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無緒番外:夜燈(一)
他睜開眼。 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四周的布置類似于醫(yī)院的病房,卻又比病房簡陋了許多。 一盞虛弱的壁燈照著他有些蒼白的臉,他往側(cè)邊一看,托盤架里裝著一顆剛被取出來的子彈,旁邊錯亂放著沾了血跡的手術(shù)刀手術(shù)鑷。 “緒哥,你醒了?” 有聲音在喚他,他看過去,是接管了費龍勢力之后就一直跟著他做事的程仔,全名程敬言,從六號會館里選出來比較聽話知趣的馬仔。 方無緒沒應(yīng)他,他剛醒,覺得傷口有些麻癢,但過了一會,他的肩胛突然疼的厲害,程仔看他額頭冒了很多汗,著急忙慌地就拉開了簾子去喊醫(yī)師。 醫(yī)師是個老伯,五六十歲了,臟舊的白大褂隨意披在外套上,拿著吊瓶就來了,給方無緒檢查了一下傷口,然后說沒什么大事,好好養(yǎng)著,叫程仔不要咋咋呼呼的,別再吵醒他睡覺。 程仔目送他走了,給方無緒拉好被子。嘴上嘀嘀咕咕的說老張脾氣怎么還是這么差。 方無緒等疼痛緩下來了問,你認(rèn)識他? 程仔說,對啊,老張嘛,我們受了傷差不多都送他這兒。上次火拼,阿飛受了重傷,我陪他到這兒來,那個老頭子被我們吵醒了,脾氣大得很,包扎的時候可沒少折騰他。 方無緒這下知道他被安置在了一個黑色診所,醫(yī)師姓張,聽程仔的口氣,好像是鴻門專門的黑色醫(yī)生。。 程仔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有些激動地跟方無緒說,不過…緒哥啊,我聽說他們說你是為老大擋槍才中彈的,真帥?。∧鞘裁?,港片一般都這么演的,小弟替老大擋了一槍然后就成他的認(rèn)定的兄弟了…你趕緊好好養(yǎng)傷,放心,有我照顧你呢,到時候傷好了,老大肯定就會分你最好的地盤、讓你管最酷的馬仔!…… 方無緒嫌他聒噪,叫他閉嘴。 就這樣,他開始了在黑色診所養(yǎng)傷的日子。 白天躺在床上,他看報紙,程仔給他送來了早粥,他就把看完的報紙拿來疊在保溫桶上吃飯。偶爾同他帶來的幾個小弟打打牌,玩二十一點,也看電影,華仔和偉仔一出來,程仔帶來的那群馬仔們就跟著有模有樣地念“給我一個機會,我想做一個好人。”和“對不起,我是警察!”的這兩句臺詞。念完程仔還笑,說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了,哪還有警察舍得出來做臥底啊。 老張經(jīng)常嫌他們鬧,卻又懶得出來管,除了例行給方無緒檢查傷勢,平時都在他的房間里,一兩小酒伴二兩花生米,邊聽電臺邊在躺椅上扯呼嚕。有回被有個馬仔從廁所出來給錄下來了,他后來知道了,就把他的門給緊緊地反鎖了。 來診所看他的這群馬仔大多數(shù)都很年輕,有的還是未成年,太跳,一到診所就活躍的不行,但也會看臉色,一看方無緒煩了,就坐下來不鬧了。削蘋果的削蘋果,剝橘子的剝橘子,換吊瓶的換吊瓶,講笑話的講笑話。 這群年輕人會來診所看他,倒也不是受誰人吩咐,他們都是在六號會館做事的,六號會館歸方無緒管后,他一上來手段很駭人,大家服是服了,但有點怕他,再加上之前都在傳他是徐征的情人,是干那檔子事的,小年輕們害怕之中又多了點說不清的成見,總之,要擱以前,反正是沒有哪個馬仔想主動去靠近方無緒的。但自從他們聽說了他為老大擋槍這事,都覺得他做得很英雄,心里有點崇拜?;旌趲吐?,講的是忠義二字,他們心頭的那點成見早已化為云煙。他們就讓程敬言牽了頭,經(jīng)常約好了來診所看看他們緒哥,偶爾說點趣事給他解解悶。也算是另一種層面的靠近。 所以白天的診所熱熱鬧鬧的,大家都笑嘻嘻的沒個正經(jīng)形,方無緒被這種氛圍感染得也添了一些笑容。 但到了晚上,小弟都走完了,于是診所里的那張病床上又只剩下了方無緒。 特別是在半夜,他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醒過來。 剛開始是因為傷口正在愈合的疼痛、麻癢,讓他經(jīng)常睡不好覺。后來呢,仿佛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生物鐘習(xí)慣,每到半夜,他就會不自覺地睜開眼,望著墻壁角亮的那盞夜燈,視線對上它放射出來的那道微弱的光線。 更多時候,他在心里會問自己:為什么要擋那一槍? 以前在淮海警校訓(xùn)練的時候,因為他主攻狙擊,他對狙擊射擊有著天生的靈敏感應(yīng),所以在當(dāng)時,當(dāng)對方開了紅點瞄準(zhǔn)鏡后,他甚至比徐征更快地意識到危險來臨。 當(dāng)時那個情況,徐征身邊只有他一個人,孫默被支走了,很明顯,訓(xùn)練有素的狙擊手就是瞅中的這個時機,那一槍本來應(yīng)該是打在徐征身上的,如果不是他移動了徐征的站位,那一槍說不定會擊中他的胸腹,甚至是心臟。 雖說不會讓他橫尸當(dāng)場,最起碼,也會讓他在病床上歇夠好一段時間,就像方無緒現(xiàn)在這樣,待在這間小診所里,什么都做不了。 方無緒當(dāng)然知道如果當(dāng)時他不去擋那一槍,事后徐征也不會怎么去怪罪他,他對他了解的很清楚——他是一個做事堂堂正正,事發(fā)之時不會拿小弟性命來自保,事發(fā)之后更不會因此而遷怒于人的老大。 雖說他不知道他在徐征心里,能不能夠格排到小弟這個位置。 