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個星期，曲軼然都沒有再見到過任風。

    今天開始月考，昨天晚自習后要調(diào)整座位，把教室改成考場，曲軼然座位靠前，桌椅就被留用了。曲軼然配好了眼鏡后，座位也往前調(diào)了兩位，離黑板更近了一些，他估計是mama找過了老師。

    月考期間晚自習是憑自愿來上的，教室里人不多，曲軼然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座位被排在了左側(cè)第一列的第三位。他們班是一班，他位置上的是高二的年級第三，貼在桌上的紙條也顯現(xiàn)出這里為期兩天的臨時主人——“xxx20703　任風”。

    明明教室里每個座位上都貼著一模一樣的紙條，曲軼然卻覺得眼前這有著“任風”兩個字的紙條，好似被窗邊的風吹得都更瀟灑些。

    端坐在課桌前，曲軼然從書包里拿出了明天上午要考的科目的課本，再用錯題集壓住了紙條邊沿，獨留出那一行字。兩小時前，這里同樣的位置上坐的是一個俊美肆意的少年，再難的題目在他偶爾翻飛的筆下也能迎刃而解，鼻尖似乎也若有若無的柑橘味香氣穿梭。曲軼然的臉頰驟然紅潤起來，耳根自下而上脹紅。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曲軼然往前后反置過來的桌板側(cè)邊下用手摸索，摸到了他昨天晚自習時留下的便利貼。他有個小習慣，喜歡把糾結(jié)的問題寫到便利貼上，第二天再打開。

    承載少年心思的便利貼上有了陌生的黑色字跡回應(yīng)，漂亮的花體字——“Follow　Your　Heart.”

    曲軼然臉頰上嫣紅一時褪不下，不清楚自己是小秘密被人不小心發(fā)現(xiàn)的羞恥，還是由于這字跡極大可能是任風留下的羞赧。他將便利貼放到了錯題本上，緊挨著那張紙條，用指腹輕輕撫過這行字，口中低聲喃喃又念了一遍。

    這次月考結(jié)束他們就開始正式分科，以前都是期末考后再分，自從校領(lǐng)導從別的重點高中取經(jīng)歸來，決定以后盡早分科，他們這一屆就趕鴨子上架了。

    曲軼然自己是更喜歡文史的，他喜歡文字娓娓道來的傳承感，他的數(shù)學不錯，自我分析學文也更有優(yōu)勢，上次mama也說支持他的決定。他們班是理科班，于是前兩天他去跟班主任提這事，卻被告知爸媽已經(jīng)跟老師交流過了，要他留班學理，讓他回去和父母再溝通溝通。

    從班主任辦公室回來已經(jīng)過去兩天，爸媽飯桌上沒提及過這個話題，他也就沒主動提，說是溝通，也不過是給自己時間自我建設(shè)……本來已經(jīng)說服了自己，可當看到任風這句話，他又動搖了。

    把便利貼仔細折好，確保那行花體字沒有折痕，再鄭重放進了筆袋里。曲軼然又看了兩眼那張紙條，隨即拿出了筆一筆一畫在“任風”的字眼下寫下了三個字“謝謝你”。我會努力追隨自己的心的，這句話在曲軼然腦內(nèi)、唇腔、筆尖打了個轉(zhuǎn)又消散了。

    第三節(jié)晚自習的鈴聲打響，同學們斷續(xù)收拾東西離開，教室后半邊的燈已經(jīng)被人隨手關(guān)掉了，整間教室里只剩下了曲軼然一個人。猶豫間他又拿起了筆，在“謝謝你”后面添了幾筆：“謝謝你，你也加油——曲軼然?！?/br>
    只是在回敬任風的鼓勵罷了，尤其是寫完自己的名字后，曲軼然感覺手中的筆仿佛都變得燙手，趕忙把東西都收進書包里，逃似的離開了教室。

    “啪——”曲軼然關(guān)上了前半邊教室的燈，門也被帶上，教室內(nèi)暗沉寂靜了下來，窗邊吹進幾縷微風吹動了桌案上貼得不算緊實的紙條，“任風”與“曲軼然”一起舞動起來。

    曲軼然回家路上不斷思考待會兒到家的措辭，卻直到家門口都沒有想好。

    進了門，曲軼然發(fā)現(xiàn)爸媽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屏幕里上演的也是身著校服的青蔥少男少女的故事。丁香麗聽見了門鎖扭動的聲音，轉(zhuǎn)頭對在玄關(guān)換鞋的曲軼然囑咐：“回來了呀，明天還要考試，今天早點休息啊?！?/br>
    “嗯，知道了?！鼻W然簡單作了回應(yīng)，回臥室剛放下書包，卻隔著門聽見mama在感嘆：“欸老曲，你看這個林磊兒可真夠聰明的，我們家軼然要能上這么好的大學就好了?！?/br>
    曲頌輕咳兩聲，壓低了聲音：“你小點聲，別讓軼然聽見了，才高一呢，以后能考個985、211的就行了?！鼻W然苦笑，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能這么簡單考上985了。

