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來日綺窗前
狂風攜著雨水呼嘯地撲進屋來,把窗簾澆濕了一片。顧南風瞇著眼睛站在風里,被吹得呼吸不暢,卻覺得頭腦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要是死了,死得毫無價值,那就是對顧凌風的一種侮辱。 長兄如父,顧凌風一手把他拉扯大,難道就是為了讓他今天如此窩囊地找死嗎? 做哥哥的是英雄,做弟弟的就絕不能是個懦夫。 顧南飛合上窗,從沙發(fā)上拎起外套,披在身上像是披上了戰(zhàn)袍。 他套上雨靴和雨衣,背上背包,自覺已經(jīng)萬無一失,又有力氣可以再抵抗風雨。誰料出師不利,剛打開大門,竟然被熏得倒退兩步,大聲咳嗽起來。 他怒氣沖沖地揮開繚繞的煙霧,果不其然看見了林竭那張欠揍的臉。 林竭見了他,也不驚訝,輕巧地碾去煙頭,對顧南飛說:“餓了吧,想吃什么?” 顧南飛沉默了。 他知道剛才一時間頭腦發(fā)熱,遷怒了林竭。做他哥這行的,一旦動起手來,生死有命的事兒,誰說得準。如果林竭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完全沒必要親自來送這一紙訃告。當面接受親屬的悲憤和審判,又是何其殘忍的事。看他和羅英英彼此熟識,只怕以后還有得打交道。 思緒轉(zhuǎn)過一大圈,顧南飛遲鈍地想起了林竭剛才的問話。午飯時間早就過了,他滴水未進,只是毫無胃口,不光不想吃,其實還想吐。 他想了想,還是說:“餛飩?!?/br> 林竭說:“行,那就餛飩?!?/br> 顧南飛又說:“去我學校旁邊那家,下午還有考試。” 林竭有點意外,“你不想去見見你哥?” “不了,嫂子不愿意讓我知道,”顧南飛重申,“而且我下午還有考試?!?/br> 林竭說:“好?!?/br> 考試自然是延期了。 雨落到下午才停。F市多丘陵,地勢起伏,路面的積水也深淺不一,靠南邊的情況比較樂觀,但終歸是泡壞了幾臺車子、幾間房子。 羅英英打來電話說,公路斷了,正在搶修,暫時沒有辦法回家,要顧南飛跟林竭先吃飯,記得關(guān)門關(guān)窗,安全為上,又問顧南飛,考得發(fā)揮得如何。 顧南飛靜靜聽著,等到她問才開口,“考試延期了?!?/br> “延期了?”羅英英抽了口涼氣,“好像是……哎呀,之前我有接到你們老師的微信通知,但是我給忙忘了,害你白跑一趟吧?” “哪有的事,”顧南飛岔開話題,“中午林哥帶我去吃了餛飩?!?/br> 林竭在收拾那個氧化了的蘋果,懶得去削另一半的皮,索性拿起來用啃的。他咬在皮和rou的邊緣,唇色格外淺淡,聽見顧南飛的稱呼,抬頭望了他一眼。顧南飛假裝沒看見。 羅英英果然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是嗎?你不要跟他置氣呀,他是凌風……大學時候的學長,是很要好的朋友,當時我們都知道的?!?/br> “這樣嗎?”顧南飛皺起了眉,心中頓時疑竇叢生。如果真是很要好的朋友,為什么從來沒聽顧凌風提起過?他哥讀的是警校,林竭是他的學長,難道林竭也是警察?羅英英剛才說的當時,又是什么意思?礙于林竭在場,顧南飛不能直接打聽。 “是真的呀,騙你干什么。我在聯(lián)歡會第一次看見凌風的時候,林竭就已經(jīng)坐他身邊了。”羅英英一再提起顧凌風,電話那端已經(jīng)有了點強抑哽咽的聲氣。 顧南飛連忙說:“我們沒有置氣,別擔心家里。我先掛了,你省著點電待會兒用吧,我和林哥就在這兒等你回來?!?/br> 他掛了電話。林竭漫不經(jīng)心地扔掉蘋果核,看見垃圾裝滿了,便自作主張地拎出來系上,捻著指尖問顧南飛:“垃圾袋放在哪兒?” 顧南飛拉開茶幾的抽屜,翻出一卷紫色的垃圾袋遞過去。 林竭說:“謝謝。” 他抖開垃圾袋,像抖開一團紫色的煙霧。顧南飛隔著這團紫色的霧瘴看他,也像在看什么非我族類的東西。 “林竭,”顧南飛叫住他,“你沒有話想跟我說嗎?” “你想知道什么?”林竭不以為意地說。 “我叫顧南飛,‘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你呢?” “雙木林,‘山無棱,江水為竭’的竭?!?/br> “聽不懂?!鳖櫮巷w坦誠地說。 這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但是林竭笑了,目光中隱約浮現(xiàn)出懷念的神色,語氣也隨之變得柔軟,“就是竭力的那個竭?!?/br> 顧南飛點點頭,繼續(xù)問:“聽我嫂子說,你和我哥是同學?!?/br> “她這么說嗎?”林竭并未深究,“也算是吧。我比你哥大一歲,細論起來,該叫我一聲師兄?!?/br> 這和羅英英的說法一致。顧南飛無法從他的話語里捕捉到破綻,于是往下追問:“你是警察嗎?” “不是。” 顧南飛挑起眉,“我哥念的是警校?!?/br> “F市警察學院,刑事科學技術(shù)專業(yè),”林竭頷首,“我沒讀完,肄業(yè)?!?/br> 顧南飛準備好的提問一下子哽住了。 林竭看著他,“還有別的問題嗎,顧大記者?” “有,”顧南飛不甘示弱,“我嫂子說她不回來,今天晚上吃什么?” 林竭又笑了,“我看看啊?!?/br> 他站起身,拉開家里的冰箱,往里瞟了一眼,有點猶豫地說:“水煮rou片?你能吃辣嗎?” 顧南飛說:“我哥能吃辣嗎?” 林竭頓了一下,“能?!?/br> 顧南飛說:“那我就能。” 羅英英的確是隔天回來的,小腿被水里的鐵絲勾傷了,打了一針破傷風,裹著厚厚的紗布。當天城市澇得厲害,基層行動更快,到凌晨已經(jīng)基本清空了。第二天上午八點,通知復(fù)工復(fù)學。 顧南飛開著電視機聽新聞,聞言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播音員四平八穩(wěn)的腔調(diào)簡直能透過預(yù)制板傳到樓上去。林竭倒很能沉得住氣,守著天然氣灶給羅英英烙煎餅,兩耳不聞窗外事,絲毫不提他要不要走。羅英英托詞養(yǎng)傷,也不提這事兒。他因此而順理成章地留在了顧南飛家里。 按顧南飛的話說,叫死皮賴臉。他少年老成,一顆七竅玲瓏心,讀得懂這種行為背后的贖罪意味。之所以拒絕這份沉重的示好,是因為顧凌風的命不是拿來做人情買賣的。然而羅英英不愿意提,他就不能提,只好天天對著林竭皮里陽秋地笑,住在同一個屋檐底下,各自粉飾著太平。他們默契地遺忘了顧凌風,一個租房在外,時常出差,十天半個月也回不來的刑警。羅英英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假裝這種回不來是生活的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