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交談
外面的雨漸漸小了,‘“噠吧噠吧”,老楊用力一勾,半截粉筆摔落到地,黑板上的“愛”字霎時斷了條腿--這是你們這周的作文題目,老楊說,只要和愛有關就行,除詩歌以外題材不限。 同學們面上頓時露出意味深長的笑,老楊看得明白,呵了一聲,說又不止代表情侶間的愛,父母間的親人愛也算,不要看到愛就是兩性愛。同學們嘻嘻哈哈,看來下周一作文一交,準半班的人都要寫這個兩性愛了。 張談月剛記完作業(yè),手肘一伸,不小心碰掉了旁邊的筆,中性筆霎時發(fā)出難聽的聲音,又“咕嚕?!睗L遠了,直至碰上一雙白色的運動鞋。 那雙運動鞋的主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彎腰撿起筆,再伸長手遞過去。張談月對這人總有種莫名的感覺,他沒抬頭,說了聲不知有沒有被聽到的謝謝,捏住筆轉回身。 他在紙上亂劃了幾下,看筆壞沒,視線盯著那兩條隨意畫的線,越看越像余缺伸過來的手腕。他發(fā)起呆,手無意識在線的盡頭點了一下??粗莻€點,張談月把本子合上了。 放學時雨已完全停了,學生紛紛收拾東西回家,到處是歡呼聲。 張談月剛出教室,沒想到一抬頭就見到了余缺。他正停在長廊旁邊看手機,頭微低著,那頭被老楊批評過的微卷發(fā)在風里輕盈飄動,后頸時隱時現(xiàn)。 張談月猶豫著要不要回教室等會,驟然間感到一陣冷風掃過,有個人大喊: “少爺!管家開車來接你了嗎!” “啪”‘的一聲響后,那些人與自己肆意的大笑聲一起“轟隆隆”撞進樓道里,過了幾十秒,這種噪音又從樓下清晰飛上來。 樓道里還剩著的人都尷尬著呼吸,張談月看余缺彎腰撿起手機,走上前把兜里的半包紙遞給他,猶豫著說點什么。 “有些人就是莫名其妙,”他擠半天才想出這么兩句話,“你不要在意?!?/br> 余缺只是說謝謝,不知道是謝哪個,抽出半張紙又還給他。 “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你就告訴老師和家長?!?/br> 余缺“嗯”了一聲,不咸不淡的,看著毫不在意。他收了手機往樓梯走,教張談月更尷尬,可也不好再回教室,于是跟了上去。 這一路是沉默的。二人下了樓梯,拐出田字形花坪,再右轉,一直到校門口,余缺忽然停下來問他,愛代表什么?又說:“老師的作文題,我不明白怎么寫。” 張談月抓了把褲子。這種話題一旦直白地說出口,不是叫人笑話就是讓人不自在,特別在問與被問雙方并不熟悉的情況下,更顯得奇怪。這樣的話題也很難回答,張談月“額”了好一陣,拼命在記憶里搜刮無聊時看過的愛情和電影,無奈這方面的涉足確實少,最后大腦一片空白,更不知道怎么說。 “你看著很為難?”余缺俯視著他問。 張談月心想你還好意思問,又苦惱一會,才猶豫道:“也許......是永遠?” “永遠?都是嗎?” “不一定吧,這個不都看人嗎?不過......我媽對我爸倒是這樣?!?/br> 張談月抬頭瞅他,覺得他像在思考。 他們很快就互相道別了。只是沒有想到,下個星期一早,他會在校門口碰見余缺,這人禮貌對他說早上好,神情還是往常的樣子。張談月有點好奇他寫了什么,不過他們間的關系還沒好到這種地步。 直到晚課的課間,張談月去辦公室取作文本。老楊當時窩在椅子上,蹙眉審視著手里的一本作文,見他進來,指了旁邊桌上一大疊本子,說:“你把這些發(fā)下去后,到黑板上寫未滿六十分的重寫——都是高一的人了,還有一大群寫得亂七八糟?!崩蠗畛烈饕粫?,“你把余缺叫過來,說我找他有事?!?/br> 張談月遲疑著應了聲好。 他猜不出是好事壞事,總不會是余缺寫的作文難看到把老楊的眼睛給辣住了? 發(fā)放作業(yè)時,后排幾個喜歡鬧事的男同學把張談月叫住,指著余缺的座位問他的呢? “還在老師那。”張談月認出這幾個就是上個星期五特意撞余缺的人,他對這種總是破壞別人生活的人感到厭煩。 