    丁香麗聞言不悅了，卻也不情不愿跟著壓低：“還高一呢，馬上就高二了。昨天他班主任還發(fā)消息給我，說軼然想學文，就咱們省情況，學文跟學理能是一個難度嗎？孩子不懂事你也不知道跟他說說。”

    曲軼然背靠著臥室門緩緩蹲了下去，兩只手環(huán)抱住了膝蓋，腦袋無力搭在了腿間，耳邊還在繼續(xù)傳來他們的討論聲，“先等軼然考完了再說，讓他們班主任給孩子做做思想工作。”

    “換班又要花時間適應(yīng)，高中時間那么寶貴哪能費在這上面，何況他理科又不差，上次排名就是文科拉了分。我猜啊，就是軼然那個同學自己成績不行，要拉著軼然一塊去?！?/br>
    “你說這種話干什么……小孩子家家一塊玩而已?！鼻灤驍嗔硕∠沱惱^續(xù)說，攬過妻子的腰，輕嘆了一口氣，“我們曲家就軼然一個男孩子，知道你盼著他好，但還是少給他壓力，你看他現(xiàn)在就太內(nèi)向膽怯了些?！?/br>
    刺耳的話語不斷灌入曲軼然腦內(nèi)，運動褲上被淚水浸濕了一片，他內(nèi)疚自己沒有勇氣站出去為好友正名，他惡心自己怯懦不敢去表達自己的訴求，連反駁……他現(xiàn)在就是在印證爸爸所言。

    第二天醒來，曲軼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哭腫了，不敢叫爸媽他們發(fā)現(xiàn)，只好在衛(wèi)生間里冷敷了一番。但這樣他就沒時間提前去教室里把那行字劃黑了，把劉海沾上水再用手拉直，盡量遮住還有些紅腫的雙眼。

    上午的考試曲軼然有些心不在焉，回家途中小展也看出他情緒不高，索性轉(zhuǎn)移話題，讓他別忘了明天下午要一塊去看籃球賽，明天別出不來了。

    丁香麗考慮到曲軼然這段時間考試挺辛苦，看看同學們打球放松放松也挺好，也就放行了。

    或許真是心中有了球賽這個紓解口，下午在考場上曲軼然狀態(tài)就好多了。但等他晚自習再次踏入教室，他不由心虛又泛起惶恐。

    教室里亂糟糟的，有人討論著這次的考題，也有人已經(jīng)挪好了桌椅開始學習，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曲軼然今天沒戴眼鏡，在遠處堪堪看見自己桌上有個瓶子的虛影，估摸哪位同學放那忘拿走了。等到走近，他才發(fā)現(xiàn)居然和任風那天送的那瓶礦泉水一個牌子，瓶底正壓在了那張紙條上，忽然跳出一個念頭。

    拿開還略有兩分冰意的礦泉水，冰水融化過程中滲出的液體已經(jīng)打濕了紙條，上面的字跡也被水暈染開，但還能看清大概，曲軼然只覺得他的心臟快要跳出去了。

    他寫的“曲軼然”下被劃了兩道橫線，任老師給的批注是：“這次我記住了。”再往上看，宋體的“任風”上方留下了一句：“無論學文學理，自己開心最重要。”還有一句似乎是后來添補上的——“下次我坐第一位?！?/br>
    那么多字幾乎擠滿了剩下的空白，任風的字很灑脫瀟灑，就跟他的人一樣，信誓旦旦說他下次坐年級第一的位置，也不會有任何人質(zhì)疑。只是，曲軼然心中默念對不起，他沒辦法隨意追尋心意。

    曲軼然準備把桌椅拉回原本的位置，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淚不知覺間也滴落到了桌面上，融進了原本的那一小攤水漬里。心口間的酸澀突如其來，淚水甚至開始模糊視線。他害怕來往的同學發(fā)現(xiàn)異常，只得停下了手中動作，他的肩膀卻被人突然拍了拍。

    高一一班的班主任是個兩鬢斑白的地中海，輕抿一口茶水，再抬眼看著眼前緊張拘束的學生，還沒張嘴開始他的長篇大論，這個素來膽小話少的孩子卻主動開口了：

    “老師，我家商量好了，我學理?！?/br>
    ……

    學校體育館內(nèi)人頭攢動，曲軼然懷里抱著三瓶礦泉水往小展為他提前占好的位置擠，等擠到了目的地，已經(jīng)是滿頭大汗，一眼便看見了以最大分貝吶喊助威的余展鵬。

    小展實在太顯眼了，不說除了他旁邊都是各有風情的迷妹，他今天還把校隊同款球衣作短裙，披肩發(fā)挽成了丸子頭，他喊話的內(nèi)容也有夠直白：“慕一慕一，天下第一！”“慕一慕一，你最牛x！”

    曲軼然已經(jīng)有些后悔站在他身后了，不過這塊應(yīng)援寶地視野確實好。戴上了眼鏡的他，一眼便看到了球場上躍起扣籃的任風，腦內(nèi)自動屏蔽了一切喧囂，只剩下愈發(fā)清晰的心跳聲。

