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曰歸
當年三皇子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卻死在了沈淮手上。他的一些部下僥幸逃出京城,藏匿在各地,對沈淮恨之入骨。 沈淮當然不會放過他們,暗中散布消息,謊稱三皇子尚有一個私生子困在京城,那些舊部賊心不死,信以為真,果然糾集起來,甚至想要綁架沈淮作為人質(zhì)進京。 “我要讓他們也嘗到希望破滅的滋味。”沈淮在我的墓前低語。 他在我死前把事情瞞得滴水不漏,此時卻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也許是想告慰亡魂,但沒想過我始終在他身邊,親眼看著他一步步走到這里。 三皇子的舊部手中留有一些信物與函件,就是沈淮一直要找的東西,足以還當年被栽贓陷害之人的清白,其中包括我家。 沈淮在江南轉(zhuǎn)了一趟回來,鏟除反賊,還為當年的忠臣名將翻了案,一時間京中大動,不少久經(jīng)埋沒的姓名重見天日,沉冤昭雪。很多臣子感念沈淮,他在朝中的風評陡然轉(zhuǎn)好。 以徐閣老為首的?;逝蓞s越發(fā)不安,生怕他一鼓作氣把皇兄從龍椅上拉下去。 誰也沒想到,沈淮直接撂了挑子,不干了。 他離開金鑾殿時,那幾位大臣面面相覷,皇上臉色發(fā)白,但最終沒有挽留他。 沈淮回到王府,大門緊閉不見外人,沒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其實他什么也沒做,日常起居,和去江南前一樣。他很少說話,神情總是淡淡的,這模樣太過沉穩(wěn)了,看得我莫名心悸。 先前山寺中那一暈著實把我嚇到了,我總害怕他面上如常卻已經(jīng)心死,像內(nèi)里被蛀空的高樹,看著仍有生機,卻隨時會轟然倒塌。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恨不得鉆進他心里看一看。若他好好活下去,我自然高興,若他決定赴死,我似乎也無法怨他。 我望向他的目光永遠不會被回應,已經(jīng)夠苦了,更何況兩眼茫茫的他呢。 這幾日,風和日麗,天氣晴朗,沈淮著手收拾我房中的舊物,把那些書籍字畫拿出來散散潮氣,總共沒有多少,在孟府的那些幾乎付之一炬了,難為他還能找回一些。 我在王府時,起初也寫過字、作過畫,后來筆力越來越虛,索性丟開了。往日的那些四書五經(jīng)更不會再看,至多翻一翻話本或者游記。 沈淮一邊收拾,一邊隨手抽出一本。他翻開一頁,忽然撲地一聲笑了出來。 我被這許久未見的笑容晃了神,心中一陣酸澀,又湊過去看,只見那頁書上,我在一個人名上畫了很大的圈,又在旁邊歪歪斜斜地注道“兇手是此人”。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沈淮在書桌旁坐下,開始一本本仔細翻看,我跟著旁觀,心情越發(fā)復雜。 我當時可能是病傻了,在書上注得亂七八糟的,沒幾句正經(jīng)話,游記的插圖里有湖中蕩舟,我居然在那船上畫了一個小人。 我無語地把腦袋埋進書堆里面,這樣子看起來一定很驚悚。沈淮兀自捧著書,眉梢揚起,目光比窗外的春日還要柔和,我很久沒見他心情這樣好了。 幾日之后,沈淮將我的東西收拾一新,突然出了門,沒帶隨從,獨自往城外去。 我始終擔心他,見狀一口氣直接提到了嗓子眼,甚至忍不住開始組織語言。若是真要見面,揍是揍不下去了,可能還要想出幾句話來哄他。 我跟著他經(jīng)過城門,身邊行人漸少。他走到山野郊外,穿林拂葉,來到一處僻靜的莊子。 莊子里高低左右開了許多鮮花,一看就是被精心養(yǎng)護的。沈淮走在姹紫嫣紅的花間,素凈的衣袍染上清香,我跟著他,見到了一位眼熟的婦人。 是沈淮的母親,賢妃,如今應該是賢太妃了。她看上去沒什么變化,只是釵飾衣裙沒有宮中那樣華貴,與沈淮相似的眉眼處隱約有了細紋。 她正在侍弄花草,見到沈淮,迎他進屋說話。 屋內(nèi)猶有花香,又摻雜著茶香裊裊。太妃捧著茶盞,將沈淮端詳一番,蹙眉道:“我心性涼薄,先帝更是不講情義,怎么偏偏生出你這么一個大情種?!?/br> 沈淮沒有應聲,啜了一口茶。 太妃看著他,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倘若小舒還在,他是最不愿見到你這樣傷心的人?!?/br> 沈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br> “你以后要如何?”太妃出言問他。我站在一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沈淮沒有立刻回答,垂眸看向手中茶盞,嫩綠的細葉在水中打著轉(zhuǎn),輕緩地上下浮動,像碧水中的一葉小舟。 “他從前總想行萬里路,一直沒有機會?!鄙蚧唇K于開口,語氣淡然,“我替他去看看人間?!?/br> 我愣怔地望著他,頓時覺得陽春三月里,從心底到眼中,泛起大片潮濕的熱意。 沈淮的動作很迅速,比春天先一步離開了京城。他如今沒有急著去的地方,似乎打算四處游蕩。 