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早上去店里的時候徐正南果然已經(jīng)等著了,陸錦年覺得他很有意思,明明也是個不受管教的小鬼,但卻意外的很聽陸文元的話。 徐正南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趴在收銀臺的桌子上有氣無力地劃手機,在余光瞟到陸文元時才恢復(fù)了一點神采:“文哥,吃早餐了沒?那邊桌子上有我給你帶的早飯,還有你說還可以的那家店的豆?jié){!” “我吃過了?!标懳脑戳搜塾帜柘氯サ男煺习炎雷由系亩?jié){拿上了,“走啊,要上早自習了。” “我不去了,”徐正南朝陸文元揮了揮手,“我在錦哥這睡會兒,昨兒晚上在網(wǎng)吧玩了一宿,教室里太吵睡不了覺?!?/br> 陸文元走了以后徐正南又賤兮兮地湊到陸錦年旁邊:“錦哥,文哥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兒了?” “為什么這么問?”陸錦年看了看店里剩下的材料,找人又訂了點貨。 “他最近真的很奇怪,不跟我們一起玩也就算了,”徐正南頓了頓,還是覺得有點難以接受,“你知道嗎,昨天晚自習我回頭叫他的時候,他居然在寫數(shù)學作業(yè)!” “準高二了,寫作業(yè)不是學生的本分嗎?” “文哥和普通人能一樣嗎,”徐正南打了個哈欠,真的有點撐不住了,“我這人吧,腦子沒那么好使,文哥也不怎么跟我講家里的事,我是怕他那不靠譜的老爹又整什么幺蛾子,逼得他開始發(fā)奮圖強了?!?/br> 徐正南撐著腦袋晃了一下,突然清醒了:“嘿,我忘了你倆是一個爹哈,”他訕笑了一下,繼續(xù)說道:“你跟你爹關(guān)系怎么樣?” “不怎么樣,你別緊張?!?/br> 徐正南如釋重負,重新趴到桌子上。 開在學校外面的奶茶店其實是個挺清閑的活兒,除了特定的時候忙點以外,其余時間基本上是沒什么客流的,陸錦年稍微收拾了一下,坐到徐正南對面。 “我爸以前對圓圓做過什么事嗎?” “啊,文哥,”徐正南愣了一下,一時間沒能把“圓圓”和陸文元聯(lián)系在一起,“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文哥這個人吧有什么事喜歡自己憋著,要不是他喝多的時候偶爾說幾句我也不知道你們家這么奇葩?!?/br> 徐正南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也懶得管陸錦年聽不聽得懂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剛和文哥認識那會兒,他不愛搭理我,我就每天纏著他玩,文哥現(xiàn)在收斂多了,初中那會兒他還挺愛玩的,基本上一叫就出來,有一次周末我給他打電話沒人接就上他家找他去了,你是不知道,他高燒燒到四十多度,連家里的門都沒關(guān)。”徐正南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也就是那個小區(qū)治安好,要換個亂一點地方,指不定會怎么樣呢?!?/br> 陸錦年沒由來地回想起自己上次發(fā)燒那次,又想起他從小到大被董雨晴嚴防死守的樣子,倒是陸文元,幾乎從來沒有在家里說過他哪不舒服。 “我進去的時候他就在房間睡覺,整個人都燒迷糊了,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哪見過這陣勢?想背他下樓去醫(yī)院他死活不肯,我估計他那會兒也沒認出我是誰,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么,最后只能打電話把醫(yī)生喊到家里來給他打針,我后來才知道他上初中以后就一個人住了?!?/br> “他為什么不肯去醫(yī)院?”陸錦年聽得有點心疼。 “不知道,反正他挺抵觸的,”徐正南說著突然笑了起來,“不過他一般也進不了醫(yī)院,都是他把別人弄進醫(yī)院?!?/br> “這話怎么說呢?” 徐正南來勁兒了:“欸,錦哥,真不是我吹,你在這片兒隨便打聽打聽有誰不認識文哥?現(xiàn)在是沒什么人敢來惹他了,以前我們在金初的時候總有來挑釁的,文哥下手可狠了,有時候一腳上去人都爬不起來了,他那不靠譜的爹賠錢倒是賠得挺痛快,也就這點好了?!?/br> 陸錦年倒是可以想象陸文元打架的樣子,就憑他在自己耳朵上打的那一串耳洞還有咬自己的那幾口就能看出他對自己和別人下手都挺狠的。 “打架是不對的。”陸錦年規(guī)勸道。 徐正南擺了擺手:“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這會兒已經(jīng)完全不困了,撐著桌子把身體坐直正色道:“錦哥,我這人嘴碎,這些話你就隨便聽聽,你對文哥的影響比其他人大多了,他長這么大不容易,要是你們家真有什么事,你別再讓他一個人。” 