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魚缸
金魚被關在魚缸里。 我把手伸進去,它害怕我,一直咒罵我,耗盡力氣游動。我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就像看一場表演,如果愿意,我可以馬上捏死它。 但我不想,我喜歡和金魚說話,即使大多數時候它故意談及我厭惡的事情。我確定我也是一條金魚,有點奇怪的金魚,我的皮膚沒有鱗片,我的眼睛不會往外突出,我的臉側到脖子一帶沒有生出供我呼吸的腮……不過我依然是它的同類,否則,我怎么會聽懂它的話? 我們最相似的一點是,我在房間,它在魚缸,我們都不能離開。 我和它的交談經常從回憶開始,一旦感到孤獨,金魚就會不由自主回想過去,試圖從貧瘠的記憶中翻找出能夠把自己定位的某個點:可能是人,可能是一件事,也可能是沒有意義的話語,僅僅為了證明自己存在。對我而言,我不得不說起父親,他是個粗魯、暴躁的中年男人,不高興時習慣把怒氣發(fā)泄在比自己弱小的對象身上。 總之,他是個人,活生生的人——最初我們還有幾分相似,沒人懷疑,可我到底是一條金魚——他從閑言碎語中剖析出真相,人是不可能生出金魚的,所以我不是他的孩子,就同店里游來游去的貨物一樣。于是他將那個女人抓起來,狠狠地打,逼問她是不是偷走了什么東西,吞到了肚子里,才從兩腿之間流出了魚。女人沒有承認,因此他們日復一日地爭吵、打架,直到女人逃跑了。 就是那一天,我想要跟上去,但女人害怕被發(fā)現,慌亂地將我推向魚缸。我重重砸在玻璃上,金魚沿著破洞里跳出來,在地上啪嗒作響。 我便聽到它尖聲叫道:“救命,救命——” 當晚我被父親打了一頓,我學著那條金魚叫喊,接著他把我關到樓上的房間,我才安靜下來。我沒有參加初中的畢業(yè)典禮,因為父親要我在店里干活,他怕丟臉,沒有把我趕走,而且他需要我照顧那些不聽話的家伙,所以我被留下了。 我看見紅的、金的、白的一條條金魚在管道里鉆來鉆去,從這個魚缸穿到那個魚缸,它們都長著一樣的臉,張著嘴,朝我喊著:“救命,救命!” 我救不了它們,也救不了自己。 自那以后,父親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就會打我,就像挑選浮上水面的金魚丟進垃圾桶,他做這些的時候顯得很得心應手。他太擅長對付金魚,我感覺身體里的力氣在慢慢流逝,軀體變得干癟,因此我學會躲閃、沉默,好好地當一條被撈到岸上的金魚,不讓自己脫水至死。 店里的金魚也不再吵嚷,它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著廢話,關于天氣、食糧和燈光,還有怪異的故事。白天店里人來人外,父親也在,它們就不會開口;傍晚的夕光暗淡后,我獨自下樓,趴在魚缸邊才聽到它們的竊竊私語。漸漸地,它們的聲音在安中轉為明顯,在水流的潤滑下,變得不那么刺耳,它們什么都說,它們聽了太多來自客人的閑話。 “養(yǎng)這種東西,你的成績,你的成績什么時候能提高?” “真的,我在外面逛街,沒有別的女人,你信我啊!” “我決定辭職了,嗯,回家養(yǎng)著我的貓,我打算再買一條魚……” “看起來快死了,還不能打五折嗎?老板,老板?。 ?/br> “……我恨不得你馬上去死?!?/br> “去死!” “去死!” “去死!” 我渾身一震,從那些亂七八糟的交談中抽身,一條金魚游到我面前,它的臉不再像死去的同類,而是有著父親的輪廓,暴怒的眼睛睜得很大。它一個勁地罵我,用熟悉的聲音,我一下子就生氣了,伸手把它抓起來,小跑著,濕漉漉地回到房間里。 我把它丟到魚缸,里面除了水,什么都沒有。它又忽然變成了母親的樣子,它說:“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嗎?我什么都沒做錯……都怪你,都怪你……”其實在我沒那么像一條金魚的時候,她很疼愛我,她會親吻我的額頭,在夜里給我講故事。我有點懷念那種感覺,于是我彎下腰,把頭塞進魚缸里。 金魚不愿意輕輕碰我的額頭,大笑著,嘲笑著我的自作多情,飛快地離開了。 差不多喘不上氣了,我才直起身子,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瀕死的時候,就會想起最幸福的事情??上夷X海里一片空白,太久了,我快要忘記她的模樣,還有她的溫度。