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辰此刻心情很糟。

    自從確認(rèn)馮天是確切存在的人之后，他便立刻聯(lián)系了他曾任職過的分局，得到的結(jié)果是從來沒有過這個人。走后門查看員工名錄，也沒有找到這個名字。

    迫不得已，他只好尋求，找了幾個資歷較老的前輩，旁敲側(cè)擊問了問這個人的事，包括徐涉。結(jié)果得到的答案依舊是不清楚不知道從來沒有聽說過，并且看上去沒有演的成分，應(yīng)該是真的。葉辰一籌莫展，煩躁且惱火，禁不住開始懷疑馮天這個人是不是壓根就不存在，又或者只是林夢澤在夢中憑空捏造出來的名字？

    一個普通人想要完全抹去痕跡是很難的，尤其是加入政府機(jī)構(gòu)。除了像林夢澤這種出于保護(hù)的隱蔽外，還有就是做了不該做的事，為了隱蔽而消檔。兩種情況都不是很令人愉快。

    當(dāng)然，葉辰可以選擇去問林夢澤。他們之前約定過，未來不論什么事都不再瞞著彼此，任何疑問都可以問，但葉辰依舊心有顧慮。出現(xiàn)在夢里，還是噩夢，說明和這個名為馮天的人的過往一定不美好，直白地質(zhì)問林夢澤，揭開他多年前的舊疤，甚至在傷口上撒鹽，這真的是正確的做法嗎？

    葉辰?jīng)]把握，他有把握的是，在做沒把握的事之前最好謹(jǐn)慎點，別亂來。

    只要不影響生活就算了，總是重提舊事也沒什么必要。葉辰心想。

    最近林夢澤的生活起居和行為情緒都很正常，連醫(yī)生都感嘆他的康復(fù)速度。然而僅限白天，只要入夜，他就會被噩夢纏繞，馮天這兩個字宛如枷鎖，把他困住，淪為夢的囚徒。

    結(jié)果就是，晚上林夢澤因為噩夢睡不好，一旁的葉辰因為擔(dān)心睡不著，幾天下來兩個人同時頂上了熊貓眼。

    總這么熬下去不是辦法，身體首先受不了，再這樣下去恐怕要雙雙因為睡眠不足進(jìn)醫(yī)院。葉辰思來想去，通過各種不靠譜的科普文章，選定了一個更不靠譜的方法——催眠。

    于是，某天晚飯后葉辰把林夢澤叫到客廳，忽悠他坐在最舒服的躺椅上，拿出從網(wǎng)上買的裝飾用便宜懷表。起初林夢澤并沒看懂他想做什么，視線一瞥，看到客廳茶幾上擺著一本封面標(biāo)題花里胡哨的書——從零開始學(xué)催眠。

    林夢澤差點笑出聲，淡然仰躺在沙發(fā)上，輕蔑地瞥了一眼：“你知道電影是拍來騙人的吧？專業(yè)催眠師都很難做到完全催眠，外行人根本就是做夢。”

    “我當(dāng)然知道！”葉辰面帶局促，臉憋得通紅，“你、你就當(dāng)是被我騙了，就一次，行不行！”

    “雖然可以，但真的有必要嗎？”

    “大概吧……你、你躺好，等會要一直看著懷表，不許亂動啊！”

    葉辰心里沒譜，一沒譜，他就開始手忙腳亂。根據(jù)坑人業(yè)余催眠指南調(diào)暗房間光線，手機(jī)里開始播放起專治失眠的優(yōu)雅小調(diào)，還裝模作樣地點上從女同事那里要來的薰衣草熏香。準(zhǔn)備工作告一段落，過程粗糙，但效果意外地還不錯?；ㄏ阍诜块g中蕩漾，柔光昏黃，音樂舒心，竟然真讓人有隱隱犯困的跡象。

