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币坏滥吧n老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我突然睜開了眼，與那人的眼對上。那雙眼弧度優(yōu)美，聲音的蒼老感與臉的年輕形成巨大的反差。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說，張了張嘴，卻覺得嗓子仿佛火灼般難以開口。

    “啊……看起來是口渴了吧。畢竟你昏睡了也有……”那人伸出手算了算，“也有兩日多三個時辰了?！彼氖忠脖ｐB(yǎng)極好，雖然還有些褶皺紋路偏深，但卻相當(dāng)?shù)陌?，其上青色的血管紋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在這次我認(rèn)認(rèn)真真地聽著他的講話，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真的是與相貌極不相符合，那開口說話的嗓音仿佛一位花甲老人。

    “先潤潤嗓子吧?！彼麑⑽曳銎鹱煤缶蛯⑺f了上來。我就著他的手慢慢地啜飲著那水杯里的茶水。那茶水溫?zé)嵊薪z清甜，飲下后仿佛渾身都有了些力氣，也沒那么難受了。他見我喝完了水，就又給我倒了一杯，再次喂我飲下。

    一直到我實(shí)在是喝不下去別過頭去，他才沒有再喂我喝下那水。他放下水杯然后突然就嘆了口氣：“唉，小恪厲一定不記得我了吧。你以前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你當(dāng)時才……大概就這么小吧。”他比劃了一下。

    我咳了兩聲，思索了片刻，慢慢道：“太昌國師，您已經(jīng)有如此多年沒有出世了?！?/br>
    “欸，你這小娃娃怎么說話呢，何為出世，何為入世？自我三十年前愿意擔(dān)任這個太昌國師時，我就已然入世了，不過是不常出寺罷了。這世道有什么值得我親自去跑一趟的？王朝一直如此綿延、也無什么異象出現(xiàn)……”說完，他那雙通透世事的眼突然瞇起，嘴角也勾起一個戲謔的笑。

    “即便是你這個奇人，也難以顛覆王朝，我又何必出手干涉？只要大局穩(wěn)定，小異數(shù)也是無傷大雅的?！闭f罷，他就做出一派高人的做派，一揮袖，直直地甩在了我的臉上。我皺著眉頭將那袖子拉開。

    太昌國師立刻又變成了一個尋常人，訕訕地將袖子拿開，頗不好意思地連忙道：“抱歉抱歉?？蛇€好，可還好？”

    ＊

    “老朽都在這里等你們許久了?！碧龂鴰熒砩吓谏呐L(fēng)，獨(dú)自立在離廣昌寺不遠(yuǎn)的一處山間小路上，手上提著燈籠，有些不知好歹的蛾子蚊蠅欲要往燈火上撞去，廣昌國師也不在意，任其隨意地撞著燈籠，將燈籠撞得一個搖晃。

    “您是……太昌國師？”莫堯文懷里抱著正昏睡著的方恪厲，他渾身都在發(fā)燙，也早就沒了意識。莫堯文緊緊地將他勒在懷里，完全舍不得將他放下，只是手里攥著韁繩，勉強(qiáng)讓馬停下來，原先見到燈籠光還擔(dān)憂的心情徹底放下來了。

    “是老朽。你懷里抱著的是七皇子罷。他受傷了嗎？怎么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如此深夜，實(shí)在是太過危險。快些過來。”太昌國師攏了攏身上的披風(fēng)，夜風(fēng)微微刮起他手里的燈籠，燭火搖晃，在地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光，尚能見到許多蛤蟆青蛙在地上跳過。

    莫堯文將懷里的方恪厲又調(diào)整了下位置，讓他能有個舒服的姿勢后，就慢慢地跟在了太昌國師身后。

    ……

    “你的玉佩，有裂的趨勢了。”太昌國師站在窗外的樹下，透過窗戶看著莫堯文慢慢地將方恪厲放在床上后，在寂靜的夜中幽幽地開口。

    莫堯文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房間，將房門掩上后就走向太昌國師站的位置。太昌國師看起來年輕，但那一雙仿佛通曉世事的眼卻讓任何人都難以低估他的能力。甚至有時他稍微皺個眉頭都足以讓人誠惶誠恐。

    “國師怎么知曉的？”莫堯文站在太昌國師面前，跪下問道，“求國師告知此中解決方案……”

    “解決方案，你怎會如此天真?！碧龂鴰熌菑埶貋碜屓穗y以相信年齡的清俊臉龐上露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容，神情有種嘲弄之意，“那玉佩不過是聚魂，若是裂了不過是有魂到了該散時刻。又何必強(qiáng)求？最當(dāng)做的自然是順天而為?！?/br>
    “你本有皇命，但如今卻到了窮途末路。我可以給予你一個最后的安身之地。此外，卻是沒有任何法子可以幫你了……逆天命，不可為。”太昌國師伸出手也彎下身從他的胸前衣襟處一挑，將那玉佩拿出。莫堯文下意識要去與他搶奪，但太昌國師隨手一點(diǎn)，就讓莫堯文伸出的手軟下。莫堯文頗有些惱恨地盯著國師。

    “呀，你這小兒，怎如此不聽話?！碧龂鴰煵毁澩乜粗獔蛭?。

    莫堯文將手握成拳，低下了頭：“國師，請……慎重對玉佩。”

    “哈哈哈哈，你怎會以為我要將這玉佩弄壞？這玉佩本就是絕無僅有的，曾經(jīng)那一塊莫名其妙地裂了后，這一塊就是舉世獨(dú)一，我怎會如此不識輕重地弄壞？我不過是幫你看看還有無可能去彌補(bǔ)個一二。不過這玉已是這般模樣，救不過來了。”