陸錦年有點不知道該怎么接話,這場面相當怪異,像是什么托付終身的環(huán)節(jié)。 “得,跟你聊半天早自習都上完了,我去學校了,不耽誤你做生意?!毙煺弦膊皇欠且兄Z什么,站起來理了下衣服就走了。 店里很快安靜下來,陸錦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旁邊是貼滿了便簽紙的留言墻,早晨的陽光并不灼人,他順著便簽紙一張一張看下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這個年齡的小孩兒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他在徐正南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一個他并不熟悉的陸文元,原生家庭帶給人的創(chuàng)傷是永久性的,就算這些敏感暴虐的因子在現(xiàn)在沉寂下來也不會就此消失,它只是蟄伏在暗處伺機而動,一旦平衡被打破就會不留余地的卷土重來。 陸錦年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他自己也無法從董雨晴帶來的窒息感里解脫出來,直到現(xiàn)在他再也不能坦然接受來自他人的欣賞和喜愛,這對他來說太沉重了,他承擔不起被人深愛的代價,他和陸文元都是失敗家庭的犧牲品,愛與被愛都不得善終。 *** 七月中旬陸錦年的志愿通過了,一中做了橫幅和光榮榜,把他們今年的輝煌擺在校門口招搖過市,陸錦年的奶茶店爆火了幾天,說是喝了以后能有學霸的buff加持,他們班都考得挺好的,前班主任一高興非要叫他們一起再吃頓飯。 畢業(yè)那天其實是組織過一次的,只是那次陸錦年沒去,他本來就是高三才轉(zhuǎn)過來的,自覺和同學關(guān)系沒到那分上,這次是真推不掉了。吃飯的地方就在一中附近,陸錦年想了一下還是沒給陸文元發(fā)消息,他們晚上本來也不在一起吃飯,而且九點多晚自習下的時候他肯定早回來了,結(jié)果這頓飯吃到十多都還沒吃完。 這事說來也巧,吃飯這天剛好是他們班長生日,可能也是班主任有意而為吧,但陸錦年剛轉(zhuǎn)過來的那幾天班長很照顧他,這時候他怎么也說不出他要提前走的話來,等他再想給陸文元發(fā)消息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不太早了,雖然晚自習還沒下,但也差不了多久,他讓陸文元自己先回去,別等他了。 飯是快九點吃完的,班長今天很高興又非拉著他們?nèi)コ瑁戝\年耐著性子陪了一個多小時實在坐不住了,陸文元一直沒給他回消息,電話也打不通了,林思行看他有點坐立難安的樣子,帶著他偷偷溜走了。 “這樣直接走掉不太好吧?”從喧鬧的環(huán)境里脫離以后,陸錦年整個人放松多了。 “得了吧,以后也未必還聯(lián)系,你今天肯待到這個點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br> 林思行有日子沒跟陸錦年見面了,自從撞見陸錦年的傷疤和陸文元以后,他們之間就有種說不上來的尷尬,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緩沖,現(xiàn)在倒比之前好了不少。 “有急事吧?我開車來的,送你過去?!?/br> 陸錦年也沒跟他客氣,報了老屋的地址就往后座上鉆,林思行看了看他,去駕駛座開車了。 “你那弟弟現(xiàn)在還那樣嗎?”林思行在等紅燈的間隙漫不經(jīng)心的問了一句。 “比之前好多了。”陸錦年又撥了一次電話,還是打不通。 “我聽說你在一中后街弄了個奶茶店?你這哥當成這樣也真夠不容易的。” “就是開著玩兒的,我和總店的店長說好了,去大學報到的時候就不弄了。”陸錦年把手機收起來,突然覺得有點煩躁。 開車回老屋還是挺快的,也就十分鐘左右,陸錦年已經(jīng)看到自己家的院子了,他輕輕拍了一下林思行的座椅后背:“你就在邊上停就行?!?/br> 這邊規(guī)劃的差不多了,除了還在建的商業(yè)區(qū),居民樓在這個時間還有很多燈是亮著的,他想起陸文元騎著摩托載著他一棟一棟路過的場景,當老屋慢慢出現(xiàn)在眼前時,會有一種剛從時空隧道穿出來的錯覺。 “陸錦年,”林思行隔著馬路叫了他一聲,“過兩天我再單獨請你吃頓飯?!?/br> 街上沒什么人,林思行的聲音不大但非常清楚,陸錦年停下腳步問他為什么。 “我要出國了?!绷炙夹姓f,“可能下周就走,以后也不會常回來,走之前有些話想跟你說?!?/br> 陸錦年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他沖林思行揮了揮手,跟他再見:“你快回去吧,已經(jīng)不早了?!?