    林夢澤打了個哈欠，便看到葉辰緊張兮兮地坐到自己身邊，伸開手掌，一塊由金屬細(xì)鏈牽絆的懷表懸在林夢澤眼前，在暗淡的光線下閃著古銅色的光暈。

    “那我開始了……”

    葉辰清了清喉嚨，壓低嗓音，聽上去溫柔、成熟且充滿磁性，充滿年長男人特有的魅力。

    林夢澤瞇著眼：“你以后能不能一直這么說話？”

    “這樣還挺累的……”葉辰答，通過猙獰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真的很努力，“你別說話了，記住要一直盯著懷表直到睡著哦！”

    “好好?！?/br>
    金屬懷表開始左右搖晃，節(jié)奏舒緩，仿佛在風(fēng)中搖搖欲墜的葉片。慢慢的，葉辰的容貌開始模糊，一切都消融在金色里，林夢澤感到安心，感到困倦，緩緩閉上眼睛。

    “想象你走在一條林間小路上，可以告訴我路上的天氣和環(huán)境嗎？”

    林夢澤蹙眉，按照葉辰的指引陷入想象：“額……天氣并不是很明朗，周圍林葉茂密，整體有些陰暗?！?/br>
    “你繼續(xù)向前走，在道路盡頭看到一棟房子，它是什么樣子的？新還是舊？”

    “很舊，窗戶被打破了，屋檐也破破爛爛的?！?/br>
    “好，請你走進(jìn)去。里面是什么樣子？有人在嗎？”

    “里面也很舊，沒有開燈，看上去怪陰暗的。沒有人在，只有我?！?/br>
    “想象客廳有一臺電視，旁邊放著很多光碟。如果你是這些電影的主演，會是什么樣的片子？”

    林夢澤沉思了片刻，答：“愛情動作片？”

    葉辰差點破功，還好繃住了，繼續(xù)問：“還、還有其他的嗎？”

    “那就是刑偵片吧，畢竟職業(yè)所致……但都是悲劇結(jié)局。”

    嗯，開始步入正軌了。葉辰有了些自信，繼續(xù)說下去：“這是一個很私密的空間，絕對不會有人看到聽到，你不需要擔(dān)心也不需要害怕。在這種大前提下，如果讓你選擇一部對你而言影響最大的電影觀看，你會作何選擇？”

    林夢澤沉默了片刻：“選好后要告訴你嗎？”

    “我不存在，就當(dāng)聲音是旁白就行，所以你放心說出來，不會有人聽到的。記住，一定要選對你影響最深遠(yuǎn)的一部，一部誰都不知道的，只屬于你自己的私密電影?！?/br>
    “那……”猶豫片刻后，林夢澤緩緩說道，“我選好了。”

    “是什么樣的電影？”

    “狗血的三流悲劇電影?！?/br>
    “什么樣的電影，可以大概描述下劇情嗎？”

    林夢澤其實早已明白了葉辰的用意，他睡眠不好，每次醒來都能清楚記得前夜的夢魘，從葉辰的黑眼圈也不難分析，自己晚上一定邊做夢邊說了胡話。對林夢澤個人而言，這段回憶并非見不得光，而是更多關(guān)系到故事的另一個主人公的聲譽，他才不得不三緘其口。

    他很清楚，這是一種自私，只是被冠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為了保守秘密，他失去了將溫學(xué)彬繩之以法的最好機(jī)會，失去了姓名，失去了對自己人生的掌控。而現(xiàn)在，如果他繼續(xù)隱蔽，甚至可能失去葉辰對自己的信任，甚至失去這個人。

    這是他萬萬不想看到的結(jié)局。

    林夢澤微微睜開眼，看著催眠師嘆了口氣：“其實你直接問我都是可以的，問我最近到底夢到了什么?！?/br>
    “……請你告訴我是什么電影。”

    “我剛才說了，是一部悲劇，又狗血又可笑，看完后會讓人忍不住撕碎電影票那種。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就是兩個原本是朋友的人分道揚鑣，一個做錯事自食惡果自殺了，另一個則成為了促成他自殺的元兇，含恨至今又無處宣泄?！?/br>
    “可以再具體一些嗎？比如當(dāng)時的場景，還有前情提要之類的?！?/br>
    “具體一些……”

