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實也虛也
那老者聽后,抬了抬眼皮,神色幽沉深寂,只是看了孤月夜一眼,便幽幽道:“娃娃,你想成為魔尊?!?/br>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問句,雖只是輕輕淡淡的一句話,卻如驚雷般砸入孤月夜耳朵,她毫無防備聽到自己心底最隱秘的欲望,先是怔愣片刻,然后眼中情緒瞬息萬變,最后定格為堅毅面容。只見她撲通一聲跪下,雙手高舉,朝那老者叩拜,“不錯!請死巫為我指明前路!” 那老者神色未動,又開口道:“說出你的理由?!?/br> 孤月夜思慮片刻,神情漸漸染上悲痛之色,她唇角顫抖了兩下,終是開口:“三千年前,星恒魔尊被仙門誅殺,身死魂消,我魔道不過統(tǒng)一了數百年,便又陷入四分五裂,一盤散沙的境地,仙門趁機奪我城池,占我靈脈,時至今日,已不知有多少魔靈為仙門欺壓奴役。在仙門眼中,我魔域眾生不論善惡,皆為可殺之輩,為天地所不容……死巫,如今魔道衰微,而仙道日昌,我不愿我魔族眾生再受如此屈辱,所以我想效仿先祖,一統(tǒng)魔道,凝心聚力,與仙門抗衡!” 孤月夜字字泣血,聲聲含淚,這也是我歸入魔道之后,她常與我說的話。自魔神隕落,魔心被封,血海逐漸干涸,化為幽沼之地,浮幽境關閉,天地間的幽魔息日益稀薄。因此,末神時代出生的魔靈,皆是流落異鄉(xiāng)之徒,難以獲得能與上古大魔相媲美的幽魔之力,魔族逐漸成為蒼土之上的弱者,備受他族欺凌。為了變得強大,魔族只能通過其他方法提升修為,因此常有掠奪他人靈力、法器以及煉化戾氣與怨氣之事發(fā)生。這些方法在仙門正統(tǒng)看來皆為旁門左道,因此數萬年來,魔族皆被視為污濁低賤之物,本就為數不多的魔靈分裂成各部,被仙門cao控,難以聚合。弱小的魔靈常被他族奴役,偶有強大者,也是被仙門圍攻至死的下場。就如星恒魔尊,他曾短暫地統(tǒng)一過魔族各部,被視為魔道中興之君,但最終被仙門誅殺。孤月夜乃星恒魔尊后裔,年少之時曾被仙門奴役,顛沛流離中,目睹魔道眾生的慘狀,便立誓要繼承先祖遺志,統(tǒng)一魔道,與仙門抗衡。 孤月夜一番慷慨陳詞,死巫聽后卻是波瀾不驚,并未被她的情緒感染,張口即是冰冷話語,只聽他幽幽道:“你成不了魔尊……魔道的未來,不在你手中?!陛p飄飄幾個字,卻如傾盆大雨,兜頭澆在孤月夜臉上。 孤月夜驚怒,脊背挺得筆直,口中卻是喃喃,“我不信,你還尚未占卜……” 死巫凝眸向前,眼神空茫,幽幽打斷她,“你雖成不了魔尊,但也許是可以成就魔尊的人……” 孤月夜不解,張口欲言,死巫突然雙眸大張,似乎感應到了什么。只見他烏黑詭異的視線死死盯向半空之中,血紅瞳孔精光大放,似有滔天巨浪翻涌其間。然后仰頸一聲長嘯,形似癲狂道:“哈哈!時辰已到、時辰已到!魔神隕落十萬年,血海干涸,亡靈不息……今日,正是機緣到來之時!” 死巫聲如金鐘,周身靈壓大漲,連空氣都被這股氣力扭曲變形,孤月夜和楓晚眠均被他身上發(fā)出的氣浪震退半步,孤月夜因為離得近,更是心脈受損,一口血噴了出來。 團團黑霧彌漫開來,死巫臉上的黑色紋路突然像擁有生命一般,竟開始緩緩流動,他起身走向孤月夜,身后魔氣匯集流動,磅礴呼嘯猶如巨龍。 他開口發(fā)問,一字一句極為清晰,“孤月夜,你乃星恒魔尊后裔,身上流淌著誓死捍衛(wèi)魔道的榮耀之血。今你舍命入死沼,正是因緣匯聚之時,我只問你一句,你愿不愿意,成為成就下一任魔尊之人?” “即使魂飛魄散,不入輪回,也在所不惜?” 