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七公子。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走過來吻住我的時候，我感覺有一陣風(fēng)吹過我的心房。過去甜情蜜意的時光，如同琥珀色的蜂蜜，從我記憶深處流淌出來。

    他將頭發(fā)剪短了一些，臉上沒有什么血色。嘴唇上的味道很淡，只有舌頭依舊活潑熱情。我情不自禁抱住他，卻發(fā)覺他瘦得厲害。即使穿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西裝，看上去仍像每月初五的月光，一縷隨時淡去的霧氣。我覺得他生病了。但是他什么都不和我說。

    我們有兩個多月沒有見過面了。

    對于小七來說，我們分別的時間可能更長。因?yàn)樗⒉恢朗フQ節(jié)那天在千葉城里與他碰面的督警沈先生就是我。他對我的記憶仍停留在“柵欄”時的一別。

    “我很想你。”

    這是小七與我在亞特蘭大重逢后，說的第一句話。

    我臉頰發(fā)紅，只想與他繼續(xù)親吻。當(dāng)他的嘴唇離開我的時候，我感覺苦澀的空氣重新涌入我的喉嚨。

    “……嗯?！蔽业瓚?yīng)了一聲，內(nèi)心卻不知道可以和他聊什么話題。

    其實(shí)，現(xiàn)在還不是我可以和小七見面的時候。尤其阿廖沙還在我的身邊。我怕小七的目光落到阿廖沙身上，會給擁有多重敏感身份的阿廖沙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希望我和小七重逢的時候，我已經(jīng)將一切事情解決完了。我可以輕輕松松享受接下來的人生，如果那時小七還喜歡我，那我就和他一起。

    我偷偷往旁邊瞥去，看見阿廖沙在發(fā)脾氣。真是只傻兔子。因?yàn)槲乙獑为?dú)和小七說說話，叫他不要跟過來，他便很不高興。他討厭隨隨便便走來一個人，就可以和我親密。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放心我和一個陌生人單獨(dú)相處，而且這個陌生人還是豬籠組的七公子。在今天之前，他并不知道小七是我交往過的情人，但是他在看到小七親吻我的時候，便不難猜到這一點(diǎn)。這讓他惱得像個噗嗤冒煙的茶壺。看得我好氣又好笑。由于博物館里不是一個敘舊的好地方，所以我和小七來到了外面。但阿廖沙這回根本不聽我的話，果斷拋下好不容易啟動成功的智腦2077，也跟著我們走到博物館外。他守在不遠(yuǎn)處，兇巴巴地盯著我，仿佛這樣子就能嚇得我乖乖離開小七，跟他回家。

    然而，他也清楚自己奈何不了我，只能發(fā)點(diǎn)小女生脾氣，所以他聯(lián)系了秀村。

    這可麻煩大了。

    我在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思都沒有放在小七身上。

    倒不是擔(dān)心主人罵我，而是有些事情我會和秀村說，會和秀村商量，會和秀村分享，但我不會告訴小七。除非小七不再是豬籠組的七公子了，不再攪合到財閥與黑幫的利益斗爭中去?？墒菑乃裉斐霈F(xiàn)在亞特蘭大來看，他現(xiàn)在的處境已并非他在圣誕節(jié)時所說的那般絕望。也許他又一次起死回生，又一次和那些大人物同等地站在博弈的舞臺上。我應(yīng)該為他感到高興，畢竟權(quán)與利才是他的第一追求。只是我待在這樣的小七身邊會很不安。我抓不住他。他像易碎的星光。

    “其實(shí)……我之前去千葉城找過你?！毙∑叩?。

    我不得不將注意力集中回我與小七的對話上。

    “我知道?！蔽艺f。

    “我當(dāng)時讓你的朋友幫我轉(zhuǎn)告一句話，你有收到嗎？”小七問道。

    我點(diǎn)點(diǎn)頭，想起那時的對話。他說他一無所有了，只想在離開前對我說一句我愛你。他現(xiàn)在還是這樣想的嗎？他心里仍只想和我在一起嗎？為此，他愿意放棄他的不甘與渴望，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淺薄與平庸嗎？

    我差點(diǎn)就要直接問他，但是想到他總是對我說謊，便猶豫道：“你當(dāng)時說……你以后可能都不會回城市里了?！?/br>
    他怔了一下，失笑道：“你的朋友連這句話都告訴你了嗎？”

