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屆新入門的小弟子們，我看來看去，并無什么特別天資的?！?/br>
    一位身著天門派長老校服的中年人，從袖中掏出一柄長煙管，往里面放了點(diǎn)膏狀物。不多久就有一陣輕渺的白煙飄出。他很是滿足地吸了一口，復(fù)又吐出。

    瞇著眼遠(yuǎn)眺，看向站在天門派山門邊的慕初明，不自覺嘖嘖稱奇。

    “真是開了眼了，這可不就是百年奇觀了嗎？慕長老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br>
    旁邊的他自家弟子低頭應(yīng)是，沉默地聽著自家?guī)熼L喃喃自語。

    “我也沒見著有哪個可以比得上他當(dāng)初一入門的天生劍骨資質(zhì)，這找弟子也未免太過隨意了吧！總不能是因?yàn)楦杏X年紀(jì)大了，冷清了，所以要趕緊找個弟子來讓他那遁寒山來熱鬧熱鬧吧？哈哈哈哈哈……”

    ＊

    “本次入門試煉，你等都順利地完成了。這說明，你們雖年幼，但確實(shí)是擁有求仙問道的資格。我們天門派自然也不會將你們拒之門外?！?/br>
    “而其中翹楚，最先完成者，則是風(fēng)韞。實(shí)是年少出英雄，未來不可限量啊?！?/br>
    被點(diǎn)到的風(fēng)韞看起來頗沉穩(wěn)，還有些稚氣的臉上帶著份憂心。他雖高興于仙長所言，但他想到是因?yàn)楸荒俏豢粗s的少年所救，才如此順利。

    風(fēng)韞的父親自小教他，做人切勿忘了他人的付出。

    這次因?yàn)閷Ψ降纳嵘硐嗑?，他做了榜首，反倒害得那個少年差點(diǎn)就來不及通過歷險。他的臉色也變得有些凝重。

    慕初明今日則是罕見地穿上了干練的黑色校服。深色的腰帶緊緊地勾勒出他的腰身。襟袖間，是滿繡的鎏金絲線。他的臉好看是好看，就是沒有一絲人氣，像是九天之上的冷漠仙人。

    方恪厲抬起頭，透過人群，看到站在最高處的他。

    一時之間也有些恍惚，畢竟在自己的記憶之中，前不久才剛剛被他一劍穿心。

    “多謝掌事仙長的贊揚(yáng)，小子愧不敢當(dāng)。而能最先通關(guān)，實(shí)則也有小子一位同伴之功。就是那位，方恪厲。若是無他，小子也……”

    風(fēng)韞一說出那個名字，莫說天門派掌事，連帶著慕初明都變了臉色。

    “方恪厲？”慕初明的臉色不好看地沉下來，眼前的這些小弟子們只是剛剛通過試煉，尚來不及統(tǒng)一名冊。

    慕初明兩步就走到了風(fēng)韞身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前衣物，兩眼沉沉地審視他，問：“哪個，是方恪厲？”

    風(fēng)韞被這么一下，嚇得不輕，顫著手指著方恪厲的方向。

    我眨了眨眼，卻沒想到自己死后，即便是個名字，也依然會對慕初明造成如此大的影響。

    胸口的情緒講不來是悲是喜，總之是復(fù)雜至極，難以言表。

    我索性直接站了出來，以一張白凈的小臉，擺出無辜的神情對著慕初明。

    “我就是方恪厲。方寸的方，克敵制勝的克，禮數(shù)的禮?！?/br>
    “方克禮?！蹦匠趺鞯哪樕晕⒑每戳诵?，也松開了手，放下了風(fēng)韞。

    風(fēng)韞深呼出了一口氣，實(shí)在是畏懼于這位長老。聽說這位同光長老在九重云巔上，一劍弒魔，可謂一殺成名，眾人都將之視為仙道劍光。

    因?yàn)檫@位長老字同光，他擅使武器又是玉儲劍，謂之“劍光”。

    他膝下沒有一個徒弟，雖然被眾人追捧，但他性子似乎極冷，不喜好與人打交道，也不高興出門。

    這次能夠出現(xiàn)在山門，任誰不詫異。眾人只道是開了竅了，真打算收徒了，雖然這一屆也不曾見到哪一個有什么驚人天賦值得同光長老親自下來的。

    “慕……同光長老?！蔽艺痉€(wěn)了身形，雖然被慕初明的威壓給震懾地雙腿直打顫。但想到眼前的人是慕初明，是那個前不久才剛剛將我殺死的老冤家，就覺得不能夠認(rèn)輸，不能被他的威壓給壓倒。