魔音貫耳,挾裹千鈞之勢向人砸下,然而更讓人驚懼的卻是這話的內容。楓晚眠本是面無表情地陪在孤月夜身邊,此時臉色卻突然黑了下來,只見他眉峰緊緊糾結在一起,手中使力,陌刀碎長天劇烈震顫,于空氣之中發(fā)出錚然長鳴。 “……下一任魔尊?”孤月夜面容沉靜,喃喃重復這幾個字,似是不能理解,眼中的火焰熄滅復又燃起。之后是一段長久的靜寂,死巫定定地看著孤月夜,孤月夜亦盯著那雙血紅色的眸子,一瞬不瞬。最后,她顫抖著嗓音問:“死巫,你所說的下一任魔尊,能帶領我魔道眾生,抵抗仙門,重獲自由么?” 死巫長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眸中的血色濃郁而深重,像是一潭無法流動的深井,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汪深井的平靜慢慢皸裂開來,死巫似在認真思索孤月夜的話,又似在思考其他問題,神色漸漸染上一絲決絕。 他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把長短不一的茅草,口中默念一段經咒,隨手一扔,那些茅草便飄飄然落到地上。 死巫朝那些茅草看了一眼,它們橫七豎八,看起來雜亂無章,毫無規(guī)律。 他長嘆一聲,盯著黝黑的地面和雜亂的茅草很久很久,紅眼幾乎要滴出血淚,視線似要將那地面灼穿,卻一句話都說不出。最后,他終是閉了閉眼睛,認命般道:“我卜算過無數次,但結局皆是一樣,沒有生門,亦沒有死門。也許以我之力,尚無法窺探此等天機,不過眼下的路就在這里,依我之意,莫問結局,但行便是……” “……我只問你,盡管結局不明,你,是否依然愿意?” 孤月夜看著死巫的眼睛,似被蠱惑一般,黑眸中也現出紅色光暈,她張了張口,無意識般向前走了兩步,剛想發(fā)出聲音,卻被楓晚眠打斷。楓晚眠用力握住她肩膀,急聲道:“阿月,此事代價太大,你可要想清楚?。 ?/br> 孤月夜回頭,愣愣看向楓晚眠,眼中卻印不出他的倒影,而是一片空茫。楓晚眠大急,一記手刀劈向孤月夜頸后,孤月夜沒有防備,重擊之下摔入楓晚眠懷中。楓晚眠一手護著孤月夜,一手祭出陌刀碎長天,只見他單手結印,碎長天刀身一散,躍入空中,瞬間化為無數刀影,首尾相連,組成刀墻護于兩人周身。楓晚眠看向死巫,怒道:“既是詢問,為何要用蠱惑人心之術!” 死巫勾唇一笑,也不解釋,只抬手向前一揮,一道剛勁的氣流便迎面擊上楓晚眠的刀墻,只聽鏗然一聲巨響,刀影如疾風之下的水波般晃動不止,主刀刀身被氣流崩出一個缺口,然數息之后卻未破裂,仍是頑力抵抗著。 死巫一招未得,不怒反笑:“難得啊,生于蒼土之上的魔靈,幽魔息竟也能抵抗住我的一擊,真是難得啊!”然而他話音未落,又隨手向前一揮,再次送出一道勁風:“但無論你如何厲害,也難以抵抗血海大魔的三道霸氣,放棄吧,只要你放棄,我不會傷害你?!?/br> 第二道勁風力道更盛,轟然而至之時,碎長天的刀身如被卷入颶風的落葉般旋轉不止,氣流摩擦間發(fā)出尖銳悲鳴,楓晚眠一手抱著昏沉的孤月夜,一手抵于胸前拼命催動魔息,支撐碎長天于身前不倒。 重負之下,他被壓制得直不起脊背,片刻后咳出一口血,但他卻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只是抿了抿嘴角,全神貫注地運力抵抗。 死巫嘆了口氣,卻未急于發(fā)動第三次攻擊,而是問道:“你也是魔靈,難道就不希望看到我魔族復興的一日嗎?為什么要阻攔?” 