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敢和不能之間的區(qū)別還是很大的,陸錦年不想和他討論這些。 “你需要早點分清不同感情間的界限在哪,圓圓,我不會陪你胡鬧的?!?/br> 陸錦年始終不想去深究這個問題,他不知道陸文元究竟是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但他從始至終就沒有產(chǎn)生過什么別的想法,即便拋開血緣關(guān)系不談,他也沒覺得自己會喜歡同性。陸文元是跟他一起長大的弟弟,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陸文元能有一個光明平坦的前程,站在哥哥和家人的立場上他愿意盡自己所能付出一切,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能給予。 “隨便你怎么想,”陸文元拽了一下自己右耳垂上的耳釘:“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這個世界上對你不求回報的人只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我們身上才流著一樣的血,至于其他人,全都不重要。” 他說這話的時候理所當然,不過這些年里除了陸錦年之外的人對他而言確實不重要,陸錦年是他所有情緒感知的啟蒙者,在分開后的這些年里他又漸漸意識到這個啟蒙者還包含了唯一性,他不是非得跟他哥怎么樣,他只是別無選擇。 “早點休息吧。”陸錦年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事不過三,否則我絕不會留下來。” 陸錦年在外面租了個房子,他對生活質(zhì)量沒什么追求,一室一廳能做飯,是個價格公道的老小區(qū)。他的行李很少,這兩天趁陸文元上學(xué)的時候就全部搬出來了,等到全部收拾完以后才跟陸澤煬打了個報告。 其實他最開始就想這樣的,如果不是董雨晴和陸澤煬非要他搬過去,他和陸文元也不會弄的這么尷尬。現(xiàn)在高考考完了,他也成年了,陸澤煬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又給他打了一筆錢,他把這些錢存到另外一張卡里,準備再攢一些等陸文元高中畢業(yè)以后一起給他。 成績還沒下來,他這幾天基本都在療養(yǎng)院陪董雨晴,現(xiàn)在的治療方案比以前奏效多了,但后遺癥依舊沒什么改善,董雨晴的脾氣越來越差,清醒的時候也多半在咒罵陸澤煬和陸文元,他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追問當年到底還有什么隱情,但在董雨晴一次又一次的意識紊亂下,有些東西也漸漸浮出些枝葉末節(jié),他為此大受震撼,開始求證自己聽到的是否真的屬實。 董雨晴名下的房產(chǎn)不在這里,他連夜買了車票趕過去,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也沒能讓他平復(fù)心情,他希望這些都是董雨晴杜撰的讕語,可他非常清楚只有這種情況那些矛盾的細節(jié)才有合理的解釋。 當陸錦年推開這扇門的時候流動的空氣帶動了屋子里的積灰,這些飛舞的灰塵在陽光的照射下變成亮晶晶的樣子,陸錦年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到塵埃落定后才邁步進去。 幾個月沒住人的房子已經(jīng)染上了寂寞的味道,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找到什么特別懷念的東西,廚房的餐桌地下還有離開前被董雨晴砸爛的茶杯,客廳的沙發(fā)上還散落著幾件外套,他把外面打掃了一遍這才走進董雨晴的房間。 他對這間房間是有些抵觸的,還生活在這里時每次靠近這間房間都不會有什么好事發(fā)生,董雨晴會在里面歇斯底里的發(fā)瘋,他身上被開水燙傷的那一大片也是董雨晴在這個房間里用燒水壺澆的,他從來沒在這里做過過長的停留,他害怕自己被那些恐怖又絕望的情緒同化。 