    “不過大概還有數(shù)月時間，若是幸運(yùn)，也會要個一年半載才會真的裂了。你看，時間還是很久的。是否還算不錯呢？”太昌國師露出一個慈悲的笑容，仿佛同情。

    ＊

    “莫堯文呢？”我伸手摸了摸額頭，那一處的傷也被包好。額頭上的痛也緩解了許多，除了因?yàn)樘闪嗽S久而覺得快要散架的身體，一切看起來都有轉(zhuǎn)好的樣子。

    “正在幫仆從打掃庭院。你若是要見他，就將他喚進(jìn)來?！蔽艺f不用了，太昌國師直接就沖窗外喊了一嗓子：“莫堯文，莫堯文，人醒了，人醒了?！?/br>
    “……”我要說的話突然就鯁在了喉嚨里。莫堯文遠(yuǎn)遠(yuǎn)地應(yīng)了聲欸，沒過多久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他的頭發(fā)被汗給打濕了幾縷，在臉上貼著，但眼神卻額外地亮。他身上的衣服深灰，也看不太出來是否臟了，只是看著就覺得是個年份頗大的舊衣。

    莫堯文向來是個內(nèi)斂端正的人，但如此不整的模樣卻未曾讓他的氣質(zhì)變糟半分，反更多了些隨性灑脫，而不那么古板，更有股青年人的活潑氣。他背著光站在門框上，嘴巴張開，潔白的牙齒露出，笑得真情實(shí)感、發(fā)自肺腑。

    莫堯文兩步并一步，一下就到了我的床邊，半蹲下身，抓住我的手前還在衣服上揩了又揩，眼中閃爍的晶亮讓我一瞬間有些恍惚。抓住我的手也不敢用力，只是輕柔地捏著：“你……醒了啊……”

    太昌國師很識相地出去，順便將門掩好。

    但我與莫堯文尚未聊上幾句，太昌國師突然又將門推開，他的表情有些嚴(yán)肅：“太子來了……”他頓了挺久，似乎在想什么，“令屠白，是這個名字嗎？似乎要死了。你……要來看看嗎？”

    “……”莫堯文抓住我的手突然緊了緊。他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混雜著緊張與擔(dān)憂，似乎很擔(dān)心我真的出去，但那眼神中更多的似乎是在擔(dān)心我做出什么選擇。我沒有掙脫他的手，我也在認(rèn)真地思考著一件事，令屠白，世界意識不該會放棄這個角色。

    “不?！蔽叶⒅荒樉o張地看著我作出選擇的莫堯文。問道：“可否就與太子道，我與莫堯文都已死了?！蔽一匚兆∷氖?，他的手心都滲出了些薄汗，似乎很擔(dān)心我會選擇去見太子。我捏得緊了，他也不愿放開，只是眨了眨眼，然后就任由我捏著。

    “我明白了?！碧龂鴰熐蹇〉哪樕系纳袂槲⒄梗瑒偛诺木o張神色頓時全消。他別有深意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似乎有些贊許，而后意有所指地道，“人生短短，及時行樂?！?/br>
    ＊

    “死了？那本宮也要見到尸體。”太子的眼神幽暗，面無表情地道。

    “太子若是不信，老朽就給太子擺個卦陣吧?！碧龂鴰熞膊粣?，語氣平靜地道。

    “笑話，卦陣又有何用，能讓本宮見到本宮的七弟？”太子不禁冷笑了一聲，手上捏著的茶杯也發(fā)泄一般地砸向太昌國師。太昌國師身手敏捷地一下就躲開了，順便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那雙澄澈遍悉世事的眼頗憐憫地落在了面色發(fā)黑的太子身上。

    “為何如此惱怒呢？太子的正緣不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嗎？”太昌國師手里捻著一顆念珠，然后突然甩向一個方向。那念珠掉落在地，啪一下碎成兩瓣。太昌國師也不禁皺起了眉頭：“太子……您……怎會如此，正緣全斷。于國無益啊！”

    “七皇子本命燈都難以點(diǎn)燃，為何太子非要尋他。你與他本便不合人倫，不合規(guī)矩?！?/br>
    “你閉嘴?！碧与p眼瞪得血紅，“你懂什么，你又懂了什么？本宮待他不薄，本宮待他……你一個外人又懂什么？……你們只道些風(fēng)涼話，不合人倫又如何，本宮就是綱法，就是倫理道德。本宮所經(jīng)歷的，你們何曾知曉。”

    “你說他死了。他怎么會死？本宮不允許他死了。他若死了，若再死了，本宮……又該如何自處？”

    太昌國師突然掐訣算法，終于知曉自己是算遺漏了。太昌國師知曉自己之前一直算不出的原因了，為何那玉佩突然變化。竟是一魂二體，一體二魂。該散的未散。

    太昌國師頗有些惋惜地看著正在埋首啜泣奔潰的太子：“癡人，癡魂?！?/br>
    太昌國師伸出手一點(diǎn)太子額頭：“一年后，魂魄徹底消散后，便不再如此疼痛了?！碧油蝗槐稽c(diǎn)著額心，直接就軟了身體。太昌國師招來侍衛(wèi)，將太子帶走。太昌國師走前，看了眼站在門外被侍衛(wèi)壓著的令屠白，看著他有些瑟縮的模樣。

    嘴角微勾：“不過定數(sh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