余缺去了又回,時間不長。 那時張談月正盯著墻上的時鐘發(fā)呆,大腦空空如也,無意識盯起余缺。瞧他邊走邊看手上的作文,看不出是被訓還是被夸了。他臉上的神情總像一湖泉水,似乎在流動,又似乎沒有。 他聽到有人“呦”了一聲,緊接著有人喊少爺。張談月心里隱隱不安,他叫住余缺,想說點什么,余光見旁邊猛然橫出一只手,一把奪過余缺手里的本子。 “讓我們來看看少爺?shù)募炎?!哇哦~這是嗎?”一個中高個的男同學往后跳了幾步,脖子上的蛇鏈在慘白的燈光下游動,他夸張地大叫道:“愛--是什么?愛是嫉妒、占有和永恒,愛是一場災難......很文藝啊少爺!” 他的同伴應聲笑喝,其他同學的視線在兩人間來回掃動。張談月忍不住說:“你有必要這樣嗎?大家都是同學?!?/br> 余樁一臉不耐,“關你屁事?!?/br> 張談月心里對這人的厭煩更厚一層,可又不知該做什么。他去瞧余缺,還是那副沒什么反應的樣子。余樁又笑,“不會生氣了吧?”他揮了揮作業(yè)本伸到余缺面前,“就是拿來看看?!?/br> 余缺看著他,沒說話。恰在這時,上課鈴響了。他伸出兩根手指夾住本子,回了座位。 那節(jié)晚課上,張談月感覺余缺的情緒是有變化的,他說不上這是什么變化,憤怒?厭恨?尷尬?好像都不是,猜測到最后,只能認為是自己想多了,余缺不像是會在意這些事的人。 “您好,少爺今天想坐哪輛車?!彼麄兂3_@樣取笑他。 剛開學時,余缺是引人注目的。他長得好、高、安靜、禮貌到過了頭,對長輩老師,他說您好,對同學是你好。有些人會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日本人。他說不是。他看人的時候,總凝視著這個人的眼睛,好像能把人心里的話都看穿。這樣的舉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羞澀、尷尬、惱怒……有人覺得他傲慢。 有人問他,你是少爺嗎?是不是每天上學都要苦惱坐哪輛車?然后開始笑。 “不會,”余缺說,“車都不是我的?!?/br> 他真是單純,直白,確實像個富人家的孩子。 “那少爺怎么來這里,你不應該去名牌高中嗎?” “我不方便透露?!?/br> “你爸是誰?哪個公司的老董嗎?” “麻煩不要提他,我不喜歡。” 一場哄堂大笑。 這是張談月唯一在他臉上見過的情緒,疑惑的,不解的。 他像個富人,一種假想中的可憐富人。盡管所有人都不熟悉余缺,但并不妨礙大多數(shù)人笑話他,說他有幻想癥。 沒有幾天,就有人在教室隆重宣布,他們發(fā)現(xiàn)余缺只是住在學校旁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區(qū)里,“多可憐啊,年紀輕輕就有病?!?/br> 下課后,張談月收拾了點沒做完的作業(yè)就準備回家。他其實有點憂心,班上的走讀生不多,除了他和余缺就只有十三個,余樁也在其中。他擔心余樁會找余缺麻煩。 世上怎么總有這樣的人呢?他實在不解。 也許不會有事,畢竟余缺的家也挺近的。 張談月磨蹭了一會,想著要不讓他小心點??傻人仡^,發(fā)現(xiàn)余樁和余缺都不在了。 不會有事吧?他心里一緊。扯過書包走進樓道,沒看到人,又往樓下看,還真發(fā)現(xiàn)了余樁。他和幾人走在一起,正有說有笑。 張談月放松了,走進樓梯,想著回去吃什么。 這里的燈都是聲控燈,總是走著走著就忽然暗了。張談月剛走到一樓,打算回去吃完涼面,燈剛好暗了,他沒打算管,模糊的視野中,猛然閃出一個不明物,“我cao!”一聲,嚇得一大片燈都亮了。 張談月緩了緩神,發(fā)現(xiàn)是個人,就是余缺。 兩人對望,默默無語了一陣。 “大哥……”張談月驚魂未定道,“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br> 他再看余缺,震驚地發(fā)現(xiàn)這人竟然露出了別的情緒。 “你剛剛,說什么……”余缺慢吞吞地吐出兩個字:“我cao?” “呃,這就是一句罵人的話,當然不是罵你!就是……就是我剛剛被你嚇到了,所以……表達一下我的驚訝之情?”張談月混亂了,“只是脫口而出。” “不是,余樁他們也說啊,你難道沒聽過?” “我沒注意過?!?/br> 有人下來了,幾個女同學走過去,又回頭,擠在一起笑著說什么。 “剛剛嚇到你了,不好意思?!庇嗳庇值?。 “沒事……你在這,等人嗎?” “我等你?!?/br> “?。磕阍谶@等我?” 余缺沒有解釋,只是問:“上課前你叫我,是想說什么?” 張談月回憶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確實叫過他。 “哦,就是我發(fā)作文本的時候,余樁問我你的在哪,我感覺他要使壞的樣子,想和你說一下?!彪m然不管他的事,但這時卻有點愧疚了,“我應該早點去找你的?!?/br> 燈又黑了,張談月聽到余缺說了聲:“謝謝。” “我……也沒做什么。先走吧,等會校門就要關了?!?/br> 不論是再熱鬧的地方,入夜后也會慢慢沉靜下來。同學們的說話聲,教學樓或白或黃的燈光,都在這樣的時間段呈現(xiàn)出模糊的異樣感,仿佛實體與聲音正逐漸抽離。 張談月和余缺踱步在一片錯綜猙獰的樹影里,冷藍色的月光漫上他們的臉龐和裸露的手臂,給人一種疏離又曖昧的復雜感覺。 “老楊找你說了什么?”他想找點話說,得不到回答也沒關系。 余缺出乎意料地回答了,“老師說我作文里的思想有問題——我告訴他,這些都是我從上抄的?!?/br> 張談月震驚了,“所以你是真的……還是……” “他看上去很嚴肅,懷疑我有什么心理疾病或童年創(chuàng)傷,還試圖打電話給我的監(jiān)護人了解情況。我認為他嚴重了,我只是想應付作文,就隨便寫了寫,沒想到會帶來這樣的后果?!?/br> 余缺一本正經道:“所以我撒謊了?!?/br> “老楊……沒罵你?” “沒有。他很生氣,讓我重寫。” 張談月忍了忍,把笑憋回去了,“我真好奇你寫了什么。” “你想看的話,我可以給你。” “也……不用的——今天晚上,你生氣嗎?” 余缺答非所問:“他們好像很討厭我。” 張談月想起他這么被人對待就氣,“那是他們太沒素質,沒事找事?!?/br> 兩人安靜了一會,張談月又道:“你有點特別,很多人不會用平常心對待特別的人。” “特別?”余缺停下來,微低下頭,注視著他問:“我哪里特別?” 張談月的心里好像亂了,又仿佛是空了,迎著這個人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數(shù)出自己認為特別的地方,“你說話的腔調,站姿,走路的樣子;老楊叫你回答問題,你的答案總是與眾不同,角度奇怪又很有意思;你的字很好看,發(fā)型也是,還有你手上的……”他心里一緊,陡然閉了嘴。 余缺見他沒往下說,接著問:“我手上的什么?”說著還去看自己的手。 “沒……沒什么了,就是你的手,也挺好看的。” “這些很特別嗎?是他們這么認為,”余缺頓了頓,“還是你這么認為?” 張談月低著頭沒敢看他,也不敢說話,腦子里的神經跟打了結似的,什么也反應不出來。 好在余缺沒有在這件事上過分詢問,他用一種好奇的語氣問:“只是這些都不可以嗎?” 張談月其實很想說,余樁那些人這么對你,有部分原因是你因為表現(xiàn)出的富有與實際不符,所以他們以此取樂??伤麄z平時的交流并不多,關系說不上多好,這么冒昧問他家怎么樣,怎么看都不像話。要是真的就算了,要是假的,也太叫人難堪。 他思來想去,猶豫到底說不說。突然間,一道刺眼的光打過來,“那邊的學生干什么呢!”一個中年保安幾步跨過來,那道光就在兩人臉上來回晃動,“倆男娃啊,都什么時候了還站這聊天?該回家就回家,要回宿舍就快回?!?/br> 張談月忙道:“知道了大叔,我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