    跟隨葉辰的引導(dǎo)，林夢澤的思緒開始下墜，縈繞著花香的客廳逐漸消融，他來到了那條封存在記憶中的街道上。

    車來車往，人流不息，一切都是這樣生機(jī)勃勃，唯獨佇立在路邊的他卻仿佛被世界拋棄。林夢澤有些恍惚，無法控制地望向九點鐘方向，果然有一個男人正從那個方向跑來，臉上掛著笑容，揮手同他打招呼。

    至于為什么是“果然”，因為他早已熟悉接下來會發(fā)生的故事，包括面前這個男人和自己即將面對的地獄。

    “顧念！”馮天跑過來，使勁拍了下林夢澤的肩膀，“叫你老半天，怎么不理人的！”

    那時的林夢澤還是個不通情達(dá)理的臭屁小年輕，端著態(tài)度，甩了馮天一眼：“抱歉，我在想事情，壓根沒聽見?！?/br>
    “你老朋友也沒個例外？”

    “沒有?！?/br>
    “行吧，真服了你，天天擺著臭臉難怪你沒朋友……”馮天一臉恨鐵不成鋼地香甜質(zhì)問，“老天爺啊！這天底下是不是只有我愿意和顧念做朋友?。　?/br>
    老天爺沒搭理他，林夢澤也沒有，他用鼻子哼了口氣，轉(zhuǎn)身就走開了。

    “別別別，先別走！”馮天沖上去把人拉住，“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快說?！?/br>
    馮天笑容滿面，興奮難以掩蓋：“我啊，準(zhǔn)備去申請做你的搭檔，和你一起當(dāng)臥底！能不能麻煩你推薦我一下？”

    “什么？”林夢澤整個人都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瞪視著馮天，“你申請什么？”

    “申請做你的搭檔??！”馮天夸張地點頭，又在林夢澤肩膀上捶了一拳，“我記得我之前不就提到過，我想輔助你完成接下來的任務(wù)。正好咱倆熟悉彼此，比較好照應(yīng)，能幫你做事我也放心一些?！?/br>
    “你他媽在開玩笑嗎！”

    林夢澤當(dāng)即吼回去，他瞪視著馮天，他的朋友，整個人宛如墜入冰窟，大腦凍結(jié)，血液凝固，耳廓里全是嗡嗡的噪音。半晌反應(yīng)過來，他立刻甩開馮天套近乎的手，惡狠狠地瞪回去：“快別給自己貼金了，我不需要你的協(xié)助！”

    “別這么激動啊……”

    “不行，絕對不行，你絕對不能插手！”

    能和林夢澤做朋友，馮天也不是好打發(fā)的人，自然不會被吼聲嚇退。他同樣堅定，筆直地凝視著林夢澤：“說實話，我一直覺得讓你一個人做臥底不靠譜，失敗后不僅全盤皆輸，你也會丟掉性命。雖然我沒你那么厲害，但兩個人至少是個照應(yīng)……”

    “別逗了，你只會幫倒忙?！?/br>
    “不對吧？如果我沒記錯，當(dāng)年咱倆的成績可是差不多??！”

    “跟成績沒關(guān)系?！绷謮魸烧Z氣冰冷，完全不顧及同窗情系，朝馮天露出一抹輕蔑的淡笑，“算了，你去申請也行，反正只要我不幫你引薦，你就休想摻和進(jìn)來?！?/br>
    “顧念，你這個死心眼！”

    “還有事嗎？沒事我走了?！?/br>
    “別走，給我回來?。☆櫮?，顧念！”

    咆哮終歸還是消亡在風(fēng)聲和記憶里，林夢澤直視那個義無反顧的自己，淚水在眼眶中就蒸發(fā)殆盡，流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