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給老婆下藥
徐喜在火車上昏昏欲睡,做亂七八糟的夢。他夢見以前的很多瑣碎的事情,他記得小學(xué)放學(xué)回家,偷偷在作業(yè)本下面墊著寫,結(jié)果還是被徐正浩發(fā)現(xiàn),幾乎是往死里揍。他的第一本叫,里面的大反派就是以他爸爸為原型,是一只滿肚流膿液的毒蜘蛛,連人都不算,而他是教皇,有一個忠心耿耿的騎士跟他一起沖鋒陷陣斬殺敵人?,F(xiàn)在看來文筆幼稚,劇情也很亂,但當(dāng)時被班里傳看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人帶自己的本子去謄抄他的,說要珍藏一本。等到他的那個手寫稿傳回他這里的時候,都給人翻爛了,文本邊緣還有不少同學(xué)的批注,不會夸他男孩子的就說寫得真好!你是以后要去當(dāng)大作家呢吧!會夸的女孩子們細(xì)致,甚至夾了便利貼在里面,洋洋灑灑寫了一堆,分析里面的角色和劇情,侃侃而談,最后總要表達(dá)對他的無限崇拜之情。 那是徐喜最快樂的時光。 可是隨著人的長大,夢想顯得無足輕重,而非要把這么一個虛無的東西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甚至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年少想成為大作家的徐喜漸漸也歸于平庸。 火車一個剎車晃動,一車硬座的人都被晃醒。徐喜旁邊是散發(fā)土腥味的農(nóng)民工,不知什么時候靠在他肩上睡,哈喇子流了他一身,散發(fā)窮人特有的臭味。 這是徐喜所厭惡透頂?shù)?,卻也是跟他沒有什么區(qū)別的氣味。 列車員不耐煩地快速走過一節(jié)節(jié)車廂高喊: “鄭州到了鄭州!下車的快點!” 雖然徐喜嘴上說要在死前大手大腳地花錢,但一看自己幾千塊錢的存款,還是心虛了。臥鋪也沒舍得買,最后就只買了硬座,要迷迷瞪瞪地坐一個晚上才能到上海。 沒睡好不要緊,他能在死前吃好就行了。 火車再次啟動,聲音轟隆,列車員的嗓門比火車大得多,推著小餐車路過,一邊扯著嗓子喊: “啤酒飲料礦泉水,花生雞爪小面包,來來來收下腿啊……” 徐喜叫住她,說我要瓶啤酒。 然后又改口,說要兩瓶吧。 最后要了三瓶。 旁邊的農(nóng)民工看著他的酒,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喝嗎?給你倒一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徐喜看他口水咽得那樣艱難,于是發(fā)出邀請。 “不啦不啦,待會兒我還得下礦,不能沾酒的?!?/br> 農(nóng)民工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歪歪扭扭的大黃牙。 “那抽煙?” 煙霧繚繞中,徐喜三瓶酒下肚,已是有些綿綿的醉意了。他跟身邊的農(nóng)民工熟絡(luò)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侃地,人家問,你去上海?去玩吧,真好,我老婆孩子都沒去過,我也沒去過,我也想帶他們?nèi)タ礀|方明珠。徐喜就笑了,他不是去玩的,是去死的。農(nóng)民工又問了些啥,他腦袋昏沉有些聽不清也記不清了,就是這時候,不知是誰開了車窗,冷的空氣吹進(jìn)來,叫他有些清醒了,煙霧也順著窗縫溜走,于是一副不合時宜的皮鞋突兀地出現(xiàn)在車廂里,大家的目光都忍不住地看過去。 徐喜也不禁看向那西裝得體的男人,他在整節(jié)硬座車廂就像一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怪胎,之所以這樣說,一方面是出于徐喜自身對于有錢人的嫉妒,另一方面則是出于他真的很怪。 大家都以為,這樣的人只會出現(xiàn)在飛機的商務(wù)座上,而不是火車的硬座上,還是更便宜的綠皮火車。 推小餐車的乘務(wù)員又繞了回來,一眼就看到了穿西裝皮鞋的男人。 “先生先生,您是迷路了嗎?頭等座在您后面的方向直走。” “不是,我找人?!?/br> 男人禮貌地跟乘務(wù)員點頭微笑,乘務(wù)員有一絲的詫異被徐喜捕捉到,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到最次的座位來找人,確實不可思議。 徐喜舉杯痛飲,可惡啊可惡,他為何如此仇富。 然后他就看到那男人緩緩朝他走來,進(jìn)了他的座位,面對著他,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喜悅之情。 “請問,是徐老師嗎?” 西裝筆挺的男人出人意料地非常羞澀,徐喜看他真是來找自己的,大為吃驚。他絞盡腦汁地想被他剪得干干凈凈的社會關(guān)系,都找不出這么一個人來。 “你是?”徐喜為了省那幾塊錢買硬座,黑著沒睡好的眼圈,眼皮都快抬不起來。 “我是你的讀者,我很喜歡你,也很喜歡你的。