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翊靜靜的守在長流亭中、陸歸酩的不遠處。

    除了降世之初引發(fā)過異象以外，向來安靜，故而鴻蒙閣閣主最大的職責歷來是預測天機。

    預測天機的能力，是賦予陸家直系血脈的，并不需要什么內(nèi)力，然而想要觀測的更加準確，對心境是有要求的。

    誰都說不清提升的標準是什么，有人在洞房花燭時破境，有人在放下仇恨后破境，有人在失去至親后破境，亦有生活毫無波瀾，莫名其妙就破了境的先例。

    歷代閣主大多能從第一層初境提升到第二層入境，但只有寥寥幾人，能提升到第三層明境的。自己跟隨主人后不久，主人便進入了入境，如今再次有所突破，他自然要守好主人不被打擾。

    此時距離陸歸酩進入長流亭，已經(jīng)接近三個時辰，即使夏日夜短，夕陽也已經(jīng)落了小半。當緩慢移動的燦金色陽光一點點照到陸歸酩的側臉時，他無聲無息的睜開了眼。

    一睜眼，他便看到了不遠處的翊。

    只有一條廊道能通往湖心亭，所以翊的注意力主要落在那邊。守的時間久了，翊原本在主人面前有意收斂的氣勢不知不覺有些流露出來，讓他如同一把劍一般，即使尚未出鞘，也能讓人感受到畢露的鋒芒。

    陸歸酩安靜的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活動著因為久站而有些僵硬的身體，問道：“翊，守了我多久？”

    他這邊一有動靜，翊立刻就察覺了，全身的氣息瞬間收斂，上前扶住陸歸酩，垂眸答道：“回主人，兩個時辰?！?/br>
    陸歸酩坐到亭中的石桌旁，皺眉道：“兩個時辰？”

    他轉頭看看天色，大約的估計了一下時間，語氣有些沉下去，“單守我就守了兩個時辰，你睡了多久？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

    答應了陸歆幫他照顧著點人的，這樣不行啊。

    “屬下知錯?！瘪此查g跪了下去，低眸道：“請您責罰?！?/br>
    “起來，先去叫人給我拿點吃的吧?！标憵w酩道。

    他又不是陸歆，他罰個鬼??！陸歸酩按按太陽xue，隱約覺得有點頭疼。

    “是。”翊行動力極強，立刻運了輕功離開。

    陸歸酩見他沒有叫人，就知道周圍除了他再沒有其他侍從在，這才嘆了口氣，開始考慮怎么和翊解釋不罰他這件事。

    翊的速度快，沒多久就端著一個食盒回來了，替陸歸酩擺好粥菜后，他又跪到了旁邊。

    “起來坐著，石板地涼不許久跪，我以前沒說過嗎？”

    這話陸歆以前確實說過，陸歸酩復述的理直氣壯。

    “是，屬下知錯?！边@條命令翊顯然也記得，有些不安的起身坐下。

    陸歸酩沒再說話，一邊吃東西，一邊暗暗組織語言。這種事他實在是不擅長，思來想去只能先忽悠過去，總歸他只用接手半年，又遲早要告訴翊真相，暫時瞞過去就行了吧？

    哦，對了，這次他的心境還正好突破了，行為有所轉變…大概也說得過去？陸歸酩一邊想著，一邊低低嘆了口氣。

    七、

    兩個月了。翊守在書房門口，垂眸看著地面，有些走神。

    主人從兩個月前開始到今天，真的再沒有罰過自己。

    只不過兩個月而已…按照影衛(wèi)的記憶力，若是用來記主人說的話，尤其還是那么長的一段話，別說兩個月，就算是兩年，也能記得七七八八，可他現(xiàn)在無論怎么回憶那時主人說的，都只能想起破碎不全的幾句來。

    “翊，別跪著，你先聽我說。”

    “…抱歉，之前是我不該對你……如果你怨我，或者…想離開的話，我…不攔著。”

    “那，如果有一天，我又開始那樣對你的話…”

    “……你還愿意做我的影衛(wèi)嗎？”

    “不是的…翊，不是在懷疑你，是我以前那樣對你…你不在意嗎？”

    屬下怎么會在意呢？您明明是…那么溫柔……就算是懲罰，也顧忌著屬下的感受…

    翊微動動唇，無聲的說出那時的回答。

    “屬下愿意永遠做您的影衛(wèi)。”