    畢竟當(dāng)時聽你說話的人就是我嘛。我在心里道。

    “我……前段時間做出了一點(diǎn)成績。所以安理會又決定留下我。只是將我從環(huán)境部調(diào)到文化部了?！?/br>
    雖然他回答得含糊不清，但這反而進(jìn)一步印證了我的猜想。我意識到自己到底還是錯過了那個可以和小七全心全意在一起的可能。不知為何，我雖然失落，但也松了一口氣。我不會和這樣的小七在一起，所以我便不必離開我的主人和我的阿廖沙。

    想到這里，我頓時輕松了許多。

    “挺好的呀。”我說，“你本來就很喜歡文學(xué)，這樣子也算是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yè)了?！?/br>
    小七看著我。忽然，我感覺他的眼睛里頭，有一股令人心碎的情緒。我下意識問道：“我說錯話了嗎？”

    他好一會才接話道：“不是的，在文化部里工作，和搞文學(xué)是兩碼事?！?/br>
    “哦？那你在文化部里一般做些什么工作，文化管理嗎？”

    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現(xiàn)在主要是負(fù)責(zé)一些宣傳工作。比如，這段時間我們部里打算在亞特蘭大里，開展一系列歷史教育文化活動，所以今天我才到這里來，就這件事情與博物館的負(fù)責(zé)人溝通一下。當(dāng)然，也打算來看看場地，看到時候能不能在這里選個展館弄個主題展覽?！?/br>
    “大概什么時候舉行呢？”我問道。

    “五月份吧?，F(xiàn)階段只有一個企劃，還有很多準(zhǔn)備工作要做?！毙∑呋卮穑又鴨柕?，“你呢，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在休息?！蔽蚁肓讼耄瑳Q定如實(shí)回答他，“我在千葉城大爆炸中受了傷，前段時間才換了一個身體，現(xiàn)在還在適應(yīng)中。”

    他怔住了：“什么？”

    我沒想到他會這么驚訝，只好多解釋了幾句：“大爆炸發(fā)生的時候，我剛好在市中心。由于身體被炸得四分五裂，所以沒辦法復(fù)原了，只能換身體續(xù)命。不過，換了身體之后，我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了。只是一時沒有習(xí)慣而已?！?/br>
    他聽了之后，好一陣子沒有說話。

    “你……不痛嗎？”

    良久，他才問出這么一個問題來。

    我回憶了一下，搖頭道：“當(dāng)時爆炸發(fā)生得太突然了，我根本沒有反應(yīng)過來，自然沒有什么知覺?！?/br>
    其實(shí)真正讓我難受崩潰的，反而是最開始被我父親關(guān)在封閉機(jī)械體里的那段時間。

    被閹割的性欲，被放大的情緒和被切斷的神經(jīng)，無一不挑戰(zhàn)我的忍耐極限。如果不是我的適應(yīng)能力超乎我的想象，或許我早就在那種狀態(tài)下瘋了。但是習(xí)慣之后，對比前幾天讓我大腦難受爆炸的根斯巴克幻象，也是一段很平淡的經(jīng)歷。

    不過，這些事情不能和小七細(xì)說。除了因?yàn)榻忉屍饋硖闊┝?，也因?yàn)樗鼈儬可娴教嗝孛堋?/br>
    “我以為……”

    他頓住了，沒有說下去。

    聽到他突兀的沉默，我疑惑地看向他，卻發(fā)現(xiàn)他居然哭了。

    ——倒也不能說是哭。因?yàn)樗皇堑椭^，默默地流淚，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就像露水靜靜地淌過沉默的枝葉。是一種自然現(xiàn)象。

    我察覺的時候，好大一顆淚珠，像流星一樣滑過他蒼白干凈的面龐，懸在他十分孩子氣的下巴上。

    我好像被人悶悶打了一拳，電子腦不知道是不是短路了，半晌也未能控制我的聲帶發(fā)出聲音。

    為什么那么難過呢？因?yàn)橄胂蟮轿已猺ou淋漓地躺在爆炸后的廢墟里，為我感到痛嗎？

    亞特蘭大的下午，雖然接近黃昏了，但陽光仍然很溫暖。風(fēng)中有股青草的味道。我忽然也感到了一股很難受的情緒。因?yàn)槲腋悴欢∑摺Ｒ驗(yàn)槲也焕斫?，　此時的他為何還要在意過去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千葉城大爆炸，說到底不過是教父與九龍寨互相博弈導(dǎo)致的惡果。小七既然選擇了野心，選擇留在棋局中，總有一天，他的選擇也會像昨日的教父和九龍寨一樣，給我、給許多人帶來痛苦。為何不試著再冷酷一點(diǎn)呢？就像謝如圭謝如璋，這兩兄弟就算見到我因?yàn)樗麄兊年幹\變得殘缺不整的模樣，也能簡單地微笑，和我揮揮手。

