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溯源
1990年夏天,南海遙遠的一個小島被躁動的海水淹沒,世代居住在上面的漁民幾乎全部葬身魚腹,僅有一小部分人幸運地得救,包括一名外地女性。這些漁民被安置在距離小島最近的安懷市,并且在之后的年月里,逐漸融入當(dāng)?shù)厝巳褐?。至于那名女性身體較弱,在安懷市人民醫(yī)院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到她原本的城市,繼續(xù)工作、生活。 關(guān)于小島淹沒的新聞只在報刊上占了比豆腐塊還小的位置,當(dāng)時,全國遭受特大暴雨襲擊的時候,人們正為洪災(zāi)奔波、焦心,并沒有誰關(guān)注到南海上陌生島嶼的消息。比起浩浩蕩蕩、摧毀沿岸諸多鄉(xiāng)鎮(zhèn)的泛濫江河,這個小島不過是地圖上渺小的一點,是海洋中悄無聲息的一點。 時至今日,對小島有印象的人依然很少,不過我的母親便是其中之一。 那時候她從位于東南地區(qū)的綿揚市出發(fā),坐火車到達安懷市,再費盡周折找到漁船到達霧島。沒錯,這座島嶼常年被大霧籠罩,官方便以此命名,但島上的漁民習(xí)慣稱呼這里為鮫島,稱呼自己的村落為鮫村,大概是因為島嶼周圍的海域總能捕到大量的馬鮫魚。據(jù)說鮫村人和外界的交流在建國后二三十年間變得頻繁,他們會將漁獲一批批送到安懷市沿岸的市場、店鋪,交換金錢來購買日常所需的各類生活用品。 再說回我的母親,她出生于貧困村,和身背烈日腳踏黃土的父母不同,從小到大都非常聰敏好學(xué),由此得到了村里人的疼愛和支持,最終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如親朋好友的期待,她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在繁華的城區(qū)落地生根。但她的婚姻并不美滿——某個晚上她準備好飯菜,等來的卻是幾個神情嚴肅的警察——原來她的丈夫并非普通工人,而是參與了一宗失竊文物案子的走私販子。 我的母親大受打擊,即使對方表示是一時鬼迷心竅,她還是很快離了婚,并且打算搬離充斥兩人生活記憶的房屋。就在這時,另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她收拾行李,想要清空那個男人穿過的衣物,忽然從某件壓得皺巴巴的上衣里掉出了紙條,這是連警察也沒找到的東西。因為好奇,我的母親按照紙條上的指示,在郊外一處荒地的樹下挖出了裝在包裹里的現(xiàn)金、零碎的金銀、筆記本以及一尊小雕像。 小雕像長約20厘米,寬約6厘米,呈粗糙的人形,材質(zhì)不明。仔細端詳,會發(fā)現(xiàn)上面刻意雕刻出了鱗片狀花紋,分布在疑似雙臂和雙腿的地方,摸起來有些刺手。整個小雕像顯得樸實無奇,然而越看越會感覺入迷,好像當(dāng)中有股奇異魔力,一直吸引著目光。 因為曾經(jīng)深愛那個男人,我的母親了解過涉案的各件文物,沒有一件能和她手中的小雕像對上號,警方也從沒有提到失竊物品里有類似雕像的東西。她又翻開筆記本,原來這是在鬼市上撿漏來的,因為無法判斷年份、價值,所以沒有被輕易出手。 那個男人這么寫道:“……新奇的玩意……很舊……那些鬼佬……可能會感興趣……”并且附帶了一小段從賣家那里聽來的來歷。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的母親將現(xiàn)金和金銀送到了派出所,卻留下了小雕像。后來她曾跟我說,這東西給她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使她舍不得松開手。