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迷障
——敲門聲比往常更為急促。 我是醒著的,還是睡著的?我打開了那扇門,抑或任由它在那里聒噪? 今晚有白色的月亮,俯視人們,那些光芒是它的裙擺,但它離去時會毫不留情,不留下一點痕跡。我覺得像那晚的景色,對,其實我想起來了,讀完那一段文字后,母親非常疲倦,卻還是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后悔?不,我不后悔。我愛過他,如果沒有結(jié)婚,我又怎么……擁有你呢?” 我替她掖好被角:“我知道了。” “那時候我們是相愛的……”母親喃喃道,然后仿佛陷入了睡眠,我不敢再發(fā)出聲音,只好起身。 腦中再次被混沌侵占,我眨眨眼,或者我根本沒有這么做,周圍只有大片大片的白光,延伸到我視線的極端。我還能聽到敲門聲,不,應該不是阿洋,我記得今天他休息,我特意挑選了這個日子。 阿洋什么都不會知道。 他不知道我花了很多功夫找出那些合適的書,不知道我上網(wǎng)搜尋了大量關于夜校的資料,也不知道我無數(shù)次靠近窗臺,緊盯著他踏過月光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樓旁。當然,我把一切都深深藏了起來,所以阿洋完全不知道我有多么愛他,又多么恐懼他的溫柔和日漸熟悉。寫不出東西的夜晚不是用來讀書的,是用來想他的,我不知道自己會那么愛他。 “女朋友?我沒想過談戀愛?!卑⒀笤谖业呐郧脗?cè)擊下,有些羞澀地摸摸腦袋,“我只想讀書,找對象要看緣分吧?林哥這么厲害的人,不也還沒遇到合適的人?”說完,他看了我一眼。 我下意識移開視線,就像怕被看穿,從喉嚨冒出的也只是裝作無所謂的語句:“嗯,誰說得準?可能很快就會遇到,也可能一直……” 阿洋卻將話題拉到了另一個我懼怕的方向:“對了,林哥,我看到那邊住了一對同性情侶?你認識他們嗎?” “我可能見過?!蔽遗Χㄏ滦纳?,假裝回憶,不過事實上,我的確見過他們,并且對他們和睦的生活感到羨慕,“是3號樓吧?上次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我好像在樓下碰見他們,還打了聲招呼。”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卑⒀笠廊豢粗?,無知、單純又充滿活力,“看起來也不錯?他們非常恩愛,就像書里寫的故事一樣。反而是隔壁的夫婦,總在吵架,前天我才上門勸了架,唉?!?/br> 我聽到他的嘆息,心里卻想,即使吵吵鬧鬧,他還是會向往和女人結(jié)婚、生子的生活吧?畢竟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么過來的,將這些視為“規(guī)矩”的一種。哪怕是那對勇敢的同性情侶,背地里還是會被小區(qū)里的大媽、大嬸當做談資,配以鄙夷的口吻。 之后我們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現(xiàn)在想起來,也許我該再和他說上幾句話,雖然我撕碎了本想給他的信,但我還是舍不得,耳朵總是縈繞他的聲音。我連他敲門的節(jié)奏也習慣了,篤篤篤三下,然后循環(huán),他喜歡傳達暗號一般敲響那扇門。 ——敲門聲終于停息。 我是哭著的,還是笑著的?月亮是走了,還是高掛在天空?我躺在一片白色的光芒里,什么也看不見了,想要開口,也無法說話。大腦變得愈發(fā)遲鈍,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能控制關節(jié)和肌rou,自然也不能控制困倦的侵襲。我只感覺不斷地往下沉,沉入水中,它們?nèi)彳浀匮蜎]我的喉嚨、鼻子還有額頭。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母親,她站在月光里,穿著春夜里的那條裙子,朝我露出微笑。我慢慢地站起來,奇怪,我的腿好像不曾受傷那般,健壯有力,催促我向她走去。母親握住了我的手,但她的掌心冰冷,使我狠狠打了個噴嚏:“兒子,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嗎?” “我只是很想你?!蔽液孟窕氐搅笋唏僦械膵雰海吭谒绨?。 母親輕輕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安撫著,不一會她松開了手,示意我隨她緩緩地向月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去:“我很抱歉。