    “小七?！蔽移届o地問道，“你也參與了千葉城大爆炸嗎？”

    他沒有接話。

    我想起他在豬籠組內(nèi)斗中失敗后，選擇的靠山是九龍寨的大小姐。雖說千葉城大爆炸最開始是那對雙胞胎兄弟的手筆，但是大小姐不可能沒有防備，他在里面多多少少也能收到一點(diǎn)風(fēng)聲。作為一名機(jī)會主義者，他又如何不聞腥而動，等摸清這個局的利益關(guān)系，從中大賺一筆呢？

    所以，他也暗中推動了千葉城大爆炸的發(fā)生。只是教父出其不意，提前引燃了AIG這條導(dǎo)火線，打了所有人一記耳光。大小姐從這次事件中看清楚了執(zhí)行人兄弟和小七的不可信任，轉(zhuǎn)而全力支持在這場局里引而不發(fā)的英生。

    難怪教父會在與那對雙胞胎兄弟的秘密通話中，譏諷大小姐選擇了一條毒蛇。

    原來這是兩重含義啊……

    “June，我很抱歉?！?/br>
    小七說完這句話，那顆久久懸而未落的淚珠，最后還是滴在了青青草坪上。

    小太陽開始西斜。陽光染了一層柔和的橘黃色。阿廖沙還抱著臂，站在不遠(yuǎn)處厭惡地看著小七。如果被他知道小七還間接導(dǎo)致我在千葉城里被炸得七零八落，他肯定會沖過來拉著我就跑。

    有些人可以活得很簡單，有些人可以活得很復(fù)雜。有人說，廢話，因?yàn)槊總€人都生而不同。但也有人說，人的一生該怎么過，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選擇。

    小七。

    七公子。

    生于“柵欄”，花魁之子，自小不知道父親是誰。除了像“柵欄”里所有人一樣，做一名性工作者，他找不到別的謀生方式。他很漂亮，也很努力。會因?yàn)檫x不上花魁，而暗暗和自己慪氣。他似乎天生便懂得怎樣往上爬，至于成年后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帶回豬籠組，對他來說，不過是又多了一個需要往上爬的舞臺。

    同樣是生于“柵欄”的阿廖沙，卻和他很不一樣?；蛘呤且?yàn)榘⒘紊潮人疫\(yùn)，擁有的是偷竊的才能。所以阿廖沙可以戴著不同的面具，游走在不同身份的人生中。他可以是男妓，可以是黑客，可以是花滑演員。他的舞臺鮮花環(huán)繞，掌聲雷動。他累了，還可以做回小狗狗，躲到主人的懷抱里。

    所以阿廖沙是嬌憨的，小七是憂郁的。

    小七一直都在和自己較勁，學(xué)不會和解。而阿廖沙早早便將主導(dǎo)權(quán)交到了別人的手中。

    我點(diǎn)了一支煙，懶散地靠在長椅上。

    西斜的陽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穹頂清淡的橘黃色逐漸被攪拌成濃郁的咸蛋黃。世界變得越來越安靜，越來越安靜。卻依舊感覺有股沉沉的霧靄壓在心頭。

    活著的世界擁擠不堪，死去會輕松點(diǎn)嗎？

    但是我想起去世后被制作成思想盒的英茉莉博士，被銷毀后仍然逃不過成為財閥爭權(quán)斗利工具的主腦“鵝”，又不確定了。

    在這個時代，死去同樣是不自由的。

    我對小七道：“我原諒你。”

    他驚訝地抬起頭，我看著他難得一見的淚水漣漣的模樣，忍不住發(fā)笑。

    “June，我……”

    “但是我不能代表其他人。所以，或許只有我愿意原諒你?！蔽业?，長長呼了一口煙，“不過，你也不在乎其他人，不是么？”

    他抱住我。

    他的淚水滴在我額頭上的時候，太陽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