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村沒有接話。

    月亮的光芒清泠泠的，落在他的臉上。

    雖然我能感知他的情緒，但是我無法讀取他的內心。

    在我拒絕他的這一刻，他突然離我好遠好遠。他似乎出于意料靈敏地察覺到，盡管我剛才承認他在我心中是特別的，但是這一份特別不過是源自一份陌生感。我?guī)缀醪辉私膺^他的過去、他的思維和他的夢。我理所當然地在他故意的引導下，和他變得親密起來，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要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他比圍繞在我身邊的很多人要聰明許多，懂得我一旦看透了某個人的套路，便會容易對他心生厭倦。

    今晚是個例外。

    也許是超級月亮對他心理帶來的影響，讓他不由自主向我透露得太多，而我在他的體內也得以窺探得太多。

    然而，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闡述，雖然我知曉了他心底最隱秘的想法，但是我依然覺得他和很多人都不一樣。即使我不會認同他的選擇，我也深深地被他吸引著，甚至這種感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你生氣了嗎？”我問他，試圖使用計算能力解開他腦中由一連串化學反應產(chǎn)生的情緒密碼。

    “別撒嬌啊，小海豚?！彼行o奈道。

    我便更加不服氣，想和他更親密一些才好。我可以讓我的意識沿著他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緩慢地流淌到他的全身。他會因此覺得暖洋洋的嗎？會覺得我像一件輕薄的雨衣，包裹著他嗎？

    可是他沒有再說話，月亮也沒有遠去。

    時間好安靜。

    它分散著，又集束著。將有限的可能性匯聚成一個事實，將無限的可能性延伸到宇宙中。

    那么，在某一個未知的節(jié)點，我是否終于可以通過計算得出答案，他此時的沉默只是為了記住我日后終會遺忘的這一刻呢？

    “June，我們回去吧?！?/br>
    然而，就在我微微發(fā)愣的時候，秀村回過神來了。他不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而是轉過身，搭乘了望臺的環(huán)形電梯下去，蒼白的超級月亮便被他拋在了后面。

    他整個人又恢復了往常那種輕松自然的姿態(tài)。

    我還想再看月亮一眼，但是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便知道，秀村已經(jīng)在現(xiàn)實和妄想中找到了和解的方法，他不再需要和我交流了。并且他不打算告訴我他想到的答案。我錯過了那個讓我們的關系更近一步的可能性。所以，一切只是很平常地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我微弱地感到一絲失落，但是這種過輕的情緒不比一滴露水持久。

    我問道，那今晚就這樣結束嗎？

    秀村卻輕快道：“不，小海豚，我剛才看到了一個地方，或許可以為你定制一具賽博格?！?/br>
    ……看到？

    我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指，在自由港里找一間地下診所？”

    確實，大部分近地面衛(wèi)星居住空間是“大吞噬”之后，人類逃亡到太空建立的新群落。雖然群島是后來才興建的航空飛機交通中樞，但是控制權也長時間掌握在“基地”軍方手中。后來IKE集團中標成為外星附屬地的指定開發(fā)商，收購了大量“大吞噬”時代遺留下來的近地面衛(wèi)星居住空間，作為艦隊的配套基地進行了改建。目前，IKE集團一共控股了將近五分之三的近地面衛(wèi)星居住空間，自由港也在其中。處于基地軍方和IKE集團共同控制下的群島，確實不會被九龍寨和BABARA集團的勢力滲透，教父組織在“寨與地下城”里掀起的風波，也不會蔓延到外太空來。

    單從這點來說，自由港確實是一個好地方。

    但秀村搖了搖頭：“不是地下診所，是一間軍工廠?！?/br>
    什么？

    秀村毫不意外我的驚訝，耐心解釋道：“說是軍工廠，其實它的實際控制人已經(jīng)是五大黑幫之一的伏特加了，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招惹上基地軍方啦?！?/br>
    他搭乘環(huán)形電梯，回到自由港的商業(yè)街。夜晚的群島似乎變得更加熱鬧了。一天工作結束后的居民都涌到了中心圈內尋找娛樂。在巨大的月亮之下，仿生人和普通人類一同在這個遠離地球的近地面空間里平凡又忙碌地生活著。這里看上去和地面上的城市也沒什么不同。

    秀村這句話倒是說得輕松。我忍不住譏諷道：“很抱歉，我并不認為對付伏特加會比對付基地軍方會更有意思?！?/br>
    開什么玩笑啊，雖然我不知道NICO匿名論壇上提供的信息有多少可信度，但是伏特加早年確確實實是靠搶教父組織的生意發(fā)家的，手上接的臟活、私活可不比教父少。只可惜它以前行事作風過于直白粗暴，比不上教父會裝，所以在安理會上很長時間上不了臺面，拿不到多少投票權。后來伏特加沾上了軍火，搞起了外星殖民搶劫，靠著侵占外星附屬地的能源大發(fā)特發(fā)，才慢慢退出了走私這條道上的競爭，否則教父也沒辦法在短短十幾年內壟斷了地下販酒的生意，并借此將勢力滲透到九龍寨的地盤上。

    秀村卻不在意道：“小海豚，你看看那邊，像群鳥一樣的飛船，它們目前正與近地面空間站進行對接，但是過不了多久，這些外星殖民艦隊便要啟航了?！?/br>
    我不明白：“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秀村笑道：“June，近地面衛(wèi)星居住空間內的大部分軍工廠都是為外星殖民艦隊服務的，一旦艦隊開始航行，這些軍工廠基本都會進入休整期。不過伏特加控制下的軍工廠，和其他軍工廠有點不一樣。它不像IKE集團控股的那些軍工廠有別的途徑消耗過剩的產(chǎn)能，也做不到像基地軍方那樣長時間關停也有納稅人的錢兜底。所以它們會在這段時間里承接一些非法的生意，干點私活。怎么說呢，雖然伏特加這些年靠外星殖民搶劫賺了不少，但是在臭水溝里待久了的毛病還是一點都不改?！?/br>
    原來如此。

