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有過多描述海神或者怪物的模樣，可能她忘了，又或許傳說本身就模糊了細節(jié)，只是為了讓人們懂得敬畏。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神明很符合我們的認知，既仁慈又無情，會實現(xiàn)人類的愿景，也在他們犯錯時施加懲罰。傳說最后并未提及怪物和幸存者的關(guān)系，我不由得猜測，按照那些恐怖、科幻電影，兩者總是對立的，哪怕同出一源。

    弟弟一向?qū)ο∑婀殴值耐嬉饩炊h之，聽我低聲讀紙上的文字，眉頭緊緊皺起來。我很清楚他的脾性，偏偏拖長了尾音，仔細看他的神色。過了一陣，弟弟起身給我倒一杯溫水，說道：“好吧，就算真的和那座島有關(guān)系……或者島上有過什么致病的物質(zhì)，母親接觸到的時候正好懷著我們?！?/br>
    我沒有反駁他的猜想，只是默默地把傳說記下來，很多時候，我和他的思維方式完全南轅北轍，卻能詭異地理解對方。弟弟察覺到我情緒不高，習(xí)慣性地湊過來，把我撫摸雙腿的手緊緊握住。

    與故事中被海水淹沒的人相似，如今的我，正逐漸變成一個非人的生物。這不是病，我知道，夢里曾無數(shù)次迎向我的身影也知道。對此，我沒有太多恐慌，相反我的心里是難以形容的平靜。我隱約感覺，那座佇立在大霧中的島，那尊手法粗糙的小雕像，乃至于那個被時間淘洗過殘存下來的傳說，都與我有關(guān)，這是玄妙且無法言說的直覺。

    于是我告訴弟弟，我想親自到鮫島一趟。

    9月20日上午，我們到達了安懷市，這是一個近海城市，初秋時節(jié)風(fēng)和日麗，很適合旅游。但我沒有過多注意這里的風(fēng)景，也沒有心情，在弟弟的陪同下來到了當?shù)氐膱D書館。這些年地方對文化發(fā)展的重視程度不斷提高，地方志的編纂與公眾開放工作比二三十年前不知道進步了多少，各種地方文獻及實物的收集也慢慢齊全起來。

    由于行動不便，弟弟替我去尋找可能和鮫島相關(guān)的資料，不一會，就找到了自然地理、民俗以及記錄地方大事的書籍。在文獻中，鮫島被提及得不多，寥寥數(shù)段，總圍繞這附近的魚類展開，諸如“……馬鮫肥澤薌甘，重者二、三十斤，漁人常取之……”，對島嶼本身的描寫幾乎可以用“荒蠻”概括。也許因為過去出海不易，有能力著書的人只知魚rou味美，不知其來源，連帶鮫島的存在也模模糊糊。

    我轉(zhuǎn)換思路，開始重點查看滿泗鎮(zhèn)的資料，它位于安懷市西南部，稱得上和鮫島遙遙對望，如果當時島上漁民要交易，最可能就是和這個鎮(zhèn)的人打交道。這次我找到了疑似與鮫島相關(guān)的文獻，叫，作者不詳，上面寫道：

    “南海外有水客，大者五六尺，有鱗，狀如人，眉目、口鼻皆具，艷冶……然性兇狠，通人言……漁人懼且慕之，?！蛊湟婔~蝦蟹入網(wǎng)，鬻于市……”

    而另一本講述沿海漁民信仰的書中，則提到了海神：

    “立廟……開舟出海，需祀海神……座下者眾，亦生鱗，黝黑如墨，面龐極盛……又有漁人子孫，皮rou轉(zhuǎn)黑，蓋其家甚敬海神，得賜?！?/br>
    我忽然想起母親遇到的那對爺孫，她曾說這個皮膚黝黑的小孩特別擅長游泳，也十分喜歡水。而夏天那場橫禍發(fā)生的時候，這個孩子據(jù)說神奇地活了下來，我的母親還想過去探望他，可礙于身體等原因，最后沒有成行，也沒再聽說對方的下落。

    入夜后我們才離開圖書館，沿街的燈都亮起來，旅館前臺在看荒謬得可笑的電視劇，晃動的鞋尖一刻不停輕敲柜臺。我的雙腿——那些奇怪的宛如鱗片的紋路一直伏在肌膚上，并不隨時間流逝而消失——弟弟幫我按摩，帶繭子的掌心暖烘烘地揉過，有幾次，我不由得幻想著自己變成了神怪志異里的怪物，以褻瀆的態(tài)度將對方拉扯進暗不見底的深海。

