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交融
我能保證自己所見的都是真實,穿行于流離的夢境之間,通過眼球短暫的一瞥,才得以窺見那個奇異世界的面貌。然而我無法向誰訴說,這是秘密,只能是深藏心底的隱秘,就像方廣才在那晚后重新懵懵懂懂的模樣,不被旁人信賴。 黑潭好像淺了一些——老村長抽著煙,有些高興地對我說道——他認為這果然是藻類作怪,現(xiàn)在氧氣、水還有他們不懂的物質發(fā)揮了作用,一切在慢慢回到正軌。而我熟練地寫出一篇刻意制造懸疑的稿件,為它加上平淡無奇的結局,如此就不會有人深究,哪怕好奇心最重的人,我相信他們都無法再從里面得知更多。 離開逢潭村之前,我又見了一回方廣才,此時他倒像個真正有殘缺的孩子,不怕生地撲到我懷里。我攬住他的肩膀,仿佛透過那皮囊,對沉沉浮浮的什么東西低聲道:“我會回來的。” 村長接受了我資助方廣才的請求,盡管其他村人會有各種意見,但他有自信壓制下去,并且將這個可憐的孩子照顧好。我那記者的身份也起了作用,現(xiàn)在村民們不敢隨便欺負方廣才,生怕被寫進報紙里,毀了村子的名聲。其實我更希望收養(yǎng)他,但礙于法律、道德等各方面的制約,最終不能實現(xiàn)。 秋末倏忽轉冷,黑潭柔和地徜徉在山間,路旁的秸稈變?yōu)榭|縷青煙,我坐上了回程的車。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做著那天的夢,只是后來夢里頻繁出現(xiàn)的是方廣才,或者那個隨隕石降臨到碧水潭的氣泡,他和我愉快地交談,用不可言說的經(jīng)歷和知識俘虜了我的意志。我沉下心來,一面平靜地完成枯燥工作,一面等待假期,為了去逢潭村探望他。 偶爾我會陷入迷蒙,這世間數(shù)十億人,為什么唯獨我遇到了他?隨后我便自我排解了,大概我骨子里有股與旁人不同的坦然,面對超越科學的事情依然保持冷靜,并且欣然接受。甚至在本應畏懼的世外之物,我所感受到的是難以形容的悸動,就像情人夜半幽會前的等待,心跳劇烈。 我和方廣才常常在黑潭附近見面,即使這里日漸清澈,仍舊是村人心中的噩夢,不敢靠近的地域。我卻覺得親切,無論是脫光衣物浸泡其中,或是靠在樹樁邊仿佛嗅到漂浮在四周的悠遠氣息,以及他深沉又美麗的一雙眼。黑色的光點似乎也沒入了我的皮膚,順著血液流遍身體,使我無時無刻不為之戰(zhàn)栗。 我并不特別,可現(xiàn)在,我變得如此不同尋常。 …… 我所在的流溪市四季如春,濕潤溫暖,是一座非常適宜居住的城市。自去年辭了職,我便搬到這里,重新找了份時間固定的辦公室工作,簡簡單單地生活。方廣才對于新環(huán)境適應良好,早上坐公交去本地的大學,晚上回來,還能趕上晚飯,雖然我廚藝不算精湛,但總歸是獨居了這么多年,比學校食堂要好上一些。 閑暇時候,我會陪他去各種溪流、深潭以及大湖周邊野營,這是流溪市天然的賣點,每年都吸引大批的游人。不過我們喜歡去的總是那些尚未得到充分開發(fā)的地段,繁茂的樹林隱天蔽日,潮濕的氣息縈繞在身旁,他會讓我趴在水波蕩漾的岸邊,然后深深探索我的身體。 起初我并不太習慣野外,但他經(jīng)常湊近耳邊,說:“我的旅程或許沒有終點,你的皮囊將會成為阻礙,到離開的那天,我希望帶著你上浮,穿過厚重的云層?!甭?,我也就接受了,偶爾我們沉進水底,在一片漆黑中接吻、分享心跳,我看到的是充斥奇怪植物的世界,氣泡緊挨在一起,一次又一次踏上未知的旅途。 我非常膚淺地迷戀上了這種感覺,每當他改變我,用最濕膩的觸碰和深入,我便忍不住周身顫抖。他又告訴我,這星球上或許有更多他的族人,沉默地躺在水中,又或者已經(jīng)占據(jù)了新鮮的rou體,讓自己“活過來”,某些為了找到適合的載體,還會肆無忌憚地殺害所在地的人類,直到如愿以償。 對他們而言,這是普通到如同人類呼吸的事情,可我覺得有些不舒服,一時間腦海里浮現(xiàn)出調(diào)查過的、曾發(fā)生與水有關的怪事的地方,它們大多泯沒了,不被人們關注,我又慶幸自己遇到的是他,不是那些單純到可怕的東西。 至于逢潭村已經(jīng)恢復平常,只是在方廣才離開的那一年,重新變得清澈的碧水潭忽地干涸了,留下議論紛紛。不過我們不會再見那些村人了,也不打算了解之后的事情,因此它就這么平淡地在記憶里褪去了顏色。 當夏季逐漸來臨時,流溪市下起了連綿的雨,我生了大病,在家里躺了大半個月。方廣才始終陪著我,他說這是改變的前奏,盡管漫長又緩慢,但在一些時候會反映在我的身體上。我看向鏡子——里面的人更加年輕了,本來有些泛棕色的眼瞳已經(jīng)轉為深黑,偶爾展露的眼神和他的伴侶所具有的很像——若是剝?nèi)ミ@層外殼,我的內(nèi)里,會是什么模樣呢? 我很好奇。 方廣才卻不著急,他知道這個過程將持續(xù)很久,久到我們必須經(jīng)常變換身份,在這個星球上四處游歷,可現(xiàn)在還是剛剛開始。他帶我到偏遠的一個小村子度過暑假,這里經(jīng)常被云霧籠罩,遍地菌菇,以至于驟然看過去就像一片生在枯枝腐木里的花海。我用力地呼吸,濕潤的水汽使我感到自在,夜間我們會走上鮮有人跡的小徑,朝山林的深處,星光泛濫,水流也淹沒了我。 “不要害怕。” 我低下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向自己,那些黑色的光點正從他的四周彌散開來,融入我的皮rou。一瞬間,我感覺胸腹隱隱約約變得透明,就像充斥夢境的氣泡,我逐漸成為其中的一員。方廣才擁住我,開始用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向我講述他們這一種族所能觸及的瑰麗,包括諸多奇異詭譎的世界、不同形態(tài)的生命,還有穿過每一道帷幕時的縹緲。 我終于徹底地從精神上做出選擇,不是人類,而是新生的物種,我成為了希望成為的一切。這是我的榮幸,在最后的時間到來前,我都會靜靜地等待,直到愛人帶領我去那向往的夢境,發(fā)出虹彩的蕈菌和著云霧緩緩變換色彩,模糊的、不可言表的巨大身影也開始舞動,整個世界都將迎接我們,從此我們享有亙古不變的永恒,以及爛漫至極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