就是拿一系列的,我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來著。”那人有些激動,聲音微微顫抖。 農(nóng)民工在徐喜旁邊,聽說他會寫作吶,瞬間眼神就欽佩起來。 “哦。”徐喜在這種時候面對讀者完全沒有喜悅的感覺,而是報復(fù)性地想,哪來的二百五跟他說這些,不如直接把幾十萬甩他臉上來得痛快。他不會以為自己還在寫吧?他可千萬別這么想。 “可以、可以跟我握個手嗎?徐老師?” 徐喜無奈,想這男人雖然是前讀者,他也再也不是作家,但是滿足讀者這個心愿還是可以的,于是就起身跟他握了握手,這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手冰涼,像是非常緊張一樣。徐喜笑,不至于吧?真以為他是多有名的名人呢?但是一抬眼看清男人的臉,眉眼精致到叫人無話可說,漂亮的眼睛像狐貍一樣勾人,五官無可挑剔,渾身給人親切舒服的感覺——但總覺得像個假人一樣,徐喜想,這人好像是玻璃質(zhì)地,晶瑩透亮,沒一點兒雜質(zhì)的感覺,完美得反倒叫人心慌。 其實是徐喜看著他,心里生出自卑的情緒來。 這樣的人,居然說是他的讀者,這世界。 男人跟他握完手就禮貌地點點頭走了,農(nóng)民工又圍過來跟他嘮叨,還有幾個準(zhǔn)備跑到上海玩的高中女生也湊過來好奇地跟他問這問那。 “哥哥,你寫的什么?人家怎么會是你的讀者?我們也想看看嘛。你筆名叫什么?失范行為又是什么?” “你真的不認(rèn)識他嗎?剛剛他一進(jìn)來,我們都嚇壞了,以為是什么明星表演節(jié)目來著呢,就說火車上哪兒有這好事,真是的。” “我以為他是空少,飛機掉下來他迷路了,跑到火車上來了?!?/br> 大家都哈哈大笑,徐喜也跟著笑。 確實,那男人的確美得不尋常,是那種只要往人堆里一站就叫人無法忽視無法移開眼睛的美。 但是那跟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徐喜被那不尋常的男人點起關(guān)于寫不成器的傷心往事,多喝了一些啤酒,酒量不好就更是醉了。一陣兒胃里翻江倒海,他跑到火車上的衛(wèi)生間大吐。 也許是眩暈,也許只是單純地忘了關(guān)門,總之徐喜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嘔吐的時候,他感到有人推門進(jìn)來了。他吐得難受,撐著墻背對著門,一開始以為是急用廁所的人,徐喜就說,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那人沒離開,徐喜就以為是到站了乘務(wù)員急著鎖廁所,于是又說,我馬上就好,馬上。 那人還是不說話,但徐喜知道他就站在他背后靜靜看著他。 門被關(guān)上了,然后插銷一鎖。 “喂,都說了你等一下了?!毙煜膊荒蜔?,撐著腰勉強轉(zhuǎn)身,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站了兩個人,就顯得更局促。 哦,身后那人是他的讀者,那個完美的男人。 “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就出去。” 徐喜被自己的粉絲看見嘔吐的窘態(tài),羞恥至極,他疑惑那人怎么不知好歹,非得進(jìn)來跟他兩個人堵在一個衛(wèi)生間干什么,他剛要拉開插銷出門,結(jié)果一個惡心翻涌上來,他差點站不穩(wěn)栽倒便池里,于是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吐了他一身。 該死的,怎么能吐在他的讀者身上,這說不定是他唯一的讀者呢。 徐喜到現(xiàn)在為止是徹底不想活了。死了算球,這破事,丟人丟到家了。 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死都不怕還怕這個?吐就吐了吧,你都過氣多久了,還怕他到處招搖這事嗎?這世上本就沒人關(guān)心你的狗屁死活,就你他娘的把自己當(dāng)個玩意。 但是,對方該不會要他賠西裝吧,他可沒那個錢,得趕緊溜。 但徐喜腿軟,他跑不掉了。 “徐老師,你沒事吧?”男人像是毫不在意的樣子,很溫柔地俯身下來扶住他的肩和腰,幫他站穩(wěn)。 “沒事,對不起啊,那個……” “沒事的,老師,我這兒有止吐藥,給你吃一個。” 男人從兜里摸出一個小圓藥片,喂到徐喜嘴里。 徐喜很快好點了,不想吐了,但是感覺視線在慢慢變得模糊,身體不聽使喚,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像是要昏睡過去。 怎么回事? 徐喜感覺到男人在用濕巾給他擦嘴角的嘔吐物和黏液。 下一刻,他感到男人的臉俯下來,柔軟的香氣四溢的嘴唇吻上他還散發(fā)嘔吐物腥臭的嘴唇。 徐喜已經(jīng)來不及想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老師,你多睡一會兒,下車了我叫你?!?/br> 男人的聲音像有毒的蜜一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