    我是邪惡的、覬覦著他的，自接近鮫島，這些情緒愈演愈烈。而當噩夢逐漸頻繁，我?guī)缀鯚o法克制，半夜驚醒后用牙齒一直磨蹭身旁人的脖頸。

    清晨我們坐上了開往滿泗鎮(zhèn)的大巴，乘客不多，略顯破舊的車子在發(fā)動后時不時喀啦作響。它飛快地經(jīng)過了擁擠的市區(qū)，路線變得更順暢，接著經(jīng)過一段單調(diào)漫長的空曠野地，最后開進了此行的目的地。我看到新舊不一的樓房佇立在路旁，電線桿上斑斑駁駁貼了許多小廣告，店門外戴著遮陽帽的商販聊著天，嗓音很尖。

    “對，我們來看海?！蔽衣犚姷艿軐η皝頂埧偷娜嗆囁緳C說道。

    海離鎮(zhèn)子還有段距離，我們在小旅店落腳，然后向老板娘打聽附近的事情，她小聲地咕噥了一個詞“霧島”，片刻突然明白過來，開始講她所知的關(guān)于鮫島的零碎消息。的確還有漁民會到那個島嶼周遭抓馬鮫，可現(xiàn)在島上已經(jīng)空了，如果我們真的想去，得多花點錢請人帶路。

    見我抱著小雕像，老板娘又喋喋不休：“這個……有點眼熟，可能在家里老人手上見過。他們啊，喜歡求神拜佛，信很多亂七八糟的玩意。聽說以前在這片海還出過那什么，水怪？哎呀，我覺得就是眼花，老了記性又不好，凈胡說八道?！彼脑捙c其他靠海而生的人沒什么不同，海里巨大的陰影、飛掠過的生物大抵都是隨口提起的奇聞，真相也許是一條大魚、一時的錯眼，沒人會在乎。

    透過窗戶，我看到了沙灘與藍色的水面，天空晴朗，鮫島并不在我的視線里。弟弟不愿讓我出門，其實天氣不算很熱，但我喜歡他不講道理的照顧，邊翻看筆記邊靜靜地等。過了許久，他帶著好消息回來，有個漁民答應(yīng)為我們領(lǐng)路。

    第二天我終于見到那個漁民，他確實長得不好看，面頰很平，裸露在衣服外的地方不是曬黑的顏色，更像天生的、根深蒂固的某種色彩，說話間我能聞到淡淡的腥味，是海水和魚交雜在一起的象征。他看了眼小雕像，隨即低聲嘟囔了幾句：“回來……都會回來的……海的……”

    我心里閃過一種篤定的感覺。

    漁船不大，卻平穩(wěn)地穿過海面，不久，霧氣由遠及近遮擋了我們的視野，就像突兀生出的一樣，不知道來源，也說不清楚原理。漁民用熟稔的語氣說道：“小時候我總在這里游泳，風(fēng)浪很高也不怕。”我想他應(yīng)該是當年的幸存者，便詢問起1990年夏天以及我的母親，他沒有流露傷痛或者懷念的情緒，反而非常平淡：“不記得了，我舍不得，才一直待在附近?！?/br>
    不久，鮫島的輪廓變得清晰，漁船開始減速，最終停在岸邊。我看著前方荒涼又茂密的山，看著散落在上面隱隱約約的屋頂，感到了一種古怪的熟悉與厭煩。海水的氣味似乎一瞬間濃烈了，皮膚黝黑的漁民捻了一小撮沙子，毫無意義地用手指碾磨著，說等我們盡快回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和來時相比多了些悵然，就像島上的霧氣，若有若無地糾纏著。

    于是我和弟弟順著路往山里走，這是一個望不見活物的安靜村莊，不少房屋已經(jīng)損毀坍塌，剩下斷壁殘垣，腐爛的木頭和漁網(wǎng)碎片黏連在一起，好像一只形態(tài)詭異的野獸趴在墻角，不聲不響。少數(shù)磚石結(jié)構(gòu)的建筑倒是堅挺，被不知名的植物爬滿了，擁擠在一起，給人不快的感覺。我漸漸分辨出哪里曾經(jīng)是門，哪里曾經(jīng)有一間房，當天暴虐的海水翻滾著流過，把石頭、磚塊沖擊成破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