    他不知道主人為什么會忽然對他說這些話…可他其實，一直都…并沒有排斥過主人的懲罰。

    除了主人心境的改變以外，是不是也因為他的表現(xiàn)讓主人誤會了？主人以前說過的，“不把感覺說出來的話，我可猜不出來?！?/br>
    只是這話是在一次懲罰中主人說的，那時主人罰自己喝下藥，又不給予觸碰，要他描述自己的感受，以及想要什么…他那時是第一次被這樣罰，怎么都說不出口，被藥效逼到控制不住的發(fā)顫時，主人嘆息著說了這句話。

    他知道主人這樣說是故意的，所以沒有太在意過，現(xiàn)在重新把這句話翻出來想體會一下里頭是否有所暗示，卻不知不覺的回憶起主人說出這句話時的樣子來。

    雖是在嘆息，早已熟悉的眉眼中卻帶著生動而戲謔的笑意，似乎很樂意看他說不出話的樣子。

    還有那雙無數(shù)次觸碰自己的手，似乎永遠是微涼的，事后當他詢問主人是否需要手爐時，主人卻失笑著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溫度居然比他的手腕還要暖。他不解，主人湊近他耳邊放低了聲音笑著說：“不是我的手涼，是那時候你的溫度太高了?！?/br>
    他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瞬間感覺到耳朵燙的不行，主人卻哈哈大笑，安撫似得揉他的頭發(fā)，然后抬起他的臉，看著他說：“被我罰的時候還有心思關注這些，是嫌我罰的不夠？”

    聽到這般責問，他立時一僵，慌張的抬眼看向主人，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被主人用吻堵住了聲音。

    他好像傻了一樣，什么反應都做不出來，只能憑著順從的本能乖乖配合主人，直到主人結束這個吻，空白的大腦才混亂地迷惑：這是懲罰嗎？

    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說道：“懲罰是讓人難受的，如果你覺得難受就是懲罰。翊，告訴我，你覺得這是懲罰嗎？”

    他有點茫然的想了想，覺得這似乎更像是獎勵，便按想法答了。

    “對，是獎勵?！庇谑侵魅司托α耍凵裰胁刂裁慈彳浀臇|西，“因為我很高興?！?/br>
    回憶到這里，翊忽然有些迷惑起來。

    他先前就覺得主人似乎有所改變，整個人似乎較以往更淡了些，原本主人的性子還略帶了些張揚肆意，雖在旁人面前不怎么顯露，自己作為近侍還是見過一二的，現(xiàn)在卻顯而易見的更柔和了下來。

    而且……

    “翊，你進來一下?！?/br>
    “是?！瘪匆贿厬曇贿呁崎_門，最后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須臾而散。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主人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發(fā)生了什么根本性的變化…

    八、

    在最初的夢境中，陸歆的記憶只是在陸歸酩的眼前匆匆過了一遍，所以陸歸酩不得不在這幾天里好好的再將那些記憶整理一遍。

    預測天機是天賦能力，時間到了自然會有所感應，雖然因為魂魄更換的緣故，這具身體的預測能力本會有所下降，但由于陸歸酩陰差陽錯破了境，預測能力反而上升了些，故而在這方面并不需要花太多精力。

    陸歸酩的重點，主要是放在了陸歆的一些生活習慣，以及陸歆對的研究。

    前者關系到他能不能在這半年里把皮披嚴實，后者關系到他能不能順利的把翊送到陸歆那里去。

    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想把翊送過去，有些準備恐怕還沒法全瞞著翊做。

    半年以后，也就是十一月，按照先前陸歆的推算，具體時間應該是十一月十一日到十三日這三天。

    他不僅需要準備好和祭典相關的一應事物，還需要提前在收著的小樓附近布好隔音陣，以防傳送時的異動被外邊聽到。

    而以往，這些準備都是由翊輔助他來完成的，他也沒道理在今年突然繞過翊自己來…何況他一個人還真搞不完。

    陸歸酩依著以往的習慣，找了一個本子整理要做的事情，正在糾結隔音陣是要偷偷布置還是找個理由光明正大的搞，忽然聽到翊敲門的聲音。

    “主人?！?/br>
    陸歸酩合起本子放到一邊，緩聲道：“進來。”

    翊推門而入，將一封信捧到他面前。

    素底紅紋，竹香淺淡，陸歸酩接過信，笑道：“眇然的信？真是難得?！?/br>
    眇然是陸歆的親弟弟，名陸欽，字眇然，小陸歆三歲，與兄長的關系向來不錯，不過陸歆在十八歲后就來了鴻蒙閣，而陸欽仍需住在陸家本部，所以陸歸酩至今還未真正見過他，就連這封信，也是三個月以來的第一封。

