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馬車已經(jīng)先行回到了家宅，最后屬于奧絲的那輛在僻靜之處停下。諾利率先下車為他打開車門，熟練的從口袋中掏出一顆粉紅色的糖果塞入他口中：“主人，注意安全。請務(wù)必讓我跟著?！?/br>
    奧絲晃晃悠悠的撐著馬車往下一跳安穩(wěn)落地，他輕輕哼著歌，將口中還未化開的糖果咔嚓咬碎。

    事實(shí)上他想去酒館玩，可他不敢，不論是在邊上一直守著他的諾利還是被發(fā)現(xiàn)后的又一次禁閉都讓他難以招架。

    “您需要我采購什么呢？”諾利恭敬的彎腰問他，這個(gè)動作將二者之間的距離拉近，能讓諾利更好的聽見他在說什么，卻讓奧絲很不滿。

    他總覺得諾利在內(nèi)涵他矮，可如果真的去玩卻不能不帶金幣，最后奧絲一跺腳佯裝生氣的將步子踩得啪啪響，卻刻意延緩了腳步，嘴上沒好氣的一如既往：“不要你管！我自己去看看都有些什么...”

    “明白，主人?！敝Z利就像他希望的那樣，嘴上應(yīng)下，卻依舊寸步不離的跟了上來。

    順著鋪滿了石頭的路徑向內(nèi)走，沒兩步就來到了集市，這里人來人往，聲音嘈雜，人們在這里為了一分幾兩可以大打出手，甚至頭破血流。

    奧絲在諾利的保護(hù)下好奇的四處張望，他看見一個(gè)推著板車的工人和店老板因?yàn)楣べY問題吵架，水果攤面前有個(gè)一臉兇相的男人問：“你這瓜保不保熟”。年輕的警察在中間穿行，用喊破嗓子的音量四處制止。老警察站在擺地?cái)偟男∝溍媲澳弥骼账麇X財(cái)，用武力驅(qū)趕沒有錢的人。買rou的屠夫切了一大塊rou卻被顧客翻出了下面都是筋和骨，吵吵著要收回已經(jīng)給的錢。買雞蛋的老太太安靜的坐在街角，喊著那是今年不知道第幾回初生蛋。

    本就因?yàn)榻]不常出門的奧絲什么時(shí)候見過這種架勢？自從上一次他騎著馬在街上亂跑后就徹底被父親關(guān)了禁閉，連平時(shí)最管用的撒嬌也被無視掉了，本來可能認(rèn)個(gè)錯就能解決的事情，又因?yàn)榕来皯舫鋈サ臅r(shí)候正正好好迎面碰上父親...！他整整一兩個(gè)月都沒有出來玩了！

    他有些按耐不住的拉著諾利，湊到屠夫的攤位旁想要了解更多的緣由，沒想到過去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兩個(gè)人梗著脖子久久僵持不下，誰也不愿意讓步，已經(jīng)維持現(xiàn)狀許久了。

    奧絲躍躍欲試的清了清嗓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將身子躲到諾利身后，只堪堪探出半個(gè)腦袋去放聲朝著屠夫大喊?！皻G，你這人怎么這樣啊！你這不是騙人嗎？缺不缺德啊，人家的錢又不是地上撿起來的！快把錢還給人家！”

    那顧客一聽有人幫著說話，當(dāng)即得意的一拍桌子：“聽見沒，給老子把錢退回...”

    這會兒顧客話音還未落下，就聽之前那個(gè)幫著他說話的聲音又開始叫嚷：“欸，給你切這么大塊rou了，加點(diǎn)筋骨怎么了？那筋骨就不能吃了嗎？補(bǔ)身體呢！至于嗎在這里鬧騰?！?/br>
    “？”本就一肚子怒氣的屠夫和顧客兩人視線一同瞪向拱火源——站在那里不動的諾利。他將奧絲的身影蓋去大半，微笑著表示歉意：“抱歉，這樣吧，既然您不喜歡這塊rou，我以原價(jià)買下。”

    諾利拿出和rou相同價(jià)格的金幣，甚至往上還額外添加了百分之十的小費(fèi)，他將輕輕放在桌面，對著兩人點(diǎn)頭示意。

    兩邊都驚奇的看著他的cao作，顧客最后哼哼了兩聲，不再找對方的麻煩，只是狠狠瞪了奧絲一眼。而賣rou的屠夫忍氣吞聲半天，將rou包好了遞給諾利：“您拿好，順便看好您家的...慢走！不送！”

    他一把大砍rou刀狠狠對著奧絲的方向剁下，木屑飛濺中將砍刀鑲進(jìn)木桌板，上面還未擦干的血液緩緩順著刀刃流下，淌落在桌子上。

    奧絲被兇狠的視線震懾到抖了抖身子，揪著諾利的衣角探出一個(gè)頭去，不服氣的朝屠夫擠眉弄眼做了個(gè)鬼臉?！敖o你錢了還兇，不樂意就把金幣換回來??！”