陸錦年拉開了手邊的床頭柜,是一些沒吃完的藥和亂七八糟的紙片,他一張一張的仔細翻看,有小票,雜志封面,涂鴉和零散的句子,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被撕碎了的照片,那是幾張為數(shù)不多的全家福,幸存下來的只有自己,董雨晴連她自己都一起撕掉了。 他又感到一陣莫名的窒息,關(guān)上抽屜后他先去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他努力壓下自己想逃跑的沖動,深呼吸幾下后又硬著頭皮走進了董雨晴的房間。 他對這房間實在陌生,翻箱倒柜半天后才從衣柜里找到一個上鎖的箱子,他把這箱子拿去客廳,找了把扳手直接把鎖給下下來了,然后他伸手在里面扒了幾下,確定這是和自己有關(guān)的東西。 這是個兩層的木頭箱子,上面一層裝了一些他小時候用過的東西,有他滿月時戴過的銀鐲子和銀項圈,有掉了的口子,換下的乳牙,還有一小簇胎發(fā)。他把這一層夾板取下來,下面一層就是各種資料了,有董雨晴給他買的保險,他小時候得的獎狀,還有他出生到滿周歲的各種照片,他翻了半天終于翻到一本病例。 這些紙張保存的不太好,看得出只是留作紀念,病例扉頁寫著他的名字,他又做了點思想建設(shè)才慢慢把病例翻開。 「陸錦年,男,一歲三個月,發(fā)熱、咳嗽一個半月,發(fā)現(xiàn)淋巴結(jié)、肝脾腫大一個月,入院前一個月出現(xiàn)無明顯誘因的間斷發(fā)熱伴輕咳,體溫波動在39~40.5℃之間,每次持續(xù)4~5d。入院后發(fā)現(xiàn)淋巴結(jié)、肝脾腫大,于入院第三天出現(xiàn)牙齦出血、血尿現(xiàn)象,逐漸出現(xiàn)消瘦、無力、面色蒼白、活動后氣促。胸片提示兩肺間質(zhì)性肺炎。查血常規(guī),WBC:33.8×109/L,末梢血發(fā)現(xiàn)幼稚細胞,診斷疑為“白血病”收入院?!?/br> 現(xiàn)實總是以各種各樣讓人難以接受的方式出現(xiàn),陸錦年攥著這本病例,實在不知該說什么好。把陸文元生下來哪里是舍不得,只是為了給他這個被董雨晴當作寶貝的大兒子治病罷了,那些記憶深處的模糊片段一點一點清晰起來,他無法再仔細回想和陸文元生活在一起的那五年,他從庇佑者變成了罪惡的源頭,陸文元悲慘童年的始作俑者不是董雨晴而是他自己。 他的心臟不受控制的刺痛起來,這些被大人惡意隱瞞的事實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陸文元年幼時望向他的種種目光都變成了凌遲他的刀俎,然后他意識到他欠陸文元的可能這輩子都還不清了。 他把病例塞進書包里,逃也似地從房子里退出來,外面的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暖黃的余輝在天際線周圍暈散成一大片晚霞,他抓緊背上書包的帶子,感覺不久前陸文元說的話還縈繞在自己耳邊: “我們身體里才流著一樣的血?!?/br> 他閉上了眼睛,覺得自己真該死。 *** 陸錦年沒辦法把這些事告訴陸文元。 他沒辦法說mama真的不想要你,她把你生下來只是為了用臍帶血給我治病而已;沒辦法說你別再覺得我以前對你好了,你變成這樣全都是我的錯;沒辦法說小時候我還覺得我是你的救世主,這些年我對你的愧疚只是因為我是你哥。 他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老小區(qū)里早就是漆黑的一片。他躺到床上的時候也沒有開燈,他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把這些事消化掉。他應(yīng)該先去洗個澡的,在外面跑了一天早就風(fēng)塵仆仆,但是他太累了,現(xiàn)在連翻個身都困難。 屋子里太安靜了,只有客廳的時鐘發(fā)出了一絲細微的聲響,這是一種極度催眠的聲音,陸錦年跟著這個節(jié)奏漸漸涌起了困意。 刺耳的電話鈴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的,陸錦年被嚇了一跳,人瞬間就清醒了。 