/br> 目送林思行離開以后陸錦年才往家里走,那點煩躁的感覺還沒消失,他不確定陸文元回去沒有,也不知道如果陸文元不在家他要去哪里找。他在馬路邊上看不見屋里的情況,只知道院子和客廳的燈都沒有開,他不由加快了腳步,走到門口時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 陸文元在看臺上靠著門睡著了,懷里還蜷著一只黑白花的小奶貓。 “圓圓?”他晃了陸文元兩下,小奶貓率先警惕地睜開眼睛。 “哥?幾點了?”陸文元打了個哈欠,手往后撐了一下想站起來。 “怎么了?”陸錦年看他僵在原地有點奇怪。 “腿麻了,”陸文元笑了一聲,“我再坐會兒,你先進去吧?!?/br> 陸錦年沒聽他的,挨著他也在看臺坐下了:“我給你發(fā)消息你怎么不回?” 陸文元摸出手機擺到陸錦年面前,摔得那叫一個七零八碎。 “你又打架了?”陸錦年質(zhì)疑道。 “徐正南和你嚼舌根了?”陸文元把懷里的小奶貓擼了兩把,繼續(xù)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我沒怎么打過架,手機是為了救這個小東西摔壞的?!彼笾∧特埖膬芍磺白Π阉崞饋?,在陸錦年眼前搖了搖。 “那個時間你不是還沒下晚自習嗎?又偷溜出去了?” “沒啊,我們教室不是在四樓嘛,我一扭頭就看它掛在樹上下不來,也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手里的小奶貓拼命掙扎,陸文元提著它又摔了兩下才重新抱回懷里,“然后我就爬樹上把它弄下來了,手機就是那時候從口袋里掉下去的,本來一放學就想拿給你看看,結(jié)果你店都關(guān)了?!标懳脑f著動了動腿,感覺差不多能站起來了。 “我被班主任叫去聚餐了,沒想到會要這么長時間?!标戝\年伸手在小奶貓頭上摸了一下,軟綿綿的。 “我今兒是真倒霉,手機摔壞了,鑰匙也沒帶,撿了這么個小玩意兒還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br> 陸錦年聽著勾了勾嘴角,怪不得這么可憐兮兮的在門口窩著。他把小奶貓接過來仔細看了看,又放回陸文元懷里:“看著像是滿月了,應(yīng)該能養(yǎng)活?!?/br> “你還懂這個呢?”陸文元抄著小奶貓站起來,感慨道:“我怕嚇著它連車都沒騎,用身上那點僅剩的零錢打車回來的,要不我早發(fā)現(xiàn)我沒帶鑰匙了?!彼艘话殃戝\年,順嘴又問了句:“你呢,你怎么回的?” 陸錦年考慮了一下陸文元和林思行上次微妙的會面,撒了個善意的謊言:“我也打車回的?!?/br> 陸文元點點頭,讓陸錦年開門進屋。 小奶貓一落地就在沙發(fā)底下藏起來了,無論陸文元怎么哄騙都不肯出來,陸錦年給它接了點水,又用白水煮了兩個雞蛋黃碾碎在小碗里,小奶貓聞著味兒出來了,吃了幾口以后親昵地舔了舔陸錦年的手。 陸文元氣笑了:“真是有奶就是娘啊,合著剛剛跟我一起流落街頭的感人場景都是演的,挺好,它就叫奧斯卡了?!?/br> 陸錦年看著蹲在地上逗貓的陸文元,突然覺得要是能一直這維持現(xiàn)狀就太好了,只要這種平衡不被打破,只要他們不再過從親密,他可以慢慢引導(dǎo)陸文元接受其他人,就像現(xiàn)在陸文元正在慢慢轉(zhuǎn)變一樣,他只是缺乏面對不同情感的經(jīng)驗。 “你這樣挺好的。”陸錦年說。 “是嗎?”陸文元停下動作盯著陸錦年看了一會兒,笑了起來,“如果你不再離開,我可以變得更好。” 他笑起來的時候一邊的虎牙會露出來半截,有點壞壞的痞氣,陸錦年在他頭上揉了兩下沒有說話。 奧斯卡扒著小碗舔干凈了最后一點蛋黃,然后饜足地窩在沙發(fā)上睡覺了,它不再擔心自己的處境,覺得這里有吃有喝的很安穩(wěn)。 陸文元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給他,是那種兩邊扭起來的糖果,陸錦年接過扭開包裝,發(fā)現(xiàn)第二層的錫紙上裹著陸文元的期末成績條,班級排名和年級排名端端正正寫著兩個“1”,陸錦年把糖含進嘴巴里,甜膩膩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心肺,他抿了一下嘴唇覺得他還是有點高估自己了。 在他之前包括現(xiàn)在種種對陸文元的行為分析中,他都先入為主地把自己放在絕對不會動搖的設(shè)定中,所以他一直考慮的是該怎么對陸文元進行引導(dǎo),該怎么讓陸文元擺正他們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但他沒想到有一天在完成上述行為的過程中,他還需要不斷警告自己老老實實待在原地,絕對絕對不許從預(yù)先設(shè)置好的設(shè)定中擅自走出來。 這太諷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