    慕初明眉頭微挑，似乎很詫異于我的神情和態(tài)度，倔強(qiáng)又固執(zhí)。

    登時又加重一層。我身邊的其他人都已然烏泱泱地趴在了地上，連風(fēng)韞這個有些基礎(chǔ)的都克制不住地半趴下去了。我硬撐著，微微仰頭想要看他，光是這個動作就讓我感到一陣酸澀。身體全憑著一股毅力才能站著，兩條腿不停地打顫，我似乎聽到了骨裂之聲。渾身每一塊肌rou骨頭都叫囂著想要跪下。

    慕初明想要讓我屈服。

    我牙關(guān)緊咬，不自覺地咬到了嘴里的軟rou，也無所謂腥甜的血液從嘴角溢出。

    啞聲道：“同光……長老，可收徒？”

    嘀嗒，似乎有液體滴到地面的聲響。

    慕初明嘴角微勾，沒有回答。他俯下身，那雙向來寡淡無情的眼與我深黑色的雙眼對視。意識一陣迷幻。我的眼睛隨之微閃。

    慕初明的表情微變，但轉(zhuǎn)瞬就松了眉頭。他看到了這位少年人眨眼所微帶的紅光和眼中與獸族近似的虹膜。雖然轉(zhuǎn)瞬又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慕初明頓時大笑出聲。

    “怎會有人如此像他呢？”慕初明的手寒涼卻溫潤，摸上我的臉的時候，讓我意識逐漸開始渙散。

    “收啊，怎么不收徒。自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唯一真?zhèn)鞯茏樱娇硕Y……”

    我想要瞪大眼睛，仔細(xì)看看他說這話的神情，但他說完后就閉上了嘴。那雙溫涼的手按住了我的眼睛，迫使我沉入黑色夢中。

    “同光長老……”旁邊的天門派掌事有些詫異地上前，想要說些慎重的話。慕初明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成功地讓他住嘴。

    還趴著的風(fēng)韞的眉頭頓時皺起，但想到方才的方克禮那副模樣，又覺得是時也命也。

    他在慕初明走后，緩慢地起身。

    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只感到悶痛，他看向前方同光長老帶走方克禮的方向。眼中出現(xiàn)一絲迷惑與向往。

    風(fēng)韞顫巍巍地站直了身，繼續(xù)專注地聽著掌事說話。左右也不過是些鼓動人心的話。等到終于結(jié)束后，掌事伸手沖著風(fēng)韞招了招，示意他過去。

    風(fēng)韞知道，這是榜首的特權(quán)，他會成為內(nèi)門弟子。

    “那么在聽完我的介紹后，風(fēng)韞小兄弟有什么想法呢？”掌事笑得慈祥，語氣也是樂呵呵的。

    “我……”風(fēng)韞也有些猶豫，他抬頭看向遠(yuǎn)處。

    掌事垂眼沉思，不知道是否是理解了風(fēng)韞的意思。

    “我想拜入同光長老門下……”風(fēng)韞還是堅定地道，說完還緊張地抿抿唇，用舌頭舔了舔唇，顯然也頗忐忑。

    “……”掌事苦惱地伸出手敲了敲他手中一直拿著的竹冊，風(fēng)韞身份并不簡單，是天門派下面的一個大宗族的長子。又因?yàn)榕c掌門有些沾親帶故的關(guān)系，本該是風(fēng)韞想去哪都行，但是偏偏是那個慕初明。

    “你再思考一下吧。同光長老不收任何弟子?！?/br>
    “外門弟子呢？”風(fēng)韞抬起頭。

    “？”掌事被他的問話嚇了一跳，“你可知你在說什么嗎？外門弟子可學(xué)不到多少功法技藝的，最多是比雜役弟子略好一點(diǎn)。但是……”

    “我想拜入同光長老門下……”

    “每年都有人如此想。你可切勿聽了方才同光長老所說的，就開始心存癡念！你可知拜入他那邊的外門弟子最后都如何了。他們的修為可都毫無進(jìn)益！”

    “你還是再想想罷。掌門那邊也是一不錯的去處的。內(nèi)門弟子不管如何都比外門弟子好。”

    “更何況，你的父親也是因了天門派的征戰(zhàn)而亡……”掌事沒再繼續(xù)說下去，伸出手拍了拍風(fēng)韞瘦削的肩膀。

    風(fēng)韞被這么一說，立時從一片執(zhí)念中掙脫出來。他閉了閉眼，將胸口郁氣全都呼出。

    “掌事仙長所言極是，是風(fēng)韞過激了?！憋L(fēng)韞邊說，邊俯身行了個禮，“多謝掌事仙長指點(diǎn)，風(fēng)韞還是聽從仙長規(guī)勸，拜入掌門座下罷?！?/br>
    “孺子可教也?！罢剖滦Σ[瞇地捋了捋胸前胡須。