    按照陸家的規(guī)矩，直系中年齡最大的孩子會在十八歲時繼承閣主之位，其余的孩子無論男孩女孩，都會在二十歲的時候進入鴻蒙閣，根據(jù)能力幫閣主做些輔助工作，如果能力超過閣主也可以取代。

    閣中的職位都是根據(jù)能力早就劃分好的，什么能力干什么活，新人上位，老一輩的才會退下去。陸欽這次也正是為了此事來信——十一月十日便是他的二十歲生辰，在本家過了生辰后，他便會動身來鴻蒙閣了。

    陸歸酩面上不顯，心里暗自盤算時間。

    從陸家到鴻蒙閣只有兩天路程，陸欽的時間若是趕得巧，就正好是他將翊送去陸歆那里的時間。

    旁的人不說，陸欽和陸歆是親兄弟，陸歆的狀況，他是不準備瞞著陸歆的。何況到時候翊突然消失，陸欽要是問，他多半也瞞不住。

    理順了這層，陸歸酩就不再多想，將信放到一邊，抬頭問翊：“上次我要的陣石都備好了嗎？”

    “是，主人?！瘪吹溃骸澳F(xiàn)在要用嗎？”

    “嗯?！标憵w酩對翊笑笑，“走吧，還需要你幫忙呢?！?/br>
    九、

    關于與翊相處時的分寸，陸歸酩其實一直在小心斟酌。

    陸歆對他有恩，他當然不會因為陸歆看不見就隨便應付陸歆的托付，在看過陸歆的記憶之后，他已經(jīng)明白了為什么陸歆一定要他在半年后再告訴翊實情，也知道陸歆希望在這半年里，翊依然以為自己是陸歆。

    所以他不能找個由頭讓翊暫時遠離他身邊，反而需要盡可能的還原陸歆和翊的相處方式…當然，某些有必要和諧的活動例外。

    陸歸酩不大擅長與人相處，所以如何把握好這個度，一度是最讓他覺得頭疼的事情。

    幸虧翊性格單純，一心一意的把心思放在如何更好的服侍他上，再有他心境突破這一層擋了一道，翊倒也始終沒有多想過。

    今天終于要結束了。陸歸酩走在密道里，心里暗暗感嘆。

    密道里十分安靜，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天的響雷共鳴全被阻隔外頭。走過最后一個轉角，陸歸酩一邊推開密閣的門，一邊偏過頭對翊道：“翊，把你身上的武器都放在外面吧?！?/br>
    “是?！瘪从行┟曰?，但還是乖乖的將佩劍和一應暗器都留在了門外的桌子上。

    讓翊把武器留下，主要是因為陸歆當初挑了一個現(xiàn)代世界，要送翊過去可不像當初陸歆那樣是魂穿，翊是整個人都要過去的，直接送到陸歆面前的那種，這要是正趕上陸歆在外面，翊穿古裝還能解釋為個人愛好，拎上一把開了鋒的劍，搞不好得被請去某地喝茶了。

    “翊，你還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的，關于的傳說嗎？”陸歸酩讓翊坐下后，斟酌著開了口。

    “是，主人。您…嘗試成功了？”翊早就聽陸歆說過他的計劃，雖然有些驚訝，但并不是很意外。

    “嗯…算是，不過出了點意外?！?/br>
    這話一說，翊立刻嚴肅起來，有些擔心的問道：“對您有什么傷害嗎？”

    “放心，只是一個會讓人有點頭疼的小問題，我這次叫你來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的?！标憵w酩緩聲安撫。“你還記得半年前，我在這里昏迷嗎？”

    “是?！瘪瓷晕⒎潘闪艘恍?。

    “嗯。那次我其實嘗試著打開了通道，原本計劃著在半年后…也就是今天，再進入通道，但是因為還沒有完全掌握方法，就出了一點小意外，導致我的靈魂脫離身體進入了通道?！?/br>
    翊有些緊張的捏捏手指，隨即恍然道：“所以，那一次您昏迷了三天?！?/br>
    “對?！标憵w酩輕聲道，“在進入通道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我只能走下去，所以我通過引魂之術召喚了一個新死的魂魄，再用秘法引導，讓那個人接替我的軀體，成為鴻蒙閣閣主?！?/br>
    翊一愣，呆呆的看著面前的“主人”，下意識的往后靠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些許不可置信的疑惑來。