凌晨一點五十二分,他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 “喂?陸錦年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倒是意外的有點耳熟。 “我是陸錦年,請問您是?” “我徐正南,陸文元的朋友,咱倆在一中見過的,還記得嗎?”徐正南那邊鬧哄哄的,振聾發(fā)聵的音樂隔著手機依舊威力驚人。 “有什么事嗎?” “這...文哥他喝多了,我們這勸不住他,能不能麻煩你過來接一下,那個...誒!文哥!文哥!你別砸東西?。 ?/br> 徐正南真是沒招了,但凡陸文元武力值沒這么強他絕對不會打這個電話,自從陸錦年回來以后他這兄弟就沒正常過,今天好不容易同意出來散散心又鬧這一出,就非得找陸錦年,誰勸都不管用。 “這么晚是有點打擾了,你要實在不方便我們再想想辦法,不過這半夜三更的,我們也都喝了不少,要是出點什么事可能還是得麻煩你和陸叔叔?!毙煺喜恢狸戝\年是什么路數(shù)的人,只能迂回著試探一下。 “你們在哪?我現(xiàn)在過來?!?/br> 徐正南松了口氣連忙說道:“就工體那個酒吧,我扶著他在門口等你,你快點?。∥铱毂凰驓埩?!” 要是前幾天陸錦年是肯定不會去接陸文元的,可偏偏就是今天,他要是不去就真不是人了。 凌晨街上的車很少,陸錦年趕到只花了十幾分鐘,他從街對面往酒吧那邊走,遠遠地就看見陸文元靠著電線桿在抽煙,徐正南在他旁邊張牙舞爪地瞎比劃,看上去更像是喝多的那一個。 “得,你哥來了,”徐正南朝馬路那邊揚了下下巴:“這回總行了吧我的小祖宗!” 陸文元瞇起眼睛望過去,陸錦年蒼白得膚色在夜色里非常顯眼,他隨手把煙滅了,就這么靠著等他走過來。 “嘿,錦哥,辛苦你跑一趟哈!” 陸錦年點了下頭,皺起眉看陸文元:“他在外面總這樣嗎?” “這怎么會,文哥酒量好著呢,他要是自己不灌自己根本沒人能把他喝成這樣,你倆是不是吵架他,他每次這樣基本都——誒!你打我干嘛!”徐正南護著頭往后退了兩步,戒備地盯著陸文元。 “行了,我叫的車來了,你也一起吧,我先把你送回去?!标戝\年朝徐正南招了下手又去拉陸文元:“你呢,能自己走嗎?” 陸文元任由他拽進車后座,沒有說話。 徐正南家就在附近,沒坐多大會兒就下車了,陸文元和陸錦年并排坐在后座,車內(nèi)瞬間變得安靜起來。 “再往哪開?。俊彼緳C問了一句。 陸錦年想了一下報了出租屋的地址。 陸文元看起來真沒什么醉態(tài),除了話更少以外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陸錦年想起他第一次撞見陸文元喝酒的樣子,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真醉了還是裝的。 他把陸文元扶進房間里的時候還專門強調(diào)了一下:“讓司機送來這邊是因為你家太遠了,知道嗎?” 陸文元一晚上沒說話了,陸錦年也不強求,他把陸文元在床上安置好,又端了盆水來給他擦臉。陸錦年很久沒見他這么聽話的樣子了,簡直跟小時候黏著他時一樣聽話,毛巾擦過眼睛的時候陸文元也沒閉眼,他一直盯著陸錦年,好像生怕他消失了。 陸錦年被他盯得不自在,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給他擦身上了,他把毛巾放回水盆里,然后把房間的空調(diào)調(diào)到合適的溫度,他把攤子給陸文元搭了一下,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時被陸文元抓住了手指。 “你要走嗎?”陸文元問他。 陸錦年恍惚間覺得自己回到了七歲那年,陸文元拽著他戴完平安扣的手問他是不是要走。 他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手指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靠著床頭蹲下來和陸文元對視:“我不會再走了?!?/br> “不騙人?” “不騙人。” 陸文元閉上眼睛,終于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