    “醒了。”慕初明站在門檻邊，視線停留在了床榻之上。

    “嗯。”我睜開眼與他對視不過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時手忙腳亂就要下床行禮。慕初明也沒有阻攔的意思。

    他就那么干站著，眼看著我四仰八叉地趴在了地磚上。

    “不愧是克禮，確實(shí)十分有禮。有禮地命都不要了?！蹦匠趺鬟~步極輕，幾步就到了我旁邊，見到我身上崩出來的血，嘲諷地笑了一聲。

    我猛一抬起頭，就見到他那張臉上的不屑笑意。

    慕初明何曾這樣子笑過。他自小就是冷淡的性格，雖然長得漂亮，但性格卻寡淡得很。對于他人的善意也罷，惡意也好，都不曾做出如此強(qiáng)烈的情感動態(tài)。

    也就年幼時還稍微有些娃娃的可愛情緒，后來，后來如何了，我意識頓時恍惚了。

    后來的他就是在別人嘴里的他了。

    不悲不喜，最多冷眼一下，就足夠了。

    他的修為漲得極快，不過短短百年，他就可以起山為一派長老。還是天門派這個大派。

    但是，我明明還記得，那時候的慕初明會因?yàn)楸蝗顺爸S是個女孩子而氣哭；也會因?yàn)楸蝗嗽覗|西，然后氣哭；會因?yàn)樽约簱屃怂母恻c(diǎn)吃，又被氣哭。那時候的慕初明愛哭得很，甚至連他受點(diǎn)傷，也要哭嚎一場。

    那時候的慕初明多可愛，怎么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呢？

    也不對，那時候的慕初明也很壞，會逼著我滾，不許我靠近天門派邊界，將我打成重傷后冷漠離開。

    “怎么不說話？”慕初明俯下身，兩指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臉抬起來。

    慕初明滿意地摩挲了下我的臉頰，一改之前的冷漠，眼中凈是懷念，甚至唇角都勾起了笑意。

    他想到了什么？

    我的嘴唇被他按了按，按得發(fā)痛，我詫異地看著他。

    “可是惱火了？”慕初明溫柔地問道。這樣子的慕初明讓我不能適應(yīng)。

    我連忙搖頭，做出堅毅的少年模樣：“同光長老既收了我為徒，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該受的，我不該有任何的不滿?！?/br>
    “是嗎？”

    “那你可知為何我要收你呢？”慕初明的動作分明帶著冷漠，但是語氣卻又額外地纏綿悱惻。

    “……不，不知。”我做出不自覺顫抖的模樣。

    慕初明從袖口里掏出一塊泛著金色光芒的丹藥，不容置疑地塞進(jìn)了我嘴里。

    我微皺著眉頭，抗拒不得地咽了下去。

    “自然是要讓你，做我的藥爐了，”慕初明瞇著眼笑了起來，眉宇間的寒氣一掃而盡，“你個小妖物，我怎么能放任你為禍人間?！?/br>
    “什么？”我登時驚呼出聲，一雙眼愕然地瞪著他，心中多種心思環(huán)繞，暗思究竟哪里出了紕漏。

    “呀，與你說些玩笑話，你竟是當(dāng)真了?！澳匠趺魃斐鍪秩嗔巳辔业哪?，把我臉上緊繃神情揉散，“不過是些補(bǔ)氣的藥，莫害怕?！?/br>
    “為師畢竟也是第一次做師父?！?/br>
    “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好?！?/br>
    “但是，你若是真的入了魔，那為師絕不會放過你的?！闭f完，他眼神暗含警告地看著我，轉(zhuǎn)瞬又變得冷漠。

    “等你修養(yǎng)好了，為師帶你去后院的秘境去，找些東西予你修煉?！?/br>
    說完，他就預(yù)備離開了。

    “師……師父？”我艱難地開口，伸手緊緊地攥住他的衣袖。他那雙淺淡眸子盯了過來，一瞬間下意識地摒住了呼吸。

    誰能想到，前世的仇人，到現(xiàn)在竟然還可以自在相處，還成了師徒呢？

    “我聞到了梨花的香味。為什么久積寒雪的遁寒山上，會有梨花？”

    連我也不清楚為什么會下意識地問出這句話。

    但我昂著頭，緊緊地盯著慕初明那張淡漠俊秀的臉。

    我分明看到，慕初明的下唇克制不住地顫抖了一瞬。他頓了很久，只是隱晦地看了我一眼，繼而緊緊地抿著嘴。

    轉(zhuǎn)瞬又笑了。

    “自然是因?yàn)?，有人喜歡梨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