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是在十三歲那年和季沛然回了季家。 那年夏日尤為明顯,蟬鳴與路邊叫賣聲混雜在了一起,熱氣在柏油路上蒸騰,把空氣攪得曲折模糊。 季家的祖輩信教,家里有很多不知什么神的木頭像,每逢重要時刻就會請道士過來,小孩出生得算八字。據(jù)說我和季沛然出生時被抱去山上,在道觀里吃過睡過,住了三四天。 雖然到現(xiàn)在這些習(xí)俗淡了許多,我們也大多都不信那些了,但作為季家當(dāng)家,季伯安不能明面上跟祖宗習(xí)俗對著干,每年都還是會找規(guī)矩辦事,時不時請個道士過來卜個卦之類的。 那年按照算命的說,季伯安命里血光犯得重,他上位的手段過于激烈,殺了太多人,以至于被不好的東西壓到了八字,我有個什么東西和他犯沖,得暫時分開住段時間。 本來我和季沛然都要開始學(xué)規(guī)矩了,正常季家小孩早在七八歲就摸過好幾次槍,但因為這個原因,季伯安就把我和季沛然送去了林準(zhǔn)家里,一別就是大半年。 在那我們仨度過了段無拘無束的撒歡日常,林家上下都挺喜歡我,比起鬧起來能把房子燒了的林準(zhǔn)和季沛然,我聽話又乖巧,嘴還甜,林家夫人就從小把我當(dāng)女兒養(yǎng),有什么好東西都可勁兒塞給我。 后來季家派人接我們回去,意味著歡樂時光已經(jīng)結(jié)束,跟我哥在一塊我就再也不能通宵看劇或者隨便吃路邊攤了。我坐在車窗邊上哭喪著臉,看著林家的宅子越來越小,最后化成一個小點。 季沛然反應(yīng)平平,他和林準(zhǔn)除了打游戲外沒什么共同語言,所以每次見面也都客客氣氣的,如果沒有我在中間緩和氣氛,他倆就能面對面坐一天。 他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抬眼抽下只耳機,說:“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br> “我答應(yīng)敏敏阿姨今晚陪她選鐲子的,”我癟著嘴傷心地說,“現(xiàn)在走了,不知道又得到什么時候才能見到?!?/br> 說完,我轉(zhuǎn)頭看著季沛然說:“欸,哥,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其實是林家小孩,只是之前在醫(yī)院報錯了,不然我跟你怎么長得一點都不像啊。” “你跟他們長得更不像?!奔九嫒徽f。 我懶得和他計較,想到跟林準(zhǔn)拌嘴的日子也要遠去,我不免也有點悵然地嘆了口氣:“林準(zhǔn)不是繼承人就好了,那樣我就能找個理由嫁給他,搬過去后天天吃那邊阿姨做的飯?!?/br> 季沛然手指一動,沒講話。 “不過看他那副沒開竅的樣子,長這么張臉也沒交女朋友,估計讓他答應(yīng)跟我結(jié)婚也得用點什么東西收買了才行………” “想這些太早了,你在念書,又不是相親?!奔九嫒淮驍辔艺f。 “就這么隨口講講嘛,干嘛這么兇?!蔽野T著嘴哼了聲,繼續(xù)傷感去了。 季沛然也不理我,把耳機一插,聽他的歌。 車子向前行駛,我不知不覺躺在季沛然大腿上睡著了,醒來車正好停下,車門被人打開。 我被光刺得瞇起眼,坐直身體往外看,發(fā)現(xiàn)車停著的地方正是季宅庭院,此時車外烏泱泱站著一大堆人,個個看起來都不太好惹。 我有點被嚇到了,忍不住往季沛然身上靠。他拍了拍我的背,之后將半個身子擋在了我前面。 