在他和徐征跳完那段舞之后,他問徐征我和孫默很像嗎,徐征親他,然后說你連他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 這個人怎么可以溫柔成那樣,又怎么會殘忍成這樣? 在出包廂之后到感應(yīng)到子彈之前,這一段不長的時間間隔里,他的腦海里一直在反復(fù)倒帶這個場景,本來是無盡的溫柔,他幾乎已經(jīng)淪陷在男人的吻里——他不常親他,所以稍微賜他一個吻,他就很開心。可徐征之后的那句話,又重新將他推入那塊黑色的沼澤里。就像之前那次,本來是為討他歡心打的耳釘,卻不過是別人身上的參照品。 本來是徐征折辱他在先,他有足夠的理由,于公于私,哪怕是最簡單的報復(fù)也好,他完全可以不去擋這一槍的。 可他又是怎么說服自己要擋那一槍的? 方無緒在來到黑色診所以后的數(shù)個夜里經(jīng)常在想這一個問題,無論是他在腦海里重構(gòu)當(dāng)日的情境也好,還是他閉著眼去想他們的交往回憶也罷,他都想不出一個可以用來自釋的借口。 半夜他拔開手機殼,換上另外一張卡,還能看見郵件里面謝滔在催促行動進度。 他不知道該拿什么話回復(fù)上司,只能說一句,我已經(jīng)慢慢在迎取目標(biāo)人物的信任了。 可他自己都不敢確定徐征真的信任了他多少。 反倒是他自己,深陷這一場恢恢情網(wǎng)之中,予取予求。 自從他為救徐征中彈之后,洪金彪有時候就會帶上一些日用必需品來探望他,他經(jīng)常夸他能干,講義氣,肯定能成為老大的左膀右臂。有時幫里無事可做,就同他閑聊,聊他自己是怎么從楊家巷里走出來被老大看中的,聊到動情處,他的眼淚打濕了他留的那串絡(luò)腮胡。 他說,方仔,幸好你幫老大挨了這一槍,老大是鴻門的天,我把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都重。要是那天他真的…唉,老子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后面來的幾天,洪金彪跟他說狙擊手抓到了,是徐炳文的人。 洪金彪指使著程仔給病人削蘋果,他看方無緒多少有些不在狀態(tài),便就撿了好聽的說:老大為了給你報仇,把那個狙擊手給弄到刑堂去了,第二天再拖出來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了。 話是這么說,但說的人和聽的人其實都明白,要是換個鴻門的小弟中彈了,徐征一樣也會這么做。 方無緒只是點點頭。 過了一會,他抬起頭說,彪哥,我想問你個事。 洪金彪笑說,問唄,哥就沒有不知道的。 于是他就問,你知道…徐先生他…想來看我嗎? 其實他想問的是,徐征為什么不來看他。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一月過去了,兩月過去了…… 他白天睡不著,晚上更睡不著,就算睡著了,夢里偶爾也會夢到徐征站在他的病床前,有時夢中的他帶了一束玫瑰,有時夢見他彎下身去摸他肩胛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然后很鄭重地跟他說阿緒,多虧是你救了我一命。他每每夢到這里,就會猛地驚醒,然后一看四周—— 昏昏暗暗,永遠(yuǎn)只有那一盞夜燈陪著他。 這個問讓洪金彪原來露出的笑僵在了臉上,他看著青年逐漸黯淡的眼神,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一個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問題。 為防他多想,他只得打著哈哈說,老大忙,這幾天都在布局啊,你看,這不斗倒徐炳文了,鴻門上下還有很多事要他來經(jīng)手的嘛。小方,你要理解啊。 方無緒眼神移到程仔替他削好的蘋果上,他接過蘋果,咬了一口,然后說,謝謝彪哥,我能理解。 洪金彪走后,他盯著那一個只被咬了一口的蘋果發(fā)著呆,直到它完全氧化得讓人連一丁點口腹之欲都沒有。 他想,他現(xiàn)在就像這顆蘋果一樣,一經(jīng)氧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原來的光澤。 他曾經(jīng)以一狙射殺費龍而傳名于鴻門,但現(xiàn)在肩胛受了傷,連架不架得動槍都是個問題。 他其實一直都明白,明白徐征對他的疑心,明白徐征跟他做的那個交易是想試清他的能力,明白他讓他接手的那個地盤是想考驗他的忠心,明白他跟他上的床是喜歡看他哭著求他的樣子,明白他同他跳的舞只不過是一時興起。 正因為太明白了,明白對方想要的,明白他能給對方的,才會無原則地一次又一次妥協(xié),一次又一次深陷。 但現(xiàn)在,他明白他什么也做不了,對于鴻門來說,不過是個廢人罷了。對于徐征來說,也已經(jīng)沒有什么用處可言了。 在洪金彪回答完他的這個問題之后,他其實已經(jīng)接受了徐征不會想來看他并且永遠(yuǎn)也不會來看他——哪怕是出于老大對為他挨過槍過傷手下的體恤等等這一類的猜想。 畢竟洪金彪閃爍其詞的回答從某種程度上就已經(jīng)說明了什么。 想清楚之后,他那天晚上睡得格外得沉。 醒來之后還下著雨,雨聲嘀嘀嗒嗒,澆濕了盛夏的熱氣,他整個人有些煩躁地睜開了眼,四周都還是黑的,天還沒亮,但他卻沒有看到那盞夜燈。 是誰把那盞燈關(gu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