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喪偶老父親(五)
rou體凡胎在經(jīng)歷數(shù)十年的運作之后,肌rou、骨骼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損耗,最終不堪重負,歸于塵土。仙者壽命雖可稱得上是與天同壽,軀體縹緲乎如云似霧,卻也容易受外界一切不良因素的侵蝕吞掠。譬如心魔業(yè)障,又譬如命中所定的劫難。 每個得道登仙者,不論后天付出過多少努力,究其本質(zhì),都是受天道寵幸眷顧的幸運兒,替其司掌六合八荒中的秩序輪回。仙神軀體不穩(wěn),或者心神不定,便會對天人兩界帶來極其不安定的影響。為此,每千百年間,為仙者都要墮入虛空丈鏡,入凡界一遭,以此淬煉仙骨,鞏固其心魂不受心魔所侵。 雪珩入劫當天,禮華忙著照料自己的那爐仙丹,便沒有前來送行。雪珩彼時年歲尚輕,卻也鍛骨重鑄過兩回;幾日前,卦象老頭還為此次歷劫卜上過一卦,所幸出來的卦象一切安穩(wěn),禮華同雪珩一樣,便沒將這次入世當作一回重要的事情看待。 雪珩化作凡人的前十六年都很平順。他出身貧寒,親身父母早逝,孤注一擲地前往名門正派求學(xué),未果,后因際與一散修結(jié)緣,二人拜作師徒,共同游歷五湖四海。 散修早年師出名門,爾后為世所困,遂消弭了求取仙途的妄想。他的行蹤向來不定,將自己所掌握的心法口訣一股腦地扔給了雪珩之后,又把年方二八的雪珩介紹給了幾處常為邪祟精怪所擾的村民,末了揮了揮袖子,宣布小徒弟已師成一半,顛兒啷當?shù)貛е欢褟U鐵,自個兒獨步天下去了。 雪珩那時也不叫雪珩,他重新投胎入世,骨rou皮相都被重捏了一回,倒不如在天上時那般,叫人見了難生親近。散修嫌他乳名難聽,拜師禮前,拈著木棍,在泥地里思忖了片刻,泥鰍似的,歪歪扭扭書下兩個草體字:予弦。 既有了名,也不能無姓。師父揪了把草放在嘴里,上下來回地嚼著,問他:“要不我占些便宜,你隨我姓得了?” 彼時方五六歲大小的越檀仙君伏身叩首在他面前,姿態(tài)端端正正,堪人憐惜。 他脆聲道:“悉由師父做主?!?/br> 晏予弦十六歲后,獨自一人留在了晏知舟留下的宅房里,白日外出替附近的居民斬妖除祟,夜晚便回屋中歸納吐息。晏知舟為他留下不少正統(tǒng)的心法手冊,晏予弦天賦本就高出常人,如此斷斷續(xù)續(xù)修煉了兩年,修為也沒落下多少。 期間晏知舟雖不見人影,卻也時常會掐些傳令口訣回來,一是為報平安,二是答疑解惑,督促他勤加修煉。直至兩年后,晏予弦方滿十八沒幾天,晏知舟才帶著一個人,姍姍來到了這座久經(jīng)無人造訪的院落。 那是伏剡第一次見著雪珩在人間的寄身。 數(shù)十年前,伏剡還未即位,化身凡人在人間閑游的時候,同當時仍是玉門首徒的晏知舟一見如故,臭味相投。晏知舟好劍法,武功又頗為高深,身上懷揣的一手吟風(fēng)劍訣揚威四海,名動天下。后來玉門派事變,晏知舟卸了首徒身份,退為散修,兩人若是因緣分會上一面,也常坐下來一道喝酒切磋。 伏剡年輕時頗好游歷山川,此次還是晏知舟在外游蕩時,正巧遇上了伏剡。聽聞晏知舟破天荒地收了個徒弟,伏剡左右閑來無事,便想跟著一道來湊個熱鬧。 晏知舟當時說:“湊熱鬧可以,但得付錢。” 伏剡揚眉道:“……你都窮成這樣了?” “我不收你的錢,”晏知舟低頭擦拭自己的佩劍,“但我那徒弟根骨與天賦極佳,我既退了師門,也沒能力助他一生。相反,你們東海地大物博,金銀珠寶倚疊如山,養(yǎng)個半大的孩子,應(yīng)當也不費力吧?” 伏剡:“…………” 晏知舟看向他:“如何?” 伏剡牙酸道:“你說得輕松,還不如管我要錢。你他媽……知道養(yǎng)個修仙的得砸多少東西嗎????沒錢,沒錢你要什么徒弟!” 晏知舟笑了笑,十分理所應(yīng)當?shù)兀骸拔矣鲆娪柘視r,他父母雙亡,身若浮萍,我怎忍心不施以援手?!?/br> 伏剡罵他:“你便是不長記性?!?/br> 伏剡雖然rou疼,但為人也算仗義,晏知舟百八十年才求他一回,他又豈有拒絕的道理。 伏剡當時想著,總歸不過是給些珍財異寶,修煉成果如何,全憑那小徒一人造化。 直到那晚見了晏予弦第一面,伏剡才意識到,這筆買賣簡直虧大發(fā)了。 晏予弦推開門時,伏剡率先看見的是他身上的白衣,下擺處攏了層綢面,在皎色的月光下淌出了些許粼光似的波紋。他的身姿挺拔,足履處沾了些許泥跡,整個人隱隱透著些疲憊。直至跨過門檻,月光下才漸漸現(xiàn)出他的面孔來。 青年的皮膚極白,眉眼烏黑如墨,一雙清亮的眼睛覆在睫下,黝黑發(fā)亮,仿若浸徹在山泉里琉珠,清透而又澄澈。他未束發(fā)冠,只一條青白色的發(fā)帶自頸后蜿蜒而下。肩邊烏發(fā)分披,渾身上下并無多余的配飾,倒襯得額上那一滴美人尖清雅而又別致。 晏予弦先是看到晏知舟,渾身微微一震,眼中透露出顯然的不可思議來,輕聲喚道:“師父?” 他這副模樣看在伏剡眼中,卻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笑,覺得小孩兒真是可愛得緊。 晏予弦走近了,伏剡才看清他的眉上竟有顆不大不小的紅痣,隱藏在蜿蛾的黛色下,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風(fēng)情。伏剡默不作聲地飲了口茶,晏予弦拜過師父,轉(zhuǎn)身又望他:“這位前輩是?” 這么多年未見,晏知舟卻跟個殘廢似的,整個人斜坐在石墩上站不起來。他也跟著喝了口茶,笑瞇瞇道:“予弦,這是為師在外結(jié)交的摯友,名喚伏剡?!?/br> “我倆相識多年,情同手足,嚴格算來,他也可當你半個師父。”他慢聲慢氣道,“我在外漂泊慣了,居無定所,往后你若是遇上什么需要,便盡可去找他幫忙。” 伏剡:“……” 晏予弦:“……” 青年的視線在兩人之間轉(zhuǎn)了轉(zhuǎn),大概也是在心底吐槽了師父一番,爾后默默向伏剡行了個禮:“伏前輩。” 伏剡強顏歡笑地向小美人挑了挑嘴角:“不必多禮?!彼贿呎f著,一邊上下打量了晏予弦一番,覺著這小徒弟模樣生得標致,性情不卑不亢,倒是討喜得很。 晏予弦行完禮,便跟著在石桌旁坐了下來。幾人圍著涼茶聊了幾句,多半是晏知舟問,晏予弦答。伏剡則老神在在地在一旁掐法訣玩。他將茶盅里的茶水挑在了指尖,隨著手勢的不斷變化,茶水的形狀也在半空中流動改變,倒是他往常拿來哄人間女子的把戲,卻也總?cè)堑藐逃柘野抵械膫?cè)目。 畢了,晏知舟在一旁語重心長道:“夜色既深,為師與伏兄不過來與你招呼一面。你白日驅(qū)邪除祟,當是疲憊得很,便是早些休息,養(yǎng)精蓄銳?!?/br> 晏予弦回過神,垂眸道:“弟子記住了。” 他一邊動作,青白的發(fā)帶便從腦后輕盈地晃到了前頭,烏黑的鴉睫蓋住瞳仁,冷清中透出了幾分乖巧的意味。這副神態(tài),便是伏剡去了好遠,也總?cè)滩蛔』叵脒泼?/br> 他心想,晏知舟這人,做朋友不怎么樣,收徒的眼光卻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