    在球場上的任風比以往任一時刻都要耀眼，像一頭巡視領(lǐng)地的獅子向入侵者展示利爪和獠牙，對方隊伍幾乎找不到任何突破口。每一次進球，每一次分數(shù)的跳動，曲軼然只是作為觀眾都完全被調(diào)動了腎上腺素。任風的一舉一動都輕易牽扯住了曲軼然的情緒，為他而興奮，為他而沮喪。

    隔著人群，透過空氣都能感受到他的認真與熱愛，有承載住傾注在其身上的所有視線的能力，甚至連他能迸發(fā)出似乎無盡力量的健康胴體，曲軼然偶爾奢望能擁有的特質(zhì)全都集中在了這一個人身上。

    熟悉的酸澀感再次襲來，曲軼然用力按上了他的心房，他在嫉妒嗎？

    這場比賽贏得毫無懸念，作為英雄凱旋的他們幾乎在宣判結(jié)果的下一瞬，便被人群團團圍住。曲軼然把手上的礦泉水捏得更緊了一些，碰了碰小展手肘，示意他們可以離場了。

    余展鵬也知道他們是不可能擠進人堆里了，從曲軼然手里拿走了一瓶水，咕嚕嚕喝下了大半瓶，大半個身子也搭到了曲軼然肩上：“哎，還是我們家軼然好，還知道給我?guī)蜱谷恢苯觼G下我，她一個人擠進去了?！?/br>
    小展的嗓子已經(jīng)有些嘶啞，曲軼然事先不知道向瑛瑛也在，向瑛瑛和小展是青梅竹馬，也是臭味相投，倆人的共同愛好是身邊的一切美男。曲軼然手上還剩了兩瓶水，一會拿一瓶給瑛瑛吧。

    “我嗓子都快喊得冒煙了，軼然你說宋慕一有沒有聽到我喊的？”攙扶著走出了體育館，余展鵬嘴里還在嘀嘀咕咕，曲軼然笑了點點頭，“肯定聽到了的?！?/br>
    突然后面一陣喧鬧聲傳來，應(yīng)該是籃球隊的出來了，小展立馬滿血復活。曲軼然跟著轉(zhuǎn)頭看到了隊伍打頭的任風，立即偏過腦袋，這才看見向瑛瑛向他們跑了過來。

    向瑛瑛拿走了那瓶冰水，曲軼然手里只剩下了一瓶留給他自己的常溫礦泉水，背對著馬路扭開了那瓶水，喝了兩口解解暑氣。

    肩膀又被人拍了，“曲軼然？”熟悉的低音令曲軼然渾身一怔。

    看曲軼然有些愣地轉(zhuǎn)過身，兩人身高差了半個頭，曲軼然又低著頭，任風基本是對著他腦袋說話：“真是你，我還以為我看錯了?！比物L沒料到少年竟然抬起了頭，比上次見面臉上多了不少血色，可能是剛剛體育館里熱的。

    這也是曲軼然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了任風的臉，雖然經(jīng)常在太陽下暴曬，卻只比他膚色黑一些，作為混血擁有比常人更深邃立體的五官。最特別的是任風的瞳孔，是灰綠色的，里面倒映出了他，這令得曲軼然再次低下了腦袋。盯著手上剛喝了兩口的礦泉水，另一只手上還遺留著拿了一路的冰水觸感。

    “有什么事嗎？”曲軼然已經(jīng)極力控制過了，聲音卻仍在微微顫抖，不由暗唾一口。

    任風才發(fā)覺一直盯著人家有些奇怪，“沒啥事，正好遇到了嘛，”往下瞥了眼曲軼然手上的礦泉水，哎了一聲，“這是我昨天送你那瓶？”

    “沒有！我自己買的?！鼻W然趕忙否認，又覺得自己語氣太急促，打了個補丁，“昨天謝謝你了?！北舜硕记宄W然感謝的不只是那瓶水。

    “任風，走了?！币粋€比任風略高一點的隊友路過他倆，拍了一把任風的肩，任風也尷尬指了指已經(jīng)走遠了的兄弟們，“那個，一會除了我們隊的，還有不少朋友一塊合影、聚餐什么的，來玩嗎？”

    曲軼然跟著任風的動作看過去，他也認出來剛拍肩的是宋慕一，剛想開口拒絕，一旁的小展立馬將他一整個環(huán)抱住，對著任風露齒一笑：“我們來！來?！?/br>
    最后在曲軼然全身心地拒絕下，總算沒跟去人家校隊的慶功宴，但小展還是如愿以償與宋慕一同處在了一張照片里，而任風則為了陪他，他們仨一塊站在了角落。

    這張大合影被曲軼然偷偷放進了一個盒子里，里面還有一張字跡模糊的紙條，一張使用過的便利貼，以及兩個礦泉水瓶蓋，盒子蓋好又塞回了床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