥水喂進(jìn)嘴里便吐,又哭又鬧的如何都不肯喝藥,容瀾無法,便煮來了滿滿一鍋的紅糖水—— 紅糖水……糖水,糖! 那枚被自己揣進(jìn)兜里的牛軋軟糖! “……師尊?!背痿朔湃崃寺曇?,主動示軟道,“先前騙你是我不好?!?/br> “松開!”容瀾蹙著眉斥道,顯然是不吃這一套。 然而楚逐羲的耐心今非昔比,他將藥碗放至一旁矮柜上,又微微放松了幾分力道:“那師尊答應(yīng)我,等我松開手后,師尊不要睡下去好不好?” “我憑甚么聽你的?”容瀾揚(yáng)眉問道,又不自在地甩了甩自己被握住的手臂,“……你先松開!” “師尊想不想喝桂花茶?”楚逐羲問道,“年初時,月潮進(jìn)貢來的禮品中有數(shù)罐糖桂花,一直儲藏在庫房中,還未來得及開給師尊吃?!?/br> 眼見著容瀾態(tài)度略有緩和,他又循循善誘道:“月潮有很好吃的桂香冰豆花,還有蓮子糊……師尊喜歡芝麻,可以叫店家多加些芝麻?!?/br> “師尊應(yīng)當(dāng)會想吃火鍋罷?恰好北辰城里就有一家……不在玉街,開在一條老巷子里,是啻毓發(fā)現(xiàn)的,我吃過,滋味倒是同先前師尊帶我去吃過的流彌火鍋有些相似……”他緩緩地道來,“師尊要去吃嗎?” 容瀾點(diǎn)頭。 楚逐羲:“那師尊喝藥好不好?” 容瀾不假思索:“不喝。” 他又道:“師尊不喝藥,我如何帶師尊去吃好吃的?” “二者有聯(lián)系嗎?” “自然有?!背痿藦娜莸?,“師尊不吃藥,身體就恢復(fù)不了,那該怎么去吃?” 便見容瀾微微瞇起眼來,似在思索。 楚逐羲趁熱打鐵:“我這兒有奶味的牛軋軟糖,師尊若是覺得藥苦,就吃糖好不好?” 好一出“借糖獻(xiàn)瀾”。 見此,晏長生險些笑出聲來,抬眸便見對方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她會意的一點(diǎn)頭,旋即轉(zhuǎn)身離開寢殿,與之一同離去的還有燭龍君。 “……那你先松開我。” 楚逐羲依言松手。 容瀾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又抬指輕輕揉了揉被握得有些發(fā)麻的皮rou:“糖呢?” 當(dāng)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楚逐羲一面腹誹著,一面將衣兜里的牛軋軟糖掏出,糖已經(jīng)被體溫捂得有些化了,黏糊糊的沾在糯米紙上。 他小心翼翼地將薄薄的糯米紙剝開,轉(zhuǎn)而遞到容瀾面前,又曲起指節(jié)輕輕一頂,綿軟的瑩白奶糖便顫巍巍地立于對方唇際。 容瀾瞧了瞧糖,又瞧了瞧楚逐羲閃動著細(xì)光的深紫眼眸,才緩緩俯首將那枚糖銜入口中,雪白糖絲兒寸寸扯斷掛于唇角,又被軟紅舌尖卷入口中。 糖是溫?zé)岬?,味道清甜不膩,入口即化?/br> “沒騙你罷?我真的有糖?!?/br> 楚逐羲眉眼彎彎,目光溫和而柔軟,便如此輕飄飄地落在容瀾面上。 他眸底盈起細(xì)碎的星光,卻又漸漸四散,連同著微揚(yáng)的唇角亦緩緩垂下,那點(diǎn)輕松的笑意竟隱隱透出了幾分絕望,而后徹底崩離四散。 許久,他才低垂著眉眼輕聲緩道:“……之前,是我不好?!?/br> “我應(yīng)該先嘗嘗那藥的?!?/br> 他頓了頓,又道:“是我不好,我并非有意威脅師尊?!?/br> “但……時間不夠了,我害怕,怕師尊不愿意同我回來,我一時情急才——”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想聽師尊說話的,可我每每想聽,我腦子里的聲音都會……” 都會……齊齊叫囂著,逼我將耳朵堵上。 是我不好,我不該拿夜紗鈴逼問你;是我不好,我沒有履行同你的承諾;是我不好,是我自作聰明的躲著你。 ——卻還是將一切都搞砸了,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師尊、師尊,對不起…… 我以后會好好聽師尊講話,會對師尊好,還請師尊,給我一個機(jī)會。 “……求求你,原諒我?!?/br> 幾近于絕望的哭腔,磨礪著嗓子顫顫地傾瀉而出。 楚逐羲攥緊了指間黏膩的糯米紙,卻遲遲不敢抬頭,盡管他知道此刻的容瀾尚不清醒,或許根本未將他的話聽進(jìn)去。 但他還是害怕,怕容瀾古井無波的目光,怕容瀾行至絕境時飄然的一句“我不愛你”,更怕容瀾徹底失望不愿再原諒他。 “糖吃過了,藥呢?!?/br> 容瀾的聲音恍若黎明破曉時熹微的光,不夠熾烈,卻也足以將溺水之人囫圇救起。 楚逐羲聞言匆匆抹過泛紅的眼眶,方才抬起眸來便同容瀾沉凝的目光對上了,與之初醒時無甚不同。 他微微一怔,笑道:“藥涼了,我去給你重新倒一碗來?!?/br> 說著,便捧過矮柜上的碗,往殿前燒著的泥爐而去,頗顯勉強(qiáng)的笑容在轉(zhuǎn)身的一瞬便徹底斂起。 楚逐羲有些許茫然,他竟一時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該悲該喜,卻能依稀察覺到自己心底那點(diǎn)希冀似乎也一同泯滅在容瀾那雙波瀾不起的眸中了。 吃過糖的容瀾異常乖巧,將楚逐羲端來的湯藥一氣喝盡后,便打著呵欠裹了柔軟的錦被睡下了。 楚逐羲輕手輕腳地將床簾一一放下,旋身便迎面碰上了姍姍來遲的晏長生與燭龍君二人。 晏長生手中端著一罐子糖桂花,又微微偏身瞧了瞧楚逐羲身后紗幔重重的床榻,她輕聲問道:“容瀾喝過藥了?” 他輕嗯一聲:“喝過了,剛剛才睡下沒多久。” “哦,”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拎著糖桂花在他面前晃了晃,轉(zhuǎn)而將其輕輕置于桌案上,“喝了就好,喏,糖桂花我倆給你拿來了,等他睡醒了再泡予他喝?!?/br> “姨姨?!背痿撕鋈怀雎晢镜馈?/br> “嗯?”晏長生側(cè)身望來,便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怎么了嗎?” “我?guī)熥鹚€會記得剛剛發(fā)生過甚么嗎?” 晏長生眨了眨眼,道:“應(yīng)當(dāng)不會記得?!卑?。 心石重重砸下,卻落不到實處。 楚逐羲眸光微動,才覺出幾分滋味來,他眼底清清楚楚盛著的,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