魚缸里的水太冷了,我悄悄地在廚房里倒了滿滿一杯guntang的水,倒進去,金魚活潑地擺動魚鰭。我突然希望它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陪我說話。 天氣很熱,番茄放在冰箱里也會一點點腐爛,我吃掉了最后一個。父親找到了另一個女人,她長得像快要腐爛的番茄,多汁、紅潤,散發(fā)著熟透的氣味。他們在房里翻來覆去,滾來滾去,發(fā)出野獸的叫聲,可我找不到東西吃,我很餓,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父親就不再準備我的食物了,他也幾乎不在家里吃飯。 我煩躁地在房里踱步,一墻之隔,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差點蓋過了金魚的低語。我跑到店里,打開柜子拖出一袋開封了的魚糧,抓起一大把塞進嘴里。魚糧有股腥味,可能是蟲子,也可能是其他魚的味道,我覺得很好吃,我果然是一條金魚。我給臥室里的朋友也帶了一份,它吃了很多,肚子滾圓,不受控制似的浮上來,逗樂了我。 柜子里的魚糧慢慢變少,魚缸里的金魚和我一起長大,紅的、金的、白的,它變了很多顏色,有時候它用這張臉,有時候用那張臉,有時候在笑,有時候在哭。父親連店都不管了,他太喜歡那個番茄一樣的女人,決定搬去和她同住了。我沒有別的家可去,只好匆匆收拾了一些不知道屬不屬于我的東西,用塑料袋裝上金魚,在它的哀嚎聲里跑出家門。魚缸早就被搬家的人打破了,碎了一地,我要馬上找到一個讓金魚呼吸的地方。 幸好我在垃圾堆旁撿到了水桶,沒有破,只是掉漆了。我拎著它跑了很遠、很遠,直到跑不動了,便問路邊的餃子店要一桶水,然后把金魚放進去。它重新快活地游動,就像那些可怕的事情從沒發(fā)生過,我聽著它無辜的笑聲,我也在笑,餃子店的老板娘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小孩……你要去哪里?”在我快要走出店鋪時,她終于開口了。 我說:“我,我想找一條河,金魚可以在河里生活?!?/br> 老板娘好像被刺了一下,三兩步從柜臺后面走出來,抓住我的手臂:“別去了。我這里也有水,把金魚養(yǎng)在這里,你幫我做些活吧。” 于是我在餃子店住下來,老板娘打掃了店后面的雜物間,還為我找了個魚缸,方形的,可以裝很多水。我把它擺在床邊,每天都能看到,我每天都要和金魚說話,它說:“她可憐你,她同情你,她覺得你是一條快要窒息的魚。” 我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換成魚糧,一袋又一袋,裝滿了雜物間的地板。金魚不斷地吃,有時候我陪著它吃,但老板娘不喜歡我這樣的行為,她那個前來幫忙的侄子更是大呼小叫:“你這個神經病,居然吃魚食!”但他不敢在老板娘面前說,怕她生氣,我聽金魚說,她先前有個很要好的情人,腦子生了病,后來發(fā)瘋進了醫(yī)院,把她拋棄了。因此她可憐那些同樣有病的人,也沒有再談感情,導致家里怨言頗大。 侄子總是對客人提起我,說我“有病”,看著怪怪的,治不好了,是他和老板娘善良,“就當是積德了”??腿藗円渤38胶?,只除了一個年輕的先生,他不樂意聽這種話,總是皺著眉。我覺得他長得真好看,哪怕對一條金魚來說,他也真是好看,會主動接過我端上來的餃子,溫和地笑一笑。 有時候,這位先生會嘗試和我說話,我有些怕,怕他也嫌棄我是一條金魚,但他始終噙著笑意。他問我多大了、有沒有讀書,問我和老板娘是什么關系,等我一一答了,他才好似松了口氣,低聲喃喃:“看來不是童工……” 我沒聽懂。 侄子不太歡迎他,覺得他多事,立即找借口喊我到后廚搟餃子皮。我只好跟先生告別,其實我什么都沒說,但他好像都知道,看了我一眼:“不打擾你了,去忙吧?!边@個瞬間,我竟然覺得他有些像金魚,孤零零的,想找人說話。 之后這位先生經常到餃子店光顧,有時候周一到周五的夜里都來,有時候周末才來,我聽到侄子和店里的女員工談起他,說他穿西裝正兒八經的,肯定在附近大公司上班?!白k公室就是舒服……”他嗑了粒瓜子,瞥我一眼,“喂,傻子,他平常哄你做什么?拿你逗樂呢?” 我低頭吃餃子,吃了幾個,魚rou餡腥腥的,破了在湯里攪開,像魚糧讓水變得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