他先是去往西北,一路上車馬悠悠,他在車中閉目養(yǎng)神,我四處張望,看外面景色,終于知道當初他在信里說的枯木怪石是什么模樣。 抵達邊塞后,當?shù)伛v守的將士與他相熟,熱情地同他問好,見他孤身一人,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邀他喝酒。 沈淮的酒量好得過分,年少時那么多次宮宴家宴,我從沒見他醉過,他倒是把我扛回去幾次。 如今亦是如此,塞外酒烈,那幾個人都趴下了,沈淮才隱約有些醉意。他臉上泛紅,眼里漾著水光,腳步虛浮如踩云梯,緩緩走到軍帳邊,挑開簾子向外望去,只見天地清闊,又是一輪明月。 在西北待過一段時間后,沈淮復又啟程。 他路上走走停停,總是獨自一人。不是沒有人向他示好過,但都被他回絕了。 我想著他余生還長,有人作伴也不至于這樣孤單,可看他拒絕旁人,心里又悄悄松了一口氣,隱約有些歡喜。看來我也沒有那么大度。 行到南方時,已經(jīng)快要入冬了。沈淮走在路上,抬頭看一片枯黃從枝頭伶仃飄落,又四處望望炊煙裊裊的市井人家,停下了腳步。數(shù)日之后,他買了一處不大的宅子,安頓下來。 此處是再尋常不過的南方鄉(xiāng)鎮(zhèn),秋收剛過,家家戶戶充盈著殷實的喜氣。 鄉(xiāng)民們都很樸實,看到沈淮這個形貌不凡的外來客也不排斥,起初似乎有些好奇,后來就習以為常了,平日里在街上遇見了會同他打招呼,沈淮便點頭回應。 沈淮仍舊在房中點上安神香,有時還是睡不好,幸而沒有別的事耗他心神,看起來氣色比在京城時好多了。 他夜里若是睡不著,就會起身出門,捏著那塊玉佩在廊下踱步,月光如練,四下悄然,我在他身旁踩他影子,一步一停。 他后來又去書房,點了燈,鋪紙磨墨,我看著他在紙上下筆,一橫一勾,寫的是我的名字。 其實父母原本為我取名叫孟望舒,既有明月的意思,又因為我母親的閨名中有一個舒字。母親生下我不久就過世了,父親又覺得“望”通“忘”,寓意不好,把這個字抹了。 我對母親的印象,全賴于父親的講述。他愛談那些陳年舊事,我很小的時候不懂事,問他為什么,父親說,是為了不忘記。 沈淮在白紙上一遍遍寫我的名字,有時候?qū)懼鴮懼?,就伏在桌上睡著了,仿佛孟舒二字比安神香還要有用。 我心下悵然,又很無奈,能睡著是好事,可這樣著涼了該怎么辦,對脖頸也不好吧。 日子如橋下流水一般淌過,又一個清悠長夜,沈淮又在桌邊睡著。 我沒想到無常會在這時找來。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對視交談了,此時看著眼前這人面目與衣裳一道雪白,愈發(fā)感到不自在。 無常比我想象的要好說話,他沒有甩過一根鏈子就拖我走,而是打量著我,似乎滿腹疑問:“真是奇也怪哉,尋常的野鬼哪像你這般。你既未消散,也未喪失神智,到底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聽了這話,向伏在桌上的沈淮看去。他正側(cè)臉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烏黑的長發(fā)從桌邊滑下,睡得安穩(wěn),全然不知道這邊的對談。 我轉(zhuǎn)回頭,很老實地回答道:“我希望他平平安安的?!?/br> 無常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瞥了一眼沈淮,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此人不會再有劫難,一生安穩(wěn)到老。你的愿望若是這個,應當已經(jīng)了結(jié)了?!?/br> 我有些驚訝,轉(zhuǎn)念一想,的確如此。沈淮已經(jīng)成了我期盼的樣子,他好好地活著,當了一個安逸的閑人。 是啊,那么,我為什么還在這里? 夜色已深,萬籟俱寂,書房中的燭火無言燃燒。 如同燈火流轉(zhuǎn),往事一幕幕從我眼前晃過,從春到冬,從生到死,從京城一隅到無盡的遠方——幼時躲在梅樹旁的沈淮,少時迎風策馬的沈淮,再后來連夜將我救進王府的沈淮…… 恍若一場大夢初醒,我緩緩揚起唇角,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不知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對著面前的無常,喃喃道:“原來如此,我的心愿從來不是這個,而是在他身邊……” “不論生死,長伴左右?!?/br> 無常聽后默然,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此刻只覺得愈發(fā)堅定,認真地與無常對視:“所以,你能不能別帶我走……” 還沒說完,突然,面前的無常伸出手,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始料未及,直接被推了個踉蹌,撲到桌邊,竟惹得燭火一陣亂搖。 這一下將沈淮從睡夢中驚醒,他猝然抬起頭,眼中像起了霧—— “小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