    “那你前段時間怎么沒想起這個來，否則當時我們可以和阿廖沙一起討論一下?！蔽业?。

    我不由想到自己當初隨隨便便就把三億法郎許諾給阿廖沙了，現(xiàn)在總不能反悔?？墒侨绻娴囊ボ姽S定制一具賽博格，那價錢肯定不便宜，現(xiàn)在的我可能支付不起了。要不要明后兩天哄一哄阿廖沙，把他的傭金扣除一部分呢？

    我正想著，秀村倒是笑道：“因為我不記得了?！?/br>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不記得什么？”

    “不記得現(xiàn)在又到了外星殖民艦隊啟航的日子了。”秀村回答，“距離它們上次返航，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了吧，我太久沒有回來了。小時候，我是天天數(shù)著盼著外星殖民艦隊什么時候啟航，什么時候回來，記著它們去了哪些星球，又帶回了什么東西。軍工廠休整的時候，我還經(jīng)常到那附近溜達溜達。長大了，倒是對它們沒有什么期待了?！?/br>
    和外星殖民艦隊一同度過的童年嗎？倒是很新奇有趣?；蛟S正是長年累月注視著這些龐然大物，他才會慢慢滋生出那種瘋狂大膽的念頭吧。我想，忍不住問道：“那為什么后來不再關注這些艦隊了呢？”

    “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們從來就沒給我們帶過來過什么希望?！?/br>
    我隱約想起，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事情。

    自”大吞噬“災難之后，人類一直想拋棄千瘡百孔的地球，試圖在宇宙中尋覓到新的棲息地，所以這么多年來，人類一直源源不斷地派出外星殖民艦隊，希望在滅絕之前找到一個宜居星球?？墒枪B(yǎng)一支外星殖民艦隊需要大量的資源，而經(jīng)歷過災難性摧毀的地球已經(jīng)無法給多次星際航行提供足夠的能源了。漸漸地，所謂的外星殖民便陷入了一個怪圈。一方面，人類需要開發(fā)大量外星附屬地，利用附屬地的資源支持剩下人類的存活和進一步外星殖民。另一方面，因為目前能夠觀察到的宜居星球的坐標過于遙遠，所以派出去的艦隊大部分都是用于外星附屬地的開發(fā)，建立一個又一個能源基地，為未來的星際航行做準備。所以，這么多年以來，人類一直在做的事情都是，派出艦隊，開發(fā)能源，消耗能源，返航，然后再派出艦隊，開發(fā)能源，消耗能源，返航。每一年，每一年，都是如此。就像候鳥的遷徙。后來，連外星附屬地的資源也成為了財閥與黑幫爭奪的肥rou。而外星殖民艦隊的每一次航行，都會給大人物們帶回巨大的利潤。曾經(jīng)的“諾亞方舟”早就變成了“淘金船”。

    想到這里，我也也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語來。

    當然，也有一點惆悵。秀村思考這么宏大的命題的時候，不會覺得很壓抑嗎？以前的我，可是無憂無慮，從來不去擔心生活之外父親之上的事情?；蛟S正因為過去太過美好，無論它們真?zhèn)闻c否，現(xiàn)在的我才更加難以忍受自己這個狀態(tài)吧。

    我想了想，道：“說不定，正是我們潛意識覺得，如果繼續(xù)在宇宙中探索下去，反倒會連唯一的棲息地都失去，所以才順其自然變成如今的鼠目寸光呢?！?/br>
    秀村好笑道：“這是什么歪理。”

    “才不是歪理呢?！蔽业?，“我以前在Viva的資料庫里讀過一些研究‘大吞噬’災難的文獻，學術界普遍認為，南極的塌縮，是因為舊紀元的人類在那里挖出了一條高維度文明的‘高速公路’。那時的人們將其視為能夠通往高維度文明的‘井’，對其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開采，最后導致了‘大吞噬’的發(fā)生。其實，那條高速公路應該只是個半成品。它本來不會和我們有交集，只是因為那個文明的計算失誤，才使它穿過了地球的南極，然后被廢棄在這里。有些事物，本來就不應該去接觸的?！?/br>
    秀村怔了好一會，才道：“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因為這些內容并沒有被納入為常識教育當中，也不屬于高等教育的必修內容。除非你對這方面特別感興趣，你才能夠在國民知識庫里檢索出來?！蔽业溃昂苡腥ぐ?？雖然人人都知道‘大吞噬’導致人類將近滅亡，但只有極少數(shù)人去探究這場毀滅性災難發(fā)生的原因。如今知識可以通過數(shù)據(jù)傳輸?shù)姆绞捷p而易舉地獲取，這反而導致了大部分人喪失了學習的能力。假設你的智能水平被判定為普通，你甚至連體驗高等教育的機會都無法享有。其實，這種只追求效率的教育方式，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知識封鎖呢？”

    這回秀村許久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他才笑起來：“June，你果然很有趣?！?/br>
    又來了……我心想。

    但是因為我現(xiàn)在與秀村意識同步，所以他很輕易地就能捕捉到我的心理。

    “不、不……”秀村笑道，“June，我是認真的。能夠認識你，真是太好了?！?/br>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我竟嘗到一絲酥酥麻麻的蜜意。

    “是、是嗎？”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簡直像表白一樣。

    可是剛才聽到他想和我融為一體時，我也沒有這般害羞。這當中曖昧的界限，微妙的區(qū)別，到底在哪里呢？

    ……我果然，很喜歡很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