    陸歸酩只是對他笑笑，繼續(xù)說：“在送那個人的魂魄進入我的身體前，我請那個人幫我照顧好我的影衛(wèi)翊，但是不要急著告訴他真相。半年后，這個通道才能完全穩(wěn)定下來，到時候，再帶翊到這里告訴他一切，然后讓他自己作出選擇?！?/br>
    陸歸酩起身，溫和的看著翊，“重新認識一下，我叫陸歸酩。陸歆讓我轉告你，如果你愿意穿過通道去找他，我會打開通道送你過去。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天高海闊，這世間隨你來去?！?/br>
    翊用力閉閉眼，這半年來主人對他態(tài)度的轉變飛快的從腦海中閃過。他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指節(jié)，然后睜眼看向陸歸酩：“怎么過去？”

    陸歸酩早就猜到他會怎么選，當即用早就準備好的靈石擺了一個小陣，又劃破指尖，往陣眼滴了一滴血，奇異的波動便隨著那滴血的流動緩緩散開。

    “打開通道大概需要一個時辰。”他回身告訴翊。

    翊嗯了一聲，垂眸看著地面石磚的磨紋。

    他其實還沒有徹底的消化掉這件事，以至于大腦有點不真實的混沌感，但他很清晰的聽明白了一件事。

    不過去的話，主人就不要他了。

    這足以讓他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出選擇。

    “你想明白了嗎？”陸歸酩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道。

    “…什么？”翊有些茫然的抬頭看向陸歸酩，未加掩飾的神情間帶著自然流露出的鋒芒。

    “陸閣主為什么一定要我到今天再告訴你真相，還有你自己的心意…你想明白了嗎？”

    “我……”

    翊怔怔的看著陸歸酩的眼睛。

    為什么…怕他急著在通道不穩(wěn)的時候就過去嗎？可是有主人命令在前，他怎么會無故違令？怕他早早知情會遮掩不好，讓外人看出破綻？但主人身側只有他一個人，旁人對主人都不算熟悉，誰又能看出什么來？

    “你可以結合更多的事想一想。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你的主人身邊只有你一個人，為什么他那么在意你的感受，為什么他要特意告訴我，如果你選擇不過去，就放你自由?！标憵w酩看翊一時想不出來，便低聲引導。

    “他在擔心什么？又為什么擔心？他看著你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么心情？”

    作為一個從來沒動過心的單身主義者，陸歸酩從來沒想到過自己還會有引導別人開竅的一天。

    但是……陸歸酩轉頭，看向那個陣法。

    他知道，這其實是陸歆沒有說出口的囑托。

    翊心思簡單，從不多想，一門心思都放在主人身上，很少關注自身，又有一個“忠”字頂在前面，分明動情卻始終不自知。

    而陸歆對自己的心意倒是明確，只是他身在局中，看得清自己看不清旁人，因為太看重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即使知道翊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他，也擔心翊因為忠心委屈自己迎合，一生都過的壓抑。

    這事問不了旁人，所以陸歆請陸歸酩這個局外人幫忙。他便…能幫一把算一把。

    這半晌的沉默間，陸歸酩看到翊的眼睛一點一點亮起來，卻又同時摻雜著惶惑不安。翊抬起頭來，注視著屬于陸歆的面容，眉眼間幾乎顯出幾分依賴來。

    翊心里有了答案，但不敢說。只是喃喃自語著說服著自己：“可是…我怎么配呢…”

    “既然你的主人已經(jīng)正視了自己的心意，你覺得他會在乎這些嗎？”

    翊張張口，想反駁卻說不出話來。

    所以……

    主人身邊只有他是因為只想要他；在意他的感受是因為不想強迫他；主人看著他時，眼睛里面的東西，叫愛。

    轟然之間，?？菔?，又似乎有清風在撫平著這一切。有花在心底盛開，天地間只有這一個答案了。

    對于翊來說，就只剩下一個問題。

    “但是…主人為什么一定要您這時候再告訴我？”

    “你應該也注意到了，你的主人很喜歡‘罰’你?！标憵w酩斟酌了一下用詞，慢慢道：“大多數(shù)人對這樣懲罰別人不感興趣，比如我。而同樣的，大多數(shù)人對于被這樣對待，也只有抗拒的感覺，他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討厭這些…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所以，當你嘗試過沒有奇怪的命令和道具作為懲罰的、正常人的生活后，你還愿意來到我身邊，忍受各種各樣的痛苦，只為了滿足我的欲望嗎？

    “是…謝謝您，我明白了?！瘪次⑿ζ饋?，終于放下了心里的自卑，眼神變得平靜又柔和。

    怎么會不愿意呢？只要是您的賜予，我都甘之如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