    他做完了鬼臉卻又實(shí)打?qū)嵉暮ε卤焕^續(xù)瞪眼嚇唬，匆匆忙忙拉著諾利離開，不知不覺中來到了現(xiàn)在還在吵著架的板車邊，他打起壞念頭前小心翼翼的順著衣袖去看向諾利的臉色，心里想的是繼續(xù)胡鬧。

    還好，諾利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他保持著得體的微笑，似乎陪伴小少爺胡鬧也是他的一大職責(zé)一般笑著回以視線，像是立即意識到奧絲要做些什么，恍然大悟。

    “不用給他拉了，拉到卡桑德府上，我提前給你兩倍的金幣?！?/br>
    奧絲還未來得及阻止，諾利就上前拍了拍那個(gè)肌rou健壯的板車工人，將一袋金幣在他面前晃了晃，無視老板錯愕的目光，那板車工人也很上道的拿走那袋金幣，默默抬起老板的貨物，往來時(shí)的路而去。

    奧絲瞪大了眼睛，捏了一把諾利的胳膊，眼睜睜看著自己想要鬧騰的人與糾紛就此即將化解，不滿的嘟囔：“你干什么??！”

    “這批貨物不管是什么，我們都會按原價(jià)的一點(diǎn)五倍買下?！?/br>
    諾利面色如常，粗略估計(jì)了一下那些貨物的價(jià)格，又從兜中抽出幾張紙幣，禮貌的放到老板的手中，等一切解決，他才微微低下頭來，為奧絲解釋。“幫您完成您想完成的事情?！?/br>
    圍觀的人群從看熱鬧不嫌事大到紛紛散去，不乏有仇富者說著這年頭什么天都能給傻子發(fā)金幣了啊之類的話，最后消失在人流里。

    奧絲無奈了，他沒法反駁諾利的話，他只能狠狠一跺腳，用不滿的眼神瞪著對方，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就算是去找警察勒索那邊的麻煩也大概率會被用金錢解決掉，還不如去街角看看那個(gè)老婆婆。

    他抬頭看看天色，是大正午，烈日下卻寒風(fēng)陣陣，他意識到被諾利跟著大概率是沒什么地方能夠去供他胡鬧的，不如提前讓老奶奶收攤回家。

    奧絲跟著人流來到了老奶奶的面前，那是一個(gè)潮濕的角落，她蜷縮著，安靜的盯著竹籃子里擺放整齊的蛋。

    “老婆婆？”奧絲開口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被這里與其他之處格格不入的氣氛弄得有些發(fā)毛，加上時(shí)不時(shí)刮過的寒風(fēng)，幾乎讓他即刻就想提腿走人。

    似乎后知后覺才意識到有人來了，老奶奶沉默的抬頭看向他們二人，渾濁的眼珠中爬滿了血絲，她聲音嘶啞，干癟如骨架的手指慢慢悠悠的伸起，抖的像是篩子一般指向面前的竹籃：“初生蛋，買了吧?！?/br>
    奧絲雙手抱胸，強(qiáng)撐著自己并不害怕的模樣，對諾利微微抬起下巴?！澳悴皇呛苡绣X的嗎?！?/br>
    “不，這些都是出門前老爺給我的錢?！彼３治⑿?，微微瞇起了眼睛，他的視線長久的滯留在奧絲身上，很顯然，這是觀察與打量，奧絲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但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只當(dāng)對方是在看著自己，甚至睜大眼睛瞪了回去，他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故意拖長音陰陽怪氣的對管家說：“噢，我父親的錢，所以你超——級——大方的是吧？”

    諾利不再接話，臉上笑容依舊，他微微退后了一步，讓小少爺?shù)淖⒁饬乃砩弦谱摺?/br>
    果不其然，只要他不再搭話，奧絲即刻覺得有些沒勁的撇了撇嘴，看向竹籃子之中的一枚枚雞蛋，雞蛋顆顆光滑飽滿，個(gè)子小小的很可愛，雖然奧絲看不懂什么樣的才是好的，但他最后說：“買了吧，反正你...我父親很有錢?！?/br>
    “明白?！?/br>
    諾利走上前，放下早就準(zhǔn)備好的金幣將整窩初生雞蛋拎走。

    老婆婆蜷縮在原地，像是整體動作都要慢上半拍一般，她仿佛要斷裂的手骨慢慢移向那袋金幣，輕輕拿走，最后用渾濁的眼睛深深的望了奧絲一眼才顫顫悠悠的站起，順著離開市場的路，一瘸一拐走向無人的荒地。

    “...這是什么地方？”奧絲才從老奶奶驚悚的眼神中緩過神來，即刻便被一條巷子吸引走了目光。

    她所坐的位置身后就是一條暗巷，巷子被完全隱沒于其他建筑的陰影之中，不時(shí)有些朦朧的人影走進(jìn)某個(gè)開著門的店面，店面皆為黑漆漆的一片，一股股更加寒冷刺骨的風(fēng)從里面?zhèn)鱽?，凍得他渾身打了個(gè)冷顫。