楓晚眠重重喘了一下,眉目因巨大的壓迫力而皺成一團,他肩膀顫抖不止,身體搖搖欲墜,卻拼力護著孤月夜,聲嘶力竭道:“沒錯,身為魔靈,為使魔族復興,雖萬死亦不能辭!死巫,你選我吧!我愿意成為成就下一任魔尊的人!” 死巫卻搖頭,嘴角噙著一抹笑,意味不明,似嘲弄,又似悲憫。他說:“你們這些后世的人啊,總有私心,亦總有牽絆,我見到太多。不愿為他人做嫁衣者有之,不愿割舍情愛者有之,不愿受盡苦楚葬身黑暗者亦有之。十萬年,我等的太久了,已經沒有時間了,而她——”死巫指向孤月夜,一字一句,不容置喙:“她的心志比你堅定,所以你替代不了她。” 話音一落,死巫眸中精光大盛,血色紅眸翻涌猶如深海巨波,無數道幽魔息從死巫身上發(fā)出,輕而易舉穿透碎長天的刀墻,如鋒銳的箭矢,盡數刺入楓晚眠的肌骨之中。 刀陣剎那間便被毀壞殆盡,楓晚眠悶哼一聲,再也無力抵抗,他渾身血流如注,唯有拄著碎長天才不至于倒下。死巫抬手一點,一道幽魔息射入孤月夜眉心,他威嚴出聲道:“孤月夜,時辰已到!還不醒來!” 呼喝之聲震耳欲聾,猶如一道驚雷炸下,孤月夜倏然睜開雙目,她眼底泛著血色的光芒,渾身如機偶般抽搐一下,發(fā)現周身受制后,便運起魔息奮力掙扎。 “……阿月,你清醒一點!”楓晚眠死死攬住孤月夜臂膀,然而孤月夜此時爆發(fā)的力氣極大,他幾乎要壓制不住,周旋片刻后,楓晚眠朝死巫狂吼:“死巫!你解開她身上的迷咒,讓她自己選擇!她若想答應,我絕不阻攔!她若不想答應,今天我就算是死,也要殺出一條血路帶她出去!” 也許對于死巫而言,楓晚眠的抵抗就如同蚍蜉撼大樹般可笑,他挑眉道:“哦?如此這般,我便讓你看看,她復興魔道的決心?!?/br> 彈指一揮,一道幽魔息再次注入孤月夜額心,此時她正掙脫楓晚眠懷抱,祭出月金輪準備突出重圍,月金輪冷淬的光芒凌空而下,刷然擦向楓晚眠的左臂。 楓晚眠不愿傷害孤月夜,被逼至絕路,這一下避無可避。 此時此刻,死巫的聲音幽幽響起:“孤月夜,讓我看看你的選擇吧!” 孤月夜眸中的紅光倏然消失,眼神卻依舊是一片渾濁,死巫的話音落下,她不知道怎么了,神色突然變得極其痛苦,月金輪的寒光照得她的臉色慘白如雪,那雪色中又隱約透出無限蒼涼與哀傷的底色。她不再如被cao縱的機偶,卻依舊沒有放棄攻擊,只是調動月金輪的指尖rou眼不可辨別的停頓了一下,但僅僅是一下,下一刻,月金輪便毫不猶豫地向下切去。 噗嗤一聲,月金輪輕而易舉地切入身下的皮rou,下一瞬鮮血四濺,一只手臂掉落在地上,楓晚眠身形一晃,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滾留下。 濃郁的血腥味四處彌漫,孤月夜身體猛然一顫,神色逐漸清明,眸中終于再次倒映出楓晚眠的身影,她看著滴血的月金輪,看著那地上的斷臂,先是不明所以,隨即驚恐萬分,顫聲道:“不,為何……明明……” “很好,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死巫極為滿意地開口,“孤月夜,我沒有控制你的心神,剛剛你揮刀所斬下的一切,是所有阻礙你完成使命的心魔與執(zhí)念,我不知道你看到的都是什么,但我很高興,你果然沒有辜負……” 孤月夜卻恍若未聞,她呆立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走近楓晚眠,慢慢蹲下,視線落到楓晚眠的傷口處,一臉失魂落魄。 “你剛剛看到了什么?”楓晚眠痛極,卻依然笑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孤月夜僵硬的臉頰,拉回她的視線,問她:“阿月,你剛剛看到的執(zhí)念里面,有我嗎?” “……有的,”孤月夜慢吞吞地回神,半晌才答道。