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的主餐廳富麗堂皇，寬廣空曠，輕輕咳嗽一聲，就會有猛烈的回聲回蕩。

    但這并不影響明家家主明巍時常覺得寂寞，自從十年前妻子離世，這位權(quán)傾天下，給人感覺永遠威嚴如雕塑的中年男人，私底下眉目間總會流露出落寞的神情。在兒子出國之后，這樣的時刻變得更頻繁。

    偌大的主宅中，近系庶支加上一眾奴才，總共有將近兩萬人，每日人來人往，繁華如商圈鬧市，卻沒有一個人配和明巍一同用餐，敢和他平等地促膝長談。

    明巍確實很需要沈娉，然而每當他凝望沈娉與亡妻相似的眉眼，只見她那么低微、那么恭順，閃躲飄忽的眼神總是在揣測他當下的心情，再努力也掩飾不住對他的逃避與恐懼……明巍就會再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妻子已經(jīng)化為白骨，那一瞬當頭一棒似的莫大空虛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明巍長嘆一口氣，這不是他接納替身的決定是不是錯了的問題，而是世界上于他而言本就再沒有對的道路可行的問題。

    “家主，少主到了?！遍T口的侍奴跪稟。

    心底期盼這一天再久，明家家主啟口仍是揮之不去的不怒自威：“進來。”

    明煥一進去，滿屋子的侍奴俱叩頭行禮，跟在身后的沈均與顏溥也向家主俯身跪拜。

    明煥斂去了與生俱來的張揚傲氣，微微躬了躬身：“父親?！?/br>
    說起來，在場的侍奴都是頭一回見少主這么孝敬守禮。

    這倒不是明煥連親生父親都不放在眼里，而是明煥的母親出身平民，在京華大學(xué)讀研期間與明巍相識相愛，博學(xué)多才的她卻一向不大喜歡這些世家中裹腳布般的禮節(jié)，除了必要的儀式典禮，從不讓明煥給她和明巍行禮，明巍愛妻愛子心切，自然也不會反對。

    再到后來母親去世，再到沈娉出現(xiàn)，明煥肯安安分分、和和氣氣地陪明巍吃頓飯就不錯了，更別提會向明巍行禮了。

    別說侍奴們不習(xí)慣，明巍自己也不習(xí)慣，即便昨天大概知曉兒子有所轉(zhuǎn)變，心性成熟了許多，但明巍還是接受不了自己寵上天的寶貝兒子這副端著的模樣，隨意擺了擺手道：“哪兒學(xué)的這些個繁文縟節(jié)，不顯得父子生分嗎？坐就是了。”

    偏生明煥今天就是打算表現(xiàn)一下自己的穩(wěn)重，落座的同時又回了句：“是，父親?！?/br>
    做父親的，胸中縱然涌動千萬句關(guān)系，到頭來也只極為平淡地說出一句：“吃飯吧?！?/br>
    明煥卻沒有動筷，瞧了眼對面的座位，問道：“怎么不見沈娉？”

    得，還是想找到這位發(fā)難對象？

    明巍溫和的語氣有幾分勸慰孩子的意思：“我們父子團聚，與她一個婢女不相干。”

    或許是因為少主的排斥，亦或者是明巍自身就不愿意“背叛”亡妻，至少名義上沒有背叛，沈娉至今沒有正式的名分。主宅的奴才們雖以“沈姨太”稱呼，但實際上說到底，她連侍妾姨太的流程都沒有舉行過。

    非要說，只能算個通房吧。

    不過另一方面，生活中明巍并沒有虧待過她，吃穿用度方面，只要沈娉想，都可以按照主母的份額支取。

    吃飯的規(guī)矩也是一樣，一開始明巍想著明煥總有一天會接受適應(yīng)，吃飯時一張長桌，家主坐在主位，沈娉坐在右側(cè)，少主坐在左側(cè)，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當然，后來的結(jié)果，實在不能順應(yīng)人意。

    現(xiàn)在明煥好不容易回來，明巍怎么會讓沈娉出來礙他的眼，早早下令讓她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這些日子都不許出來了。

    “在家一直是三個人吃，少了一個還真不習(xí)慣?！泵鳠ㄎ⑿Φ?。

    “行吧，你想讓她來就讓她來吧。”明巍見兒子堅持，也不想不順著他的意，命令侍奴去叫姨太過來，然后又看向明煥，“可以吃了吧？邊吃邊等就是了?！?/br>
    明煥頷首。

    沈均侍立在明煥右側(cè)，為主人布菜，心里卻不停地為沈娉打著鼓，夾起一塊糖醋排骨時不小心掉了，引得明煥挑眉看他一眼。

    沈均下意識低頭想請罪，耳畔及時傳來明煥似笑非笑的聲音：“繼續(xù)?！?/br>
    沈均暗自掐了自己大腿rou一把，痛感總是能令他即時清醒，強制自己腦內(nèi)只能思考如何服侍主人，這才是他的本職工作。

    沈娉來得很快，雖然是個人都可以從她慌張的神色中看得出她并不愿意，甚至是害怕過來。

    明煥不得不承認，沈娉的眉眼確實和母親有幾分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母親的眼神清醒篤定，神態(tài)自信獨立；而沈娉的眼神顯露出飄渺無所歸依的內(nèi)里，明明擁有著無可置疑的傲人美麗，卻永遠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可是隱約記得，沈均提到過他這位庶姑母讀書也是名列前茅的，這個女人一直被當作工具的二三十年里，是否曾有過屬于自己的理想？是否曾有某一刻，認為自己可以實現(xiàn)她。

    沈娉跪下了。

    這是明煥從前定下的規(guī)矩，他說沈家人都是他的奴才，沈娉既然不是家主侍妾更不是家主續(xù)弦，見了少主，自然應(yīng)該和奴才們給他一樣下跪磕頭。

    沈娉對這條規(guī)矩很是順從，應(yīng)該說，叫后母也好叫小媽也好，在大眾眼里都是心狠手辣的代名詞。不過在明家，因為天然的天塹般的等級差，從來都是明煥單方面折騰沈娉罷了。

    當然，沒有這層地位差，沈娉也沒有心力反抗。

    ——她是這座宮殿宅院中金字塔頂端之一，卻和每一個底層奴隸一樣，早已是一顆行尸走rou的心。

    沈娉還沒有將頭叩下，卻聽明煥開了口：“起來吧，不必跪了，以后鞠躬就行，到底也算明家的半個主子?！?/br>
    半個主子？！

    此言一出，路過的奴才都感到震驚。

    少主這是認可沈姨太的身份了？？？?。?！

    還是明巍見多識廣，最先反應(yīng)過來，清了清嗓子對沈娉說：“愣著干什么，還不謝少主恩典？”

    沈娉到底還是把這個頭磕下去了，音色還是那么溫柔好聽：“謝少主恩典?！?/br>
    這一頓飯，可以說是近十年來，明家主餐廳中最和諧的一頓飯。

    值得一提的是：期間沈均情不自禁上揚的唇角，被明煥精準捕捉到。

    明煥其實知道他們姑侄有幾分感情，可是為什么看見沈均為別人高興，為別人牽動情緒，心里覺得有些不爽呢？

    那肯定不是我有問題，一定是沈均犯了彌天大錯。明少主堅定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