季伯安站在中間,他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那時他也不過剛剛二十,年輕卻心思老練,在這短短半年他又收服了好幾支原本不服他的勢力,穩(wěn)穩(wěn)坐在了首領(lǐng)的位置上。 他微微欠身,看向我們說出了第一句話:“歡迎回家。” 我打了個寒噤,以為自己是有點受涼。季伯安牽著我的手下了車。我們站在季伯安的身前,眾人恭敬地沖我們低下頭,喊我們少爺。 “以后你們需要習(xí)慣的東西還有很多,就從這里開始吧?!奔静舱f。 我很不自在,季沛然輕輕點了點頭,把我的手捏得更緊了。 季伯安像是露出了很淺的一個笑容,他招了招手,一個被綁得非常嚴(yán)實的中年男人就被扔了出來,他精神很差,身上很多青紫的傷痕,臉也腫了半邊,由于慣性直接滾在了我們跟前。 我怕得牙齒發(fā)顫,季伯安看了我一眼,隨后拿出一把手槍放在我的手心里。 “他前天想趁你們出行暗殺你們,我派過去的人幫忙截了下來,要活捉還費了些功夫。” “開槍試試,”季伯安說,“看看你準(zhǔn)頭?!?/br> 我張嘴,抖著聲音說:“我……我不會………” “像用玩具手槍那樣,對準(zhǔn)人,打哪兒算哪?!?/br> 季伯安彎下腰站在我身邊,用手把我的姿勢調(diào)整好,讓我雙手握著槍指向那個陌生男人。 “喏,試試看?!彼恼Z氣像是讓我試的是什么新衣服。 我頭昏腦漲,無數(shù)目光集中在身上也讓我后背不停冒冷汗,我在這詭異的情況中還能分辨出不同的人的情感趨向,殺手顯然已經(jīng)放棄掙扎,周圍很多正拿我看笑話,而季伯安則對我有一種隱秘的惡意。 可是……是什么惡意呢?如果他討厭我,那何必把我接回來,或者說,我有什么值得他討厭的地方嗎?我們本身見面次數(shù)也不超過一只手的數(shù)量,而且我自覺也比較乖巧,他在之前的見面里也看不出對我有什么負面情緒。 時間過去,我依舊僵直兩條腿,沒動也沒說話。季伯安挑起眉毛,他剛準(zhǔn)備說什么,就看見季沛然一把搶過我手里的槍,迅速對準(zhǔn)面前開膛。 砰砰。 他開了兩槍,一個擊中大腿,一個擊中腹部,季沛然因為槍的后座力歪了下身子,但很快他就又站穩(wěn)了。 “行了嗎?” 他沒有表情,竟看不出幾分殺人后該有的正常反應(yīng)。倒是我被眼前的景象和血腥味刺激得難受,忍不住苦著臉捂住了嘴,強忍胃中翻滾。 季伯安笑了聲,人群紛紛鼓起掌來,還有幾個起哄說后生可畏,再過幾年他們老的都得退休了。季沛然側(cè)過臉來看我,一只手握著那把槍,另一只手去握我的手腕。 等我平靜下來,季伯安抽出一根煙,說:“他能做這個,那你能做什么?” 我看著他,季伯安俯視著我,像看一只蹦不出井口的青蛙。 只可惜那時候我不懂愛和恨可以同時存在,所以我沒看懂他的眼神,不然我就能再早點去明白季伯安這個人,早該一開始就對他投懷送抱撒撒嬌,假裝多黏黏他,沒準(zhǔn)我們還能成為正常的兄弟關(guān)系。 等我讀懂他時,我已經(jīng)徹底把自己交了出去,再沒有任何底牌,只能乖乖任他擺布。 在季家光有頭銜是最危險的事,季沛然那時連自己都難保全,多的是人想要他的命,季家其他旁系的親戚個個對高位虎視眈眈,渴望掀起狂風(fēng)巨浪。 可是讓我去殺人,我做不到。 我總覺得奪取他人性命會打破這世上看不見的某個秩序,即使在季家構(gòu)建的世界規(guī)則里命如草芥,被人殺還是殺人都是正常的,季沛然能夠很好得習(xí)慣這個規(guī)矩,而我卻始終對自己狠不下心。 我對自己深惡痛絕,卻始終無法想明白,為什么同樣留著季家的血,我就要生得如此不同。無論是畸形器官導(dǎo)致我對性別意識的單薄,還是復(fù)刻母親的眉眼導(dǎo)致生得女氣的五官,怎么看怎么怪異。 