更令人驚訝的是,她開始研究起了關(guān)于小雕像的故事,繼而在1990年第一次登上了鮫島。直到她在海里僥幸活了下來,惆悵地回到了綿揚市。 劫后余生的她根據(jù)記憶,整理了許多關(guān)于鮫島、鮫村的資料,把它們當(dāng)做一段特殊時光的見證。不過我的母親沒有在上面繼續(xù)投入心力,因為在醫(yī)院療養(yǎng)期間,她被告知懷孕了,是一對雙胞胎。幾經(jīng)猶豫,她還是決定把我和弟弟生下來,并將我們養(yǎng)育成人。 現(xiàn)在是2016年。 我身處母親的葬禮——陰雨連綿,無聲無息——弟弟松開扶住輪椅的手,低下頭低聲安慰了我?guī)拙?。其實我不算很難過,母親沒什么痛苦地在睡夢中離開,稱得上喜喪。村里來幫忙的人一鏟又一鏟填上了土,我垂下眼,雙手搭在發(fā)麻的膝上。 正逢雨季,又奔波了一路,從矮山下來我就病了。這是胎里帶出來的病弱,母親曾非常懊悔,說當(dāng)初不該心血來潮去鮫島調(diào)查,結(jié)果遇了災(zāi)在醫(yī)院休養(yǎng)了很久,懷上我們的時候身體才不夠營養(yǎng)支撐。與我相反,弟弟的身體比較強壯,從小就擅長體育,后來也全靠他照顧我。 我醒來的時候,天微微放晴了,弟弟一臉欣喜,連忙去廚房端來熱粥,一勺勺喂我喝下。有暖洋洋東西入肚,我頓時感覺身子舒服多了,雙腿也不再泛酸泛疼。 “明天我們就回去吧,老家太陰冷了,房子也不擋風(fēng)?!钡艿馨欀碱^說。 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們搭乘大巴,回到了綿揚市的家。這不是父母和小時候的我們居住的房屋,而是我和弟弟兩人搬出來找的地方,不算大,只有一個寬敞的臥室,不過有陽臺,種滿了蔥、蒜之類的植物。弟弟把輪椅推到臥室,然后抱起我放在床上:“哥,我去煮粥,你先休息一會?!?/br> 我應(yīng)了一聲,有些吃力地挪動雙腿,把自己塞到被窩里。為了時刻留意我的狀況,弟弟大學(xué)時也沒住校,而是租了房和我一起睡。床邊有儲物的小柜子,頂上放著一尊小雕像,是母親過去收在老屋的,但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后來干脆“據(jù)為己有”了。 門外漸漸傳來粥沸騰的聲音,還有弟弟走動的腳步聲,刻意放輕了。我知道自己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渾身仿佛被浸在溫?zé)岬乃?。屋?nèi)沒有亮燈,天色漸暗,這里的光線也慢慢變?nèi)酰恍艟抽_始在我腦海中顯現(xiàn)。起初,它們晦澀稀疏,沒有明確的畫面,但隨著睡意加深,它們越來越清晰,令我入迷地去探索。我似乎在一片幽深的海域里,水流舔舐我的皮膚,搖曳的水草組成了眼前的高墻,而墻壁背后,一些模樣怪異的魚、蟹倏地聚攏,又飛快散開,好像某種引導(dǎo)我前進的訊號。 我本應(yīng)感到窒息,但奇怪的是,在夢里我非常自然地跟了上去,穿過沉沒在水底的船只桅桿,越過不知道什么朝代的殘垣,最終來到了漆黑的海溝深處。 突然,許多雙閃爍紅光的眼眸亮起,四面八方,仿佛無數(shù)可怕的生物包圍了我。我的心臟瞬間被難以形容的恐懼填滿,當(dāng)中還夾雜著一絲我無法理解的熟悉,就像過去夢到的無數(shù)個夢一樣。我聽見從海水那一頭飄蕩而來的低吟,然后,那些身影漸漸顯現(xiàn),拖著黑色的長尾,兩手高舉。這是一幅非常怪誕的畫面,我似乎尖叫出聲,雙眼瞪大一動不動地看著它們…… 在回過神來之前,弟弟已經(jīng)緊張地攬住我肩膀,用另一只手擦拭我額前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