她止住楓晚眠的血,輕聲問:“它們阻我前路,我就揮了一下月金輪,將它們全都斬滅了……楓晚眠,你會怪我嗎?” “傻瓜,”楓晚眠嘆了口氣:“我為什么要怪你呢?復興魔族,是我們共同的愿望啊,只要是你自己的選擇,我都不會阻攔?!?/br> 孤月夜深吸了口氣,將眼里閃爍的柔軟淚光逼了回去:“謝謝你,楓晚眠,以后的路我要自己走了,你也要找到自己的路,好嗎?”說罷,她輕輕拂開楓晚眠的手,轉身向死巫走去。 眼角酸澀,視眼迷茫,楓晚眠看著這抹身影越行越遠,卻喉嚨堵塞,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孤月夜緩緩跪于死巫腳下,手掌劃過月金輪,割出一道血口,然后將鮮血抹于指尖,以手指天,字字擲地有聲。 “魔神在上,諸天共鑒!我孤月夜,星恒魔尊后裔,今以血起誓,愿做成就下一任魔尊之人,即使魂飛魄散,不入輪回,也在所不惜!” 遠處的角落之中,楓晚眠聽她一字一句說完自己的誓言,他知自己無法阻止,只能用力閉了閉眼睛,將眼角的一絲濕潤隱藏在黑暗之中。 孤月夜言畢,死巫大笑,伸出一指在她眉心一點,絲絲縷縷的魔氣開始向那處匯聚而去,在孤月夜周身形成一道剛勁的風墻,孤月夜被風墻層層圍護于內,衣裾翩飛,發(fā)絲輕旋,周身靈力大漲,縹緲猶如上古神只現世。 “孤月夜,我現將畢生靈力傳于你身,你莫要忘記今日誓言,”魔息風卷殘云般從死巫體內抽離而去,死巫靈息漸枯,聲音變得虛弱起來,他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朝空中虛虛一指,朝孤月夜道,聲音激動而狂喜,“……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魔族眾生的機緣,就在你眼前啊。” 孤月夜不解,抬眼看向虛空,那里空茫一片,什么都沒有。 我卻大驚失色,因為不知何時,我已站在孤月夜身前,而那死巫所指,竟是我所站立之處。只是我現在無形無質,孤月夜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死巫不管孤月夜有沒有聽懂,只是繼續(xù)道:“聽好,你此后余生,需完成兩件事?!?/br> “第一件,跟隨你身上幽魔息的指引,去西流荒洲不空山下尋一株攝魂草,那是改變一切的關鍵。” “第二件,去東平寧洲玄天宗境內,毀掉南華幻境,釋放魔心之力?!?/br> 死巫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卷絹帛,遞到孤月夜手中:“南華幻境隱匿在玄天宗境內,這是去往幻境的地圖,你且收好。我只提醒你一點,南華幻境除有上古神只的封印外,尚有手握洪荒帝劍鈞天之力的守境者,不殺死守境者,你絕難靠近南華幻境?!?/br> 孤月夜點頭,將死巫之話一一記下,卻仍是有諸多不解,她急促問道:“你剛所說機緣,是指何處?而我所要輔佐的魔尊,又在哪里?” 死巫卻搖頭,“時機未到,以后你自然明了?!?/br> 死巫將這話說完,身體已是半透明的狀態(tài),漸漸飄散于空中,他眸色幽深,突然又將頭轉向我所站立的地方,似在看我,又似在看我背后更深遠的虛空,然后露出一抹釋然的微笑,喃喃道:“巫魔一族使命已盡……我等恭候吾主歸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