那我能做什么呢?或者說,我到底在堅持什么呢? 又一夜失眠過后,我腫著眼睛爬起床來,季沛然早早被帶去晨練,我則要準(zhǔn)備去上學(xué)。 季伯安不在,家里就剩我一個人,我慢吞吞吃著餛飩,抬頭就跟上門前來拜訪的某位不知名親戚對上了眼。 油膩的笑容,意圖明顯的話語,我如坐針氈,卻只能保持良好的微笑。 直到他的手按上我的肩膀,指頭頗為曖昧地摩擦著我的肩膀,我用花瓶砸傷了他的腦袋,之后跑到房間里鎖上了門。 在恐懼中,我邊哭邊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里,結(jié)果不知不覺睡著了。醒來時季伯安坐在我床邊,他摸著我的額頭,給我遞了一杯水。 我喝了一口,嗓子沙啞地喊他:“三哥。” 季伯安說:“身體感覺怎么樣?” 我點點頭,又搖頭,半天說出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我想吃糖?!?/br> “病好了再吃?!彼f。 我看著他輪廓明晰的面孔,另只手從被子里偷偷摸摸伸出點,用兩個指頭扯住了他的袖子口。 季伯安瞥了我一眼。 “三哥,”我又喊他,“您討厭我們嗎?” 季伯安沒說話。 我小心翼翼地說:“您可以……可以保護我和我哥嗎?” 他的神色看不出反應(yīng),直到我快要被這份沉默折磨得瘋掉時,季沛然沉聲問:“你能拿什么來和我談?” 我握緊他冰涼的手,將其拉到了自己唇邊,輕輕在他指尖親了下。 “我可以把我自己送給你?!蔽艺f。 . 江晗推開了門,差點被重金屬音樂吵得耳朵要被震掉了。 她毫不客氣踢走床邊的藍牙音箱,正抱著平板仔細看著什么東西的江堃這才發(fā)覺有人進來,他邊把聲音調(diào)小,邊有些驚訝地說:“姐?” “季家給我打了電話,”江晗坐在床上,將那頭蓬松的卷發(fā)繞到脖子后笑著說,“你今天闖什么禍了,嗯?” 江堃咧嘴,直接靠過去躺在江晗腿上,將手里的平板舉給人看。 屏幕上只有幾張有些模糊的抓拍照片,頭發(fā)扎成低馬尾的男生穿著寬松的衛(wèi)衣從車上下來,耳朵上夾著深色耳釘,就算像素不高,也能大概看出對方有副清秀的面孔。 江晗翻了幾張,認真評價:“季家的小玩意兒是越長越好看了。” “真人看上去比這還好看,不過沒照片上感覺這么兇,”江堃用手在虛空中捏了把,“更像那種河豚,明明氣得鼓成一團,但還是怎么捏怎么軟?!?/br> 江晗笑了出來:“聽你這么講他不僅好看,而且還挺可愛的?” 江堃想了下季眲瞪眼和不耐煩的小表情,又是假笑又是面上客氣的,叫人怪惦記的。 他放下平板說:“他的資料不好找,季家真跟傳說一樣,把他看夠緊的?!?/br> “人家可是最小的弟弟,而且沒跟著家里做事,稍不注意就可能被吞得骨頭都不剩,季伯安可不把他看得緊點嗎?” 江晗順著弟弟的頭發(fā),正經(jīng)地警告人:“我可跟你說,季伯安起碼還會講點面子,但那個季沛然就像只瘋狗。聽說之前有個人對著季眲手腳不干凈,當(dāng)場就被他卸了兩只手。你如果把他招惹了,就算我能幫你報仇,你估計也得吃不小的虧才成?!?/br> “姐你想什么呢,”江堃故作不高興地說,“我就不能是真喜歡人家小公主嗎?” “那更糟了吧,”江晗瞇眼,“讓我猜猜,我們堃堃又打什么壞主意呢?” 江堃舔了下嘴角:“怎么能叫壞主意——季家能管他這管他那,總不能管他和誰上床吧?” 說罷,他用手輕輕點擊屏幕,將一封邀請函形式的郵件給發(f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