雖然我希望你留下來,但我想先給你看一點東西?!?/br> 我靜靜地看著她。 然后,月光泛濫了,像水一樣漫過來,我們回到了那間病房,那個病重的母親坐在窗臺,費勁地把另一只腳也挪過去。我下意識想要沖上去,可為時已晚,她墜落了,剩下的只有站在我身旁的、面帶悲傷的母親。她說:“對不起,我知道這很殘忍……但我確實錯了,那晚我想著不能拖累你,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實際上,我應該堅持下來的,哪怕再做幾次化療、再掉多幾根頭發(fā),我應該告訴你更多關于生活的事情。” “不,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蔽椅孀∧?,卻無法阻止淚水從指縫里溢出。 母親再次溫柔地抱住我,下一刻,我們來到了曾經(jīng)居住多年的家門前,我抬起頭,看見第一次見面時分外害羞的阿洋,以及那個裝作粗魯?shù)淖约骸D赣H的聲音傳來:“這是你喜歡的人,對吧?” 我哽咽著:“嗯?!?/br> “他看上去是個好孩子?!蹦赣H笑了笑,“兒子,不是誰都像你的父親那樣……有時候愛情會折磨人,但有時候,它會讓我們覺得快樂、幸福。如果你不去嘗試,你會躲過傷疤,但是你永遠也不能獲得內(nèi)心的滿足?!?/br> “我害怕自己會堅持不下去。”我嘆了一口氣,“我的腿,還有我的靈感,好像所有東西都會離開?!?/br> 母親盯著我:“所以你更應該回去。留在這里,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重視之物消失,就像我一樣后悔,后悔沒有和你一起高高興興地度過最后的日子,留下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希望比痛楚維持得更久,愛比失落來得更猛烈,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日子已經(jīng)慢慢過去了,不需要刻意堅持,你只需要抬起腳往前走。兒子,你舍得他嗎?” 我愣住了,轉(zhuǎn)過頭,眼前的阿洋被正在急促敲打房門的阿洋取代,后者焦急地喊著什么,手在顫抖,然后用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撬動緊鎖著的門。周圍也嘈雜起來,是他喊來的人,我聽見他們喊著什么…… “去吧?!蔽衣犚娔赣H說。 ——我躺在一片朦朧的白光里。 不是月亮,也不是視網(wǎng)膜殘留的景象,是一直亮著的、醫(yī)院里最常見的燈。我有些費力地睜大雙眼,身體依然乏力,而左臂隱隱疼痛,再往上,視線中是一些粗細不一的輸液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才真正感到自己仍活著。 阿洋猛地醒了過來,眼底微微青黑,看樣子是守了一夜。他下意識看向我,緊接著,我們四目相對,他突然叫了一聲,像瘋子一般沖去,喚來了護士。 經(jīng)過一頓折騰,我被判斷為并無大礙,只是自殺未遂而被搶救回來的身體有些衰弱,需要好好養(yǎng)一段時間。阿洋始終站在一旁,眼里泛著水,我多希望能伸手替他擦拭,也終于明白夢中的母親對我說的那番話的意義。是啊,我會后悔的,如果我永遠留在了那個地方,留在觸碰不到他的地方,我會多么撕心裂肺? 幸好我還活著。 送走醫(yī)生,阿洋坐了下來,如釋重負,眼睛卻還一直盯著我。他仿佛要讓我提起精神,開始絮絮叨叨說起那天的事情:他早就意識到我的不對勁,思來想去,順從直覺調(diào)了班,并在當晚敲了許久門卻毫無回應后,察覺到我或許是出了事。當他成功進了屋,看到浴室中躺在一池血泊中的我,幾乎心跳停頓,一邊顫抖一邊跟著趕到的醫(yī)護人員,將我送進了醫(yī)院急救。 他說:“哥,你怎么這么傻呢?我才看完你給我的書,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對我的心情,和我對你是相同的。我本來打算過段時間就告訴你……你不能就這么扔下我不管?!闭f完,他輕輕地勾住我的手指,溫柔、熾熱,使我趕到了無比的安穩(wěn)。 于是我努力地彎曲手指回應,阿洋破涕而笑,垂下頭,用比剛才更小了些的音量說:“快點好起來吧,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家?!?/br>