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春風
我死時年關(guān)剛過,如今已經(jīng)大地回春了。 越往江南,春光越盛,沿路草長鶯飛,生機盎然。 然而沈淮不通意趣,一路疾行,將融融春意盡數(shù)關(guān)在車簾外。他獨自坐在車中,一言不發(fā),垂著眼,手中摩挲那塊玉佩。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獨自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氣質(zhì)也愈發(fā)深沉,我在一旁看他,有時候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到了驛站歇息,沈淮照舊不分半點目光給周遭景色,徑直走入房中。 入夜之后,萬籟俱寂,他或許又睡不著,突然從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扇。 南風拂入溫和的月光,清朗夜空下,遠山如黛,像離人蹙起的眉峰。 他喃喃低語:“你若在就好了?!?/br> 沈淮說這話時,我正越過他肩頭,和他共看一輪明月。 我在的,一直都在,只是你無從知曉。 次日啟程,正趕上當?shù)氐幕ǔ?jié)。 一路上有人結(jié)隊出游,有人祭拜花神,我看來看去,總覺得不如多年前京城那般熱鬧。 那幾年京城風俗頗為開放,女子在路上見到中意的男子,會往他身上擲花。 宮中祭神開宴之時,沈淮拉著我去郊外跑馬踏青。 沈淮的相貌生得實在好,揚鞭策馬,意氣風發(fā),一人便攬盡了郊外春光。京郊女子不識皇家子弟,大概會將他認成從天而降的神仙。 他騎著馬在外轉(zhuǎn)一圈,回來時馬鞍上可謂花團錦簇,衣襟上還別了一朵。 鮮花襯美人,我看著卻覺得極其刺眼。 他還笑呵呵地向我炫耀,真是豈有此理,我心中升起一團無名火,隔天再去踏青時,有姑娘沖我扔花也不躲了,企圖炫耀回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倆真是別無二致地又傻又混蛋。 抵達江南后,本地官員接待了沈淮一行。 此處天高皇帝遠,沈淮在京中的兇名顯得很不真實,他擺出和善的微笑,官員們就只當他是位富貴王爺,接待得殷勤。 眾人游玩半日,傍晚在江邊的酒樓上開宴。 揚州路上春風十里,這宴中請來了不少。其中一位頗有美名的舞姬,步步生蓮巧笑倩兮,大半眼波都飛去了座上的沈淮那里,素手一拋,要將袖中的絹帕飄給沈淮。 沈淮不動聲色地閃身,帶出一點風,那帕子就不偏不倚地蓋在了旁邊人圓乎乎的腦門上,惹得座中陣陣大笑。 沈淮的意思很明顯,今晚紅粉佳人雖多,卻沒幾個再往他身邊湊了。 酒酣之時,有人向沈淮搭話:“王爺身邊都沒個伴兒。” 沈淮面上浮著一層笑意,手里捏著酒盞,沒喝下去:“本王眼光太高?!?/br> 這位官員歲數(shù)挺大,醉醺醺的,聽他這樣說,笑著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tài):“眼光再高,這滿天下的人里,總有合您心意的?!?/br> 沈淮表情不變,只垂眸看著自己的那杯酒,酒水粼粼蕩漾,他眼中古井無波。 向他搭話的人都走了,沈淮突然說道:“不會再有了?!?/br> 宴席中喧嘩吵鬧,他的聲音很輕很低,只有我聽見。 當初我在府中養(yǎng)病,閑來無事,也跟他嘮過這樣的家常。 我對他說:“阿淮,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覺得這府里太冷清了嗎?” 這話說完,看他那臉色,好像很想把大夫叫回來再給我扎上兩針。但他忍住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要不……” “要不什么?”我有些疑惑。 “沒什么?!鄙蚧葱α诵Γ瑳]再說下去。 如今回想起來才發(fā)覺,他那個時候就包藏了禍心,要我給他當王妃。 他當時若是真說出來了,我會答應(yīng)嗎? 大概不會。 曾經(jīng)深陷病中,一朝脫身而出,我成為那段時光的局外人,許多事也漸漸想清。 不是因為于理不合,而是因為,從知曉自己時日不多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圖謀一場告別。 那時我是有了今日沒明日的人,不該與他太過糾纏,若貪念一朝歡喜,辭去以后怕是會千倍百倍地償還。 我托沈淮的福,在人世間多留了幾載,心中也只剩下這一個念想,我望他長命百歲,望他安樂無憂,永遠快意,永遠自由,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牽絆。 我若是越過了那條線,又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赴死。 只是如今,我看他獨自把盞坐堂上,眾人環(huán)繞擁簇著他,又好像都離他很遠。 滿座綠鬢朱顏,樓外春風正好,他唯獨掛念一個死人。 我問自己,孟舒,你后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