    “這是一條巷子，主人?！敝Z利站在路口，擋住了這條暗巷里唯一的陽光來源，他背著陽光，神情隱沒于黑暗之中，似乎有些曖昧不清。

    奧絲似乎沒有覺得任何不對，他只是稍微看了一眼諾利就徹底把視線交給了那條黑漆漆的巷子，他毫無自覺的因?yàn)楹闷娑_，對諾利說著“那我們進(jìn)去看看！”隨即踏著長靴，半只腳踩入陰影。

    瞬息之間，一只奇特的生物自他腿側(cè)竄出，那細(xì)小爪子的骨頭所體現(xiàn)出的抓握特征更像是一只微小的猴子而不是老鼠。它身上那個(gè)有著兇猛黃色長牙的頭骨則最為怪異和反常。從某個(gè)角度看起來，那就像是對一個(gè)人類頭骨的微縮、可怕、墮落的拙劣模仿！

    在徹底看清那個(gè)逃走小東西的瞬間，奧絲狠狠踉蹌一步，他像是海上終于找到一葉孤舟的落難者一般迅速抓住了諾利的衣袖，一瞬間就閃身躲到了他的身后。

    “什...什么東西！”他的眼眶中已經(jīng)微微蘊(yùn)上了一層薄霧，猛烈的心跳聲清晰的預(yù)示著他波動的情緒，他顫抖著聲音，手指攥緊了此刻緊握著的布料。

    但顯然即使是隱隱約約帶著哭腔的少年清亮嗓音卻沒有讓諾利有一絲動搖與變化，諾利站的很直，他輕輕挪開身子讓奧絲不得不面對那個(gè)暗巷路口。

    “我不知道，主人?！?/br>
    好在現(xiàn)在的巷子口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的東西跑出來，奧絲確認(rèn)那東西并沒有同伴，松了口氣?；蛟S剛剛一切都是幻覺嗎？他往諾利身后再挪了挪，心有余悸的將不甘心的目光再一次投向暗巷。

    漆黑到已經(jīng)不透任何光的情況下，他看見那滿條暗巷里似乎充斥著眼睛，那些發(fā)著詭異綠光的，那種惡心的宛如老鼠一般的生物，密密麻麻從上到下，鋪滿整條暗巷，像是一座涌動的rou山。

    奧絲呆愣原地，手指狠狠收緊將指尖捏的發(fā)白，他意識到他與那些怪物在對視，從脊椎上升到頭頂?shù)膹毓呛庾屗麕缀跏チ怂伎嫉哪芰?，只會傻愣愣的僵直在原處，他們整整對視三秒，又或許更久，那些東西才滿滿變得暗淡，最后消失在了暗巷的深處。

    但那些惡心，無法甩掉的視線感讓奧絲清楚的意識到。

    他們無處不在。

    “唔...”后知后覺的驚恐與翻江倒海的胃部，奧絲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唇壓下上涌的酸意，他臉色煞白，腿膝打著顫已經(jīng)軟到失去了逃跑能力，諾利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卻什么都沒有看見的關(guān)切問詢：“怎么了？”

    奧絲嘴唇張合了幾下，喉嚨卻擠壓不出一絲聲音。

    恍惚間，正午教堂的鐘聲在遠(yuǎn)處響起，他一瞬間像是被擊醒了生銹的神經(jīng)，猛然喘過氣來，熾烈的陽光帶著暖意照射在他的身上，他卻覺得那穿街巷而過的風(fēng)帶走了熱感，只剩下宛如寒風(fēng)一樣的刀割感。

    “...回家，我們回家去。”他渾身冷汗直流，腿打著顫卻態(tài)度強(qiáng)硬，悶聲拉著諾利向來時(shí)的方向走，他不敢回頭，那些惡心的視線仿佛還跟著，不，準(zhǔn)確來說是時(shí)時(shí)刻刻都黏在他的身上一樣。

    諾利安靜的拿著排骨和初生蛋，一路無言跟著奧絲回到馬車邊，他將雞蛋與rou遞給傭人后，如往常一樣輕輕將奧絲扶上馬車。

    此刻，奧絲才像是真真正正的活過來了一般，他甚至來不及脫去鞋襪就窩回了那個(gè)舒適柔軟的天鵝絨之中，熟悉的氣味將他渾身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他仿佛初生的嬰兒一般貪戀的蜷縮在被窩里。

    一路上他都沉默著，直到快要到家宅，才吸了吸鼻子，把醞釀了一路的眼淚憋了回去，有些小心翼翼的問諾利：“你看見了嗎？”

    “沒有看見，主人?！敝Z利坐在窗邊，縱容的并沒有強(qiáng)制要求他褪去鞋襪。他撩開窗簾將窗外景色暴露在奧絲的視線之下。

    “希望您能記住今天。”

    天上烏云開始堆積，掩蓋住方才還碧藍(lán)的天空，太陽早已不見蹤影，外面寒風(fēng)呼嘯。

    一片雪白晶瑩的雪花順著窗戶輕飄飄的落在奧絲的鼻尖。不一會兒，在這個(gè)七月的城市，尚處于盛夏的國度里，它將會無窮無盡的染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