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近來入夜，嬴政都會(huì)聽見扶蘇唱歌，音色柔和，多是選自的曲目，或是無詞句的哼唱。聽上去扶蘇最常唱的是秦風(fēng)和鄭風(fēng)。扶蘇面對他較以往自在多了，不那麼謙恭拘束，但總歸獨(dú)處時(shí)的怡然自樂，偶然讓他瞧見。就像現(xiàn)在，扶蘇沐浴後，柔軟青絲如瀑地披在寬松衣袍，憑窗眺望，隨意唱著。嬴政在正殿就可聽見，有時(shí)走至側(cè)殿的回廊聽著，他不必踏進(jìn)也能知悉扶蘇的容貌姿態(tài)。

    嬴政想，聽了這麼多晚，反而沒聽見扶蘇唱起自身名字來由的那首。他徑直踏入側(cè)殿，扶蘇轉(zhuǎn)頭看見他，眼里含笑，不驚亦不赧，只是將坦露肩膀的衣袍稍微并攏。他喚嬴政的語氣比歌聲更溫柔幾分：「父皇。」

    嬴政不經(jīng)意地問：「朕為你選的名字，不喜歡？」扶蘇疑惑：「父皇賜名，扶蘇深感歡喜?！埂负我元?dú)不唱那首？」扶蘇恍然，淡淡笑了，輕拉嬴政衣袍一角，像是在討好：「正因父皇喜歡，兒臣怕唱得不好。畢竟聊以自娛，難登大雅之堂。」嬴政順著拉過扶蘇在他懷里坐下，就這麼抱著他倚在床邊，下頷枕於扶蘇頸窩。「唱與朕聽?！狗鎏K有些困窘，想回頭說話，嬴政緊抱著不讓他動(dòng)?！赋?，朕想聽?！狗鎏K被他圈在懷中，沐浴後淡香沁人，舒服得讓他不想放手。清瘦的背脊緊貼嬴政胸膛，扶蘇歌時(shí)和緩而韻律的震動(dòng)在他們體內(nèi)同時(shí)共鳴。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br>
    扶蘇剛開口時(shí)聲音有細(xì)微的顫抖，嬴政溫?zé)岬臍庀⒋蛟谒懵兜牟弊訋韼自S癢意，但堅(jiān)實(shí)的懷抱給他安心，唱了一遍後已聲色自若，歌聲溫婉悠揚(yáng)，余音飄蕩在秦宮中回響。幾曲過後，扶蘇感受到環(huán)繞自己的臂彎又緊了些，也撫上嬴政手臂，「父皇?！顾麄?cè)臉對嬴政說：「只有扶蘇一人作陪，想必過於冷清吧?！?/br>
    「倘若可能，扶蘇愿以一切，換得父皇長命百歲?！狗鎏K的聲音愈說愈低，輕柔的話語隱沒在嬴政耳邊，扶蘇回過身抱住他，臉龐緊緊相偎。突如其來的悲慟淹沒了他。淡泊安逸日子過太久，他已經(jīng)很長時(shí)間不曾憶起他們不在人間的事實(shí)，也許是刻意遺忘。但他不敢忘記，睥睨眾生號(hào)令天下的父皇，怎可能甘愿於此呢？前生作為人臣無法盡忠，死後他身為人子，更不能起死回生。扶蘇無能為力，更感到絕望。嬴政遲遲沒有說話，扶蘇覺得自己似乎回到孩提時(shí)期，讓嬴政抱於膝上、蜷縮在父親懷里。他想告訴嬴政，卻說不出蒼白空洞的安慰。

    正當(dāng)扶蘇以為他們不會(huì)再談話時(shí)，嬴政才說：「扶蘇，你想回去嗎？」扶蘇不加思索答道：「想，父皇?！?/br>
    嬴政又問他：「你想離開這里嗎？」扶蘇遲疑地說：「我......我不知道?！埂　≠脑儐栕屗艁y，父皇要做出什麼重大決定前，才會(huì)用這樣深思熟慮的語氣。他不知道嬴政在想什麼，或是嬴政想讓他做什麼。但他知道和自己有關(guān)。

    嬴政沉靜的眼眸看著他，如無垠海洋將他吸入，但扶蘇不想也不愿逃離。「我不能離開，但是你能，扶蘇?！狗鎏K既為嬴政的話語震驚，又為他待自己的語氣轉(zhuǎn)變而無措?！父富?，我......」嬴政覆上他的唇，說：「待我說完?！?/br>
    「我現(xiàn)在對你說的，是以身為父親的身分，僅止於此。我也要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在你還沒來之前，有個(gè)聲音曾對我說過，有時(shí)一句，有時(shí)說上一日。內(nèi)容都相同，我必須待滿期限才能離開地府。」嬴政有些自嘲地笑了：「前世造就，然即便重活一次，朕亦絕不反悔?！顾聪蚍鎏K，說：「後來那聲音曾告訴我有人要來，我知道是你。但我既想與你相見，又怕你來此受罪?！?/br>
    「其實(shí)你隨時(shí)可以離開的，扶蘇。我看不清你要去哪里，是以另一個(gè)開始重回人間，還是前往我們未到過的地方，我無法回答你?！?/br>
    「是我強(qiáng)留你下來的，扶蘇?！狗鎏K平靜的聽著，看他的眼神依然溫柔而憂慮。嬴政忍不住捧著他的臉，拉近直至氣息重合?！阜鎏K，你想離開嗎？想清楚，你真正的想法，不要為了我回答?！?/br>
    「你這輩子都在為我而活，如今再也不必如此了。」

    扶蘇記得的，他與父皇重逢那日，恍惚之間靈魂已幾近消融，好似化為煙霧般飄散，即將失去意識(shí)之際，嬴政抱住了他，強(qiáng)大的熱流灌注他的靈體，將他重塑，他亦留了下來。是父皇留下他的。扶蘇早已知曉，親口聽嬴政道來，心中仍是深深震懾。如果他走了，父皇會(huì)孤身在地府待上多長的時(shí)間？十年、百年？還是無以估量的期限？

    他不想走，甚至想陪嬴政久一點(diǎn)，只要他能留下，他都愿意。

    「父親，我很感激您留下我，此亦扶蘇內(nèi)心所愿。」久違的「父親」理所當(dāng)然地叫出口，扶蘇有些躊躇，但更多的是暖意涌上心頭?！盖奥仿纯芍?，如果能選擇，我想留下來與父親相守，前世所想，亦是如今所求?！?/br>
    要是沒有嬴政，扶蘇可能會(huì)輾轉(zhuǎn)六國作為質(zhì)子，就如嬴政年少經(jīng)歷過的那樣。他在嬴政的庇護(hù)下安穩(wěn)成長，父皇為他遮風(fēng)避雨一肩扛起，他也想傾其所有來回報(bào)。嬴政的顧慮他聽懂了，那麼他該如何消除嬴政的擔(dān)憂，讓他明白自己所思所想，并非服從遷就，而是發(fā)自肺腑的心愿？

    他蹭在嬴政臉上親了一下，又於他額前慎重一吻?！父赣H，扶蘇愛慕您。景仰父皇，惟愿一心追隨。深愛父親，渴慕相伴，扶蘇只愿陪著父皇?！?/br>
    「能陪您，是兒臣的榮幸，也是扶蘇的心意。父皇是我一生所求，無怨無悔?！顾丛绱舜竽懴喔?，即使近日的親昵也沒有過全然坦白的契機(jī)，但他不想再錯(cuò)過了。「父皇留下扶蘇吧，求您。」

    嬴政為之一震，讓扶蘇察覺平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父皇，無形中撼動(dòng)了幾許。嬴政遏住心底沸騰的思緒，還有沖擊骨血的痛意，他抱緊扶蘇，長久沒有說話。

    嬴政深知扶蘇愛他，卻未想過親生血rou待他一往情深。他記得初次見到扶蘇，新生的孩子在他掌中如此幼小脆弱，小小的身軀在他懷里呼吸，溫?zé)崃怂难?，那瞬間他好像捧著自己的心臟。而現(xiàn)在，他將一心愛他的孩子抱在懷里，不愿放手。

    扶蘇睡著後，嬴政抱他至自己寢殿，他看著熟睡的孩子，反而睡意全失。嬴政閉起眼，他是個(gè)決斷的人，當(dāng)取當(dāng)舍從不反悔更改。但是明知該放扶蘇離開，讓他歸於自由，即便未來莫測，他也應(yīng)該放扶蘇走，嬴政